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单向街002:先锋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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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这像是宿命

一谋:你的电影里有些很独特的镜头,人物在镜头之外游走,场景内只有声音,这是你自己的语言吗?应亮:这是一种选择,我的选择是塔科夫斯基,或是安东尼奥尼式的语言,“电影是向生活打开的一扇窗子”嘛,“窗前的人可以路过可以停留”。

我自己就选择了这样一种比较小众、边缘,相对而言比较民主化的制作方式,DV拍,PC剪,DVD发行甚至盗版,网络观看,是相对民主不是集权的方式,我也希望观众看我片子的时候可以自己去选择。

不像看好莱坞电影,你看这个帽子,看这个录音笔,一定要你看它的反应,强加给你这个情绪,我不想这样,我想让观众跳开一下,你可以去选择看,这个画面里这个部分,或是那个部分,这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我和观众是平等的,我做这个事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观众也是,你看了不高兴睡了,或者走了,是可以的,我就是这样一种心态。

所以我的电影语言,我是想跟本地的感觉有关,是一种带有一定距离观看的,同时也是一种自由开放的,深层的自由表达与接受。

一谋:你拍摄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是塔科夫斯基式的,或是安东尼奥尼式的?应亮:会想,毕竟我是一个有学院背景的人,学习给了我一种理性的思考,而且我喜欢看各种电影,本人也是一个影迷,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场戏换作别人会怎么处理,尤其是做短片,或者做第一部长片的时候,我就会想,这场戏,如果换杨德昌,他会怎么样处理,这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情,要摆脱他是慢慢的,比如现在做到第四部了,会慢慢地有一些自己的东西渗透进去,不太有别人的痕迹了,或者说我自己不太会去考虑别人了。

但开始的时候一定会去考虑,这是非常正常的,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一谋:你觉得你结构故事的方式受谁的影响比较大?应亮:我觉得没有受谁的影响,因为我 4部电影的结构都不一样。

第一部《背鸭子的男孩》是个非常线性的土电影;第二部《另一半》是个非常奇怪的结构,是多线的,有虚构的纪录片,还有一个线性的线索交叉的;《好猫》也带有拼装的感觉,有乐队,有众多的人物,并不是单一人物贯穿;我的第四部片子与一次公交事故有关,是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拍摄一个紧密的小家庭的生活,贯穿出现的是一些纪录式的采访,事故的当事人,幸存者,或是救援人员,我都说不好这是什么,其中还有一段是社会调查,我发了 3000份调查问卷,关于 5年前那一次交通事故,做了一个数据统计,基本就是年龄越小知道越少,就像这样一些东西我都融合在电影里面,我也说不好这是什么。

一谋: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结构 ?应亮:就是没有太多的定式。

一谋:我个人感觉你的故事还是有共同点的,我觉得你的故事,根本的线索在于它的寓言性,在于内部的隐喻,那些隐喻是基本的悬念……应亮:这是有可能的。

一谋:为什么是有可能的?因为隐喻一定是有设计的。

应亮:我说有可能是因为我不想强加给别人,因为我认为我和观众是平等的嘛,所以寓言也好,隐喻也好,只是我的解释,我不想强加给观众,观众会有自己的想法,我要承认是个寓言,就不好。

一谋:我觉得这是两件事。

一种是纪录式的,堆积事实,就是你讲的不干预的那一种;但另一种是设计好,我觉得你是设计好的。

应亮:是,是有设计的。

但是比如《另一半》放到后来,有好几个观众就跟我说,就像一个科幻片一样,有好几次有人跟我讲“你这个太不写实了”。

一谋:但你又是在设计一个现实。

应亮:对,我就解释,我说你看到的所有超现实的东西,其实都是现实。

一谋:因为我们现在的社会就是超现实的。

谈到社会,我看《背鸭子的男孩》,看到 3个父亲被击倒的时候,就觉得很有意思,3个父亲都是在这个社会中,被自己的理想击倒的,而徐云就此成熟了,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

应亮:对,是这样的。

一谋:你的电影里都有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

那么你觉得我们这个社会最大的隐患是什么?应亮:这个社会吗?一谋:对呀。

应亮:其实这个社会是谈不上隐患了,现在媒体这么发达的情况下,这个隐患到底是什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恐怕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

这个社会现在什么是患,大家都知道,但是好像没有人会说出口,也没有人会去做。

其实已经不是隐患了,就是患。

一谋:我换一种问法:你理想中的社会是什么样的?应亮:最简单的一点就是,教育是可以免费的,医疗是没有问题的,这是最起码的。

我不好说大的,但起码是这样的。

如果出现一些灾害,不会有人在报纸上写诗去歌颂什么,就是这样,这是我理想的社会。

正常就行了。

一谋:现有的哪个模式会离你的理想更近呢?美国式的?法国式的?还是中国式的?应亮:我不知道,我不是一个社会研究者,我就是拿 DV随便拍拍。

我只是希望一幢楼不要莫名其妙地躺下来,这就很好了。

我不认为因为我做电影,我就能坐在这里,回答什么问题。

我也不认为我做电影,就能去改变什么。

我拍的那次公交事故,是在5年前发生的,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时段,满载乘客,将近 60个乘客。

因为机械故障,因为公交公司检查不力,因为司机的上岗资质,那辆车就直接栽到河里,15个人因此丧生。

当时的现场我是去了,看到的。

5年后拍了这个片子,拍的过程我很投入,同时我也知道,我拍这个东西没有用的,只是我个人的表达,做了给人看了又能怎么样?果然我拍完没有多长时间,成都的公交车又着火了。

这像是宿命一样。

这个社会,这个环境,就是一场这样的宿命。

作为一个影像工作者,比如赵亮拍《上访》,它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甚至会对拍摄者,或者对帮助他拍摄的人,造成伤害。

