被杀者葬崿山,刺杀者葬鸿山。
行刺得手那日,清理现场之时,一剑砍下吴王头的伍子胥亲手将已化作一摊肉泥、血污、碎骨、毛发的专诸小心殓入一个坛子,封存起来(吴王阖闾则封存了立下大功的鱼肠剑),待到下葬之日,将其安葬于鸿山东岭南麓杨梅坞的墓穴中。
专诸在死后享受到的是国葬的待遇,他的墓穴被选在吴国始祖泰伯陵的旁侧(等于进了吴国的“先贤祠”),死后还要为吴国的国父守灵。下葬这日,吴王阖闾亲临现场主持,满朝新任文武悉数到齐,伍子胥将专诸妻儿带到现场,并携妻女为之送葬。这个导致一国君主易人的宫廷政变,由于它自身所带有的动作性、故事性、戏剧性、刺激性等传奇色彩而迅速被演绎成一则当世传说,在吴国乃至列国的民众之中口口相传,成为这一时期茶余饭后街谈巷议的热门内容。在这则当世传说中,公子光代表正义的一方,吴王僚则是邪恶的代表,前者真王嗣,后者伪吴王——而这只不过是个粗略的舞台背景,真正站在台上唱主角的是专诸,他成了替天行道正本清源扭转乾坤的大英雄,一跃而成吴国百姓尤其是有志男儿的崇拜偶像!这一传说的版本多多,在其中一部分的版本中,还飘有伍子胥的身影,这名来自于楚国的外援队员成了足智多谋的智慧化身,是专诸这名最佳男主角的最佳男配角……正是由于这些因素,看到告示赶来为国家英雄送行的百姓甚众,黑压压地堆在兵士站成的警戒线外……
有道是,好什么就会怕什么,好吃鱼者最怕刺。靠一把小巧的鱼肠剑得到江山的吴王阖闾就要立刻函封鱼肠剑,并昭告天下从此永不再用——他怕的不过是专诸式的刺客,以其意想不到的方式向其刺来!盖因如此,他将此隆重的国葬设计得非常简短,致了一个寥寥数语的悼词便草草收场。
国王走后,群臣祭拜,群臣走后,百姓祭拜,留到最后的便是专诸真正的亲友。在亲友的祭拜活动结束以后,伍子胥将悲恸欲绝的专妻和一脸茫然的专毅送上马车,让自己的妻女陪之先行下山回府,只留下自己的坐骑——正是专诸骑过的白马。他想在专诸的墓前多坐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也必然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这些日子,他过得好辛苦,仿佛又经历了一次父兄妻儿俱灭的大悲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知己如心,当其去了,心像被割去了一半;兄弟如手足,当其去了,仿佛手足被砍一般!
在专诸的墓碑前,子胥那样坐着,脑中回想起他与专诸从相遇到相知的一幕幕情景、一件件往事,便不免暗自垂泪,扼腕叹息!
随着时间流逝,墓前的祭拜者越来越少,最终少到他一个——不,还有另一个,他猛一抬头才看见那个人的存在,其实已经在他的身边跪了很久了——但这仍然是个错觉:当那人对着墓碑开口说话,才发现他是站着的,只是过于瘦小,大概五尺来高,叫人误以为跪。
“如此一生没有白过——大丈夫当如专诸!”——这个瘦小的人儿对着专诸的墓碑发出梁上老鼠般尖厉的叫声。说罢,转身便走。
子胥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小人儿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是个佩剑带刀的装扮,又能说出如此豪言,一定是个……便近乎本能地叫了一声:“先生留步!”
小人儿闻声站住,却并不回头。
子胥从地上立起,对其瘦小的背影拱手曰:“在下伍员,字子胥,楚国人,客居在吴,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个瘦小得近乎畸形的背影反问道:“是专诸的兄弟伍子胥乎?”
子胥回答:“正是在下。伍员虚长专诸几岁,专诸生前称我为兄长。”
背影立即转过身来,子胥这才看清其面目:原来这个小人儿还是一个十足的丑人儿,形容枯槁,五官凌乱,丑不堪言。子胥心下暗叹:造物主也有打盹的时候!
丑人儿抱拳拱手道:“久仰!告辞!”说罢,转身又走。
子胥紧随两步执著曰:“伍员还不晓得先生的名字呢?”
丑人儿立住,但不回头,只言道:“小人要离,无名鼠辈。”
子胥紧追不舍:“要离先生,可否赏光,到山脚下的茶社一叙?”
要离仍不肯转过身来:“小人没空,我离家时,妻已做上了饭,我得回家吃饭去了。”
子胥:“敢问先生家居何处?伍员骑马送先生回家。”
要离:“就在山北小渔村,翻过山便到。”
子胥:“伍员想去讨碗茶喝,可否?”
要离犹豫了一下,才道:“走吧。”但却坚决不上子胥的白马,两人便一前一后走着,子胥牵着马,翻过山向着山北去了。
鸿山之东有条要潭河,鸿山之北有座小渔村。
是这条河里的鱼,养活了这座村子里的人——是这条河的存在成就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渔村。
在这阳光灿烂的午后,村中一派和谐景象:鸡儿欢唱,狗儿欢跳,孩子们快乐地嬉戏,满眼都是晾晒的渔网和鱼干,空气中的腥臭也散发着温馨的气息……就在这时,忽然传出孩子仿佛被卡住脖子的满含恐惧的一声尖叫:“要离回来了!”然后是一声尖厉刺耳的呼哨,孩子们便四散而去奔逃回家,与此同时,鸡飞狗跳:一只公鸡被吓得钻错了鸡窝,一只母狗被吓得崴了一条腿,眼见着变成一条瘸狗了……
仅在一瞬间里,整个村子已经变得一片死寂。
在一片死寂之中,走来两个男人和一匹白马。
踏入死寂的村子,伍子胥有些纳闷地问要离:“村人都去打鱼了吗?”
要离回答:“这会儿……都在。”
两人继续前行,走到一户孤立而破败不堪的茅屋前,要离驻足,回转身道:“到了,有请伍先生光临寒舍。”
一丝鱼香从开着的房门中飘散出来,算是这破败之家仅有的一点烟火气,然后要离又一次发出了他那梁上老鼠般尖厉的叫声:
“老婆!死哪去了?快滚出来!来贵客了!”
“喊什么喊?叫什么叫?你这个催命鬼……”
尖叫激起尖叫,丑脸引出丑脸——你别说这夫妻俩还真有夫妻相,丑到一块去了!这要离的黄面老婆,见所来之人人模狗样的,像是“贵客”,便换了一张好脸,招呼客人进屋,上桌用饭。
客随主便吧,子胥遂就座,屁股尚未坐稳,却听那只大老鼠又一次尖叫起来:“切!就这么一条小鱼,你也好意思招待贵客!”
子胥这才注意到:又破又旧的饭桌上,只有一尾鱼和三碗饭——那丑妇给他添了一碗白米饭,另两碗却是白米与麸子参半。
“家里就剩这一条鱼了!你又不好生打鱼,整天摆弄你那没名堂的破剑,搞得村里鸡飞狗跳的,你还好意思怪我?”丑妇毫不含糊。
“快到邻家借去!”大老鼠喊道。
“借借借!你就知道借!光借不还谁还肯借你!”丑妇嚷道。
子胥赶紧插言道:“要离兄弟,村中可有沽酒处?”
要离明显脸红道:“有是有,就是……”
一串沉甸甸的铜钱从客人的长袖中“变”了出来,置于桌面,子胥曰:“有劳弟妹跑一趟,沽些酒,再买些肉食回来,我好和要离兄弟把酒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