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之后,她并没有直接做话剧。
当然那个时候做话剧并不那么容易,一早成名的大师哥孟京辉是她在校时的偶像,那时也没地方可去,就在校内外晃荡着。
但田沁鑫还是让很多家人朋友吃了一惊,北京土生土长的她竟然去了深圳,而且是去做广告。
当时去深圳是因为一场感情,她需要散心。
深圳的生活就像一朵塑料花,有色无香。
结果那一年稀薄的空气,反而让田沁鑫意识到北京作为文化中心的重要。
也就是在那一年,田沁鑫突然把《雷雨》这个剧本看懂了。
《雷雨》里那么多微妙的情感和人性,曹禺当年一个 23岁的小伙子,怎么就能写成这样?深圳那一年,她就是看懂了这个剧本。
然后又看了一些奥尼尔的作品。
这两个剧作家挺近的,情节性强,叙写残酷的现实。
上学的时候,她天天看这些,脑子是满的,而在深圳,先把自己倒空了,然后才能真正开始往里装。
对田沁鑫来说,这个过程有种禅悟的意味。
一年之后,田沁鑫又回到了北京。
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她急于想尝试点新玩意。
于是,她梦想着导出她人生中的第一场戏——《断腕》。
《断腕》在情感上像对过去的一段告别,而在形式上,则是一次起程,第一场处女秀她做得呕心沥血。
当时她还在体制外,孟京辉卖掉房子做《恋爱的犀牛》的商业演出也还是两年后的事,毫无名气的田沁鑫不得不尝试最为原始的商业模式——化缘。
当时她和几个同好一起拉赞助,拉到绝望。
一天她去中关村找一个女同学,同学看她一脸疲惫,心痛她:你要多少钱啊?我给你买双鞋吧,你怎么穿成这样啊。
田沁鑫说我不要鞋,我要 20万,我想排一个戏。
她把故事跟同学一说,对方听了半晌,说:这故事挺感人的,要不咱俩干吧,哪怕赔了,就当是演给他看的——这位同学当时正要了断一段 10年的感情,打算把这戏送给男朋友,让他知道什么叫爱情。
田沁鑫排这戏呢,其实也有私心,也是想送给她曾经爱过的一个人,作为一份生日礼物,就在那人生日那天首演。
所以,《断腕》这部戏从起因到戏本身都很疯狂。
当时,要是完全按田沁鑫开始的构思做,那她就会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可能像牟森,百分百变成边缘戏剧导演。
后来,她牺牲掉了40%的构思,服装什么的还是保留了装扮感,故事也相对完整。
饶是这样,在 1997年也已经很厉害了,女主角是金星演的,跳着现代舞,说着话剧的语言,而节奏是中国戏曲的。
在中国,田沁鑫是第一个起用一位现代舞演员(金星)来演话剧的导演,而且是一个变性女演员。
当时,很多人带着猎奇的心态去看,但看完了都会哭,觉得那是一个特别好的爱情故事。
当女主角的丈夫被杀之后,她就像被丈夫的灵魂附了体,等她一套动作完成后,她就变成男的了。
最后,等她老了快死了,江山也传给信任的人了,这时,她的身体又慢慢回到女性的状态,同时,她丈夫的灵魂从阴间来迎接她。
这里涉及到性别意识的转换。
金星当时已经是很有名气的现代舞演员,而且是变性人,让她来演这么一个角色,事隔十多年,田沁鑫还是很自得地大呼:太刺激、太另类了!《断腕》之后,田沁鑫又做了第二部戏《驿站桃花》,很闷,讲的是刘彻和司马迁,有点日本风格,两个男演员在那里使劲地谈友情,当时的小编剧有点受《东邪西毒》的影响,对话也都是“大旱,必有人死”这样的句式,场面也做得特别漂亮。
阴差阳错地,这部戏得到了很多同性恋者的热捧,只演了 10场,票房却特别好。
这两场体制外的商业演出,就像异端一样,在 1997年的话剧界,横空出世,见首不见尾。
虽然田沁鑫还没有在这其中找到自己的风格,但却为她开启了一扇重要的门。
1998年的田沁鑫,虽然已经导出了两部圈内圈外都大受好评的戏,但这并没有对她的个人生活有多大的影响,朋友是多了一些,但傍晚时分,她还是经常漫不经心地,一个人闲散着晃去各处看话剧。
也就在那样一个闲散的傍晚,作为一种回报,机会终于降临。
那天,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林克欢院长请她去看戏,没想到,在门口中央实验话剧院的当家人赵有亮叫住了她:你是田沁鑫?我看了《断腕》,有三点意见。
说完之后又问她:你的关系现在在哪?我们这儿没有女导演,你要愿意来我就把你调进来。
作为国家话剧院的前身,当时实验话剧院的麾下有查明哲、孟京辉、吴晓江,都是特棒的导演,实验话剧院在话剧圈里太有号召力了。
田沁鑫一听都傻了,本能地就不相信。
没多久,田沁鑫去看查明哲的《死无葬身之地》,又看到赵院长了。
他就隔着一堆人喊:小田,你怎么不来找我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田沁鑫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臊,嗫嚅着说:我想把焦菊隐先生开创的“话剧民族化”的路子走下去,还有萧红的《生死场》,我想试着改编一下。