所以做影像的人很多时候是自私的,只是去表达而已。

表达完了就完了。

甚至造成不好的后果,但真的不能改变什么。

可能过了几十年,尤其是纪录片,作为一种资料就可以了。

在当代,又能怎么样呢?我对影像没有特别神圣的感觉,就是个人的表达,玩,个人选择的一个行为而已。

我不觉得影像有这个力量,文字就更不怎么样了。

好像鲁迅拿起笔,弃医从文,就成了一个战士。

我不觉得这个事有多严重。

我只是做了一些我想做的事,我不觉得我有资格去说,我理想的社会是个什么样,理想的社会模式是什么样,应该怎么样去实现。

我不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和身份。

一谋:但我觉得有答案的作者和没有答案的作者,是不一样的。

我有一个更古怪的问题,就是也许你电影中的灾难会发生,但是当我们走出这个 Matrix的时候,会进入另一个 Matrix,也许我们发现美国式的 Matrix是一个更可怕的世界。

应亮:但是有一个相对的公平。

比如一幢楼倒掉了,业主应该有地方去申诉,成都那个公车事件是最典型的,车烧了,死那么多人,最后不应出现那样一个简单的结论:有人报复社会。

一谋:我看到《背鸭子的男孩》的时候,我真是挺激动的,因为平淡了很多年,我都以为中国电影没戏了,结果看到这样好的一个电影。

看到《另一半》的时候也同样激动,尤其是最后一段,那种仪式感,那种悲壮的气氛,让我很兴奋,就感觉非常有力量。

其实这个 Matrix的问题我也问过贾樟柯,他告诉我他没想过,他做不了什么。

应亮:要有一个相对的公平,有个片子叫《麦收》,是讲妓女的。

这个片子在香港放的时候,观众就很激动,有些团体会示威,会登报抗议,觉得这个片子侵犯了人权,因为片子里用的是真名实姓,会对当事人造成伤害。

这个事在我们这边争议也很大,有人觉得跟你有什么关系,被拍者是同意的,而且你根本就没来过大陆。

但这就是在香港社会,会有人起来反对,这是一个使命,一个社会责任,这个就很重要。

一谋:他们在争取自己的社会空间。

应亮:《麦收》导演去了香港,《明报》采访了他,让他去说,去解释。

双方的对垒、观点都很清楚,各有各的道理,很好啊。

相对的公平是有的,不会有人在汶川灾难的时候写一首很奇怪的诗,发在重要的报纸上。

我肯定是一个想去找答案的人,我不会没有想过。

否则这一次我也不会去做那个社会调查。

但是,影像这个东西太弱了,真的不能做什么事。

一谋:有人拿它作恶的时候它会很有力。

应亮:但你想以它形成一些改变,达成一些预期的理想,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就在做这个事情,那个车翻下去 5年了,当地政府都是不提的,都是不说的。

它就成了那个城市的隐痛,一种潜藏式的记忆了。

我在写剧本的时候想,我就做一段社会调查吧,把问卷发下去,让这些学生去填一下。

在幼儿园填的时候,老师就会念这个卷子:你听没听说过 2004年发生的那次车祸?小朋友说不知道,但我在做这个行为的时候,小朋友说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

他的父母也许已经忘记了。

中国人很多时候在选择性忘却很多事情。

公交车的事件,他们已经快忘却了,但是我以电影的方式让他们想起来,也算稍微做了一点吧,虽然很有限。

一谋:我问“另一个 Matrix”,可能是我对这个事有点自己的看法。

比如你的前两部片子都有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但是我认为灾难是不解决问题的。

灾难过去了,只是摧毁了一些东西,掩盖了一些罪行。

但是这个世界还是照老样子运转。

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

就像在你的片子里,徐云成长的结果是堕落,无论灾难到来与否。

应亮:你指的“Matrix”是?一谋:比如美国式的“Matrix”,它有更加多的,更加隐蔽的枷锁。

应亮:但是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生活在一个狗窝里,还是一个险恶的人境?我觉得这是有质的区别的。

我更加愿意选择一个险恶的人境。

一谋:你不愿意跳跃,只是期待相对的进步。

应亮:也许是这样的。

我希望有一个相对有尊严的环境吧。

一谋:我们回到你的电影吧。

我看到《背鸭子的男孩》的时候就很惊讶,处女作可以拍得这么完整。

当然 10个月的时间是太长了,等于生一孩子,对商业片而言几乎是无法接受的。

应亮:《背鸭子的男孩》这个构想在两年前就已经有了,到2004年就只不过把它完善了一下,其中既有我自身的童年经历,也有我在四川的所见所闻,这些东西是早就构思好了,不算成熟,但已有框架的。

遇到的主要困难是,我没想到长片的拍摄是需要有一定的制片能力的。

所以拍了 10个月嘛。

一谋:是很多错误吗?应亮:出现很多错误。

比如跟当地的那些演员,怎么去安排他们的作息,怎么去跟他们沟通;场景比较分散,怎么样去合理地安排,这些方面出现了很多常识性的错误,拍短片不需要这么精打细算嘛。

还有怎么去跟普通人沟通,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他们出于热心,为我们好,来帮助我们,但他们想象的难度和样子,跟我们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

那么这个就需要沟通和说好。

一谋:徐云、警察和刀疤的演员都跟了你们 10个月?他们是否有自己的工作?应亮: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协调起来就很难。

一谋:而且他们的衣着,相貌,周围的场景在 10个月里都不能有很大的变化。

应亮:对,这个就很难,我们就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保证。

但是后来我们遇到一个日本导演,他拍他的处女作,也出了很多问题,一样的。

他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停了有 9次,拍摄的跨度是 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