赵有亮一听就大叫:萧红?好啊好啊!我们详谈一下。
你哪天来找我!让人又急又气的是,看完戏田沁鑫又走了。
人家一院长,田沁鑫没法想象自己就这么去找他。
又过了好多个月,田沁鑫再去首都剧场看《生逢其时》,那次也不是首演,就是那么一个傍晚,结果又看到了赵院长。
他这次索性叫起来:你怎么不来找我啊!你是不是没有电话啊?那——这是我的名片!这次直接约了第二天见面。
结果田沁鑫还迟到了 20分钟。
后来她知道了老院长的习惯,他从来都是不等人的,而且人去找他有事,他也总是“懂了,明白了”,眼睛老看表,3分钟就轰人走的那种。
现在回忆起这些来,田沁鑫些许自负的口气中,更多透着的是对赵院长的敬佩。
这种敬佩,我们在孟京辉那里也不止一次听到。
田沁鑫对赵院长好有一比:赵院长外形挺像瞿秋白的,巧的是,他自己也演过瞿秋白。
瞿秋白临死前,自己找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说:就这儿吧。
找了把椅子坐下。
国民党的小士兵和他关系也好,还为他哭。
赵院长就是这么一人,他身上有像佛教里所说的“高僧大德”,跟他在一起,你也变成好人了。
他是一个给人惊喜的人。
进入实验话剧院,田沁鑫在外人看来开始一帆风顺,她也先后做出了《生死场》、《赵氏孤儿》、《狂飙》等有影响的戏。
但一直到那时,她还是没有明确戏剧风格定位。
说得更确切点,她似乎是抗拒过早地形成某种风格。
于是,她开始和林兆华合导《宰相刘罗锅》,还出品了像昆曲《桃花扇 1699》、《红玫瑰白玫瑰》、《明》这样风格迥异的戏。
她小时学过体操、京剧、画画,甚至旁听过两年的服装设计,还在电影学院听过戴锦华一年的课,毕业后又做过广告。
之前做的这么多事,都像是老天爷为了让她做导演而提前准备的。
这种变化中,当然有危险的因子存在。
从《生死场》开始就密切关注田沁鑫的评论家和知识分子们开始不满意了。
《明》一剧的编剧是《明朝那些事儿》的作者当年明月,《南方周末》上很快发文说《明》的历史观有问题。
但田沁鑫一点也不在意,她对此有自己的看法。
很多知识分子看了《明》以后,回过头来说,田沁鑫怎么能这样,她以前的《赵氏孤儿》是多么的好啊!田沁鑫笑:你看,他现在才知道我之前的好,如果我沿用《赵氏孤儿》的风格,他们也不会觉得那个好,那一套我特别会做,但我不能一直那样。
她直了一下背说:我背得住这些误解,我觉得这是一种勇气。
当下,她更关注的是现代人的精神状态。
《南方周末》请她评选年度大戏,她很喜欢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鹿鼎记》,但林奕华的《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却更牵动她的心。
那些公司里的白领互相勾引,所有人都很性感,但所有人都有点爱无能。
它展示的是现代人的情欲无处安放。
作为一名女性导演,田沁鑫想得更多:现代社会,还有多少男人是真正关心女人的情感、女人的情欲?你问问现在 40岁左右的女人,还有多少跟老公有性生活?像西门庆、唐璜那样的男人再到哪里去找?为了满足女人的情欲,他们甚至可以死在这上面。
这样的戏,传承着台湾新浪潮电影的传统,于日常生活的微小处,春秋大义,展示出时代的大悲哀。
但这样的想法要怎么实现呢?自诩有爆发力的田沁鑫,也常常处于一种失语状态。
她想找到自己想要说的话。
不过,导演和编剧,这两种常常受责难的人,田沁鑫却都抱以宽容的态度。
她觉得不能怪创作的人,要怪只能怪现实处处漏风,却又无处下脚,属于乱糟糟的一个气氛。
谁都抓不着本质,所以只能是写一些现象,产生不了有力量的作品。
不过,她还是打算多做一些尝试。
比如她的团队现在对《三言二拍》很感兴趣,想把它放在轮回中来做成戏。
她佩服古人的想象力上天入地,像《牡丹亭》,戏中人可以起死回生,还有《聊斋》、《西游记》,而现在的戏,都被身边的现实束缚住了。
说到这儿,她的狮子座本性出来了,她不客气地说:这也是西方现实主义戏剧的戕害。
这样的尝试,在到达下一个高峰之前,势必还会有更多的责难。
但田沁鑫更看重观众的反应,了解他们的乐与苦,了解他们才是了解这个时代。
她希望至少在当下,能让观众都进来看自己的戏。
那些非难她的人,她希望几年之后,这些人就算不置可否,但至少可以真诚地说:田沁鑫是个茁壮的导演。
那么,到底什么样的戏才是田沁鑫想达到的呢?这个时候,她倒有点像个大佬一样,慢条斯理地想了想:我希望我的戏有鲜活的创造力、流畅的语言,就像行云流水,在有话说和无话说之间。
牟森:心里的远方更遥远 曾经被称为“最先锋的话剧导演”,如今已离开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