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死后第四个年头,我娘改了嫁。要是在过去,我娘是不能改嫁的,家族的人也不会让她改嫁。因为女人一辈子,做姑娘的时候是依靠父亲在宗族村庄里活的,出嫁过后就变成依靠丈夫在村庄里过活,如果丈夫没有了,只要有儿子,也是她生活的依靠。我虽然还没长大,但贺家湾谁也不敢说我不是贺氏宗族里的一员,所以我娘完全可以靠我在贺家湾安身立命。但现在是新社会了,我娘还那样年轻,觉得没个男人的日子实在寡淡,所以决定改嫁。我娘决定改嫁的消息一出,湾里虽然议论了一段时间,却没有人出来阻拦。倒是我和我娘走的那天,许多人过来看我们。我以为是来送我娘的,但一些长辈却只拉着我的手说:“娃儿,不管你到了继父家里改姓不改姓,你啥时候想回贺家湾就回来!”好像我现在跟我娘走,只是去亲戚家里耍几天就会回来一样。连我三娘,她和我娘做了这么几年妯娌,这时也只是红着眼圈对我说:“贺万山,你那股房屋财产我都给你看着,不管你啥时候回来,那些东西都是你的!”族人和三娘的话十分明白,我娘这一走,就跟贺家湾啥关系也没有了,贺家湾的一草一木她不占了,可我不一样,我就像在贺家湾投了股份一样,随时随地都可以回来参与分红。我的股权就是因为我姓贺,血管里流着宗族的血,尽管是新社会了,可谁也不能把我这份股权给去掉。我娘听了族人和三娘的话,禁不住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我那年八岁,说不懂事也知一些事了,和我娘不一样,我心里竟暗暗高兴,觉得十分温暖。
我的继父姓雷,是雷家湾的人,和贺家湾田挨田,地挨地,翻过垭口就到了。继父比我娘要大十五六岁,生得矮矮的,粗胳膊粗腿,脸上有几颗小麻子,是出天花时留下的。给人的印象是个闷嘴葫芦,整日只知道像头牛一样干活,好像一会儿不干活手脚就没处放似的。但闷嘴葫芦也有闷嘴葫芦的不好,那就是一旦发起脾气来,比六月天打炸雷还要吓人,常常手里有什么东西,就用什么东西朝我们娘儿俩打来。继父是贫农,正因为过去家穷,才一直没娶过亲,现在娶上了我娘,却又觉得自己一个童男子娶了个二婚嫂,而且这个二婚嫂还拖着一个“油瓶”,自己很吃亏似的。每次打了我们娘儿俩后,嘴里还要不干不净地骂上一阵。这种状况,直到我娘又为我生下一个弟弟后才得到了根本改变。当继父不再有吃亏的感觉后,他脾气也变得好了起来。可是天不佑人,三年大饥荒接着来了,我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没有熬过大饥荒,活活地饿死了。
大饥荒过后的第二年,我十五岁了,那天半夜,娘忽然得了急病,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一会儿痛得手按住肚子,把背弓了起来,一会儿又把身子蜷曲起来,用膝盖顶着肚子,嘴里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叫唤。我那同母异父的弟弟虽然被饿死了,可却在我继父心里种下了希望,加上他们共同渡过了三年大饥荒,也算得上是一对患难夫妻了,因此继父对我娘也开始心疼起来。他一看我娘痛成那样,也不知是犯了什么病,急忙去擂开隔壁他一个堂哥的门,两人迅速去砍了两根竹子回来,划篾条绑扎滑竿把我娘往公社卫生院里抬。那天晚上,我继父忙天忙地,还把手划了很长一个口子。在我继父他们去砍竹子绑扎滑竿的时候,我则爬到楼上,找出几根向日葵秆子,用斧头砸碎,又用稻草扎起来,准备做火把用。我绑好火把后,又进屋去看我娘,只见我娘脸色铁青,嘴角痛得歪到了一边,头上大汗淋漓。我忙伸出手去,想给娘把额头上的汗水擦了,没想到娘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娘的手很冷,但她抓得很紧,像是把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一般,瞪着一双痛苦的眼睛看着我。我忙对她说:“娘,你要说什么?”娘刚要开口,忽然一阵疼痛又向她袭了过来,她又在床上一边翻滚一边大叫。过了一会儿,大约疼痛过去了一点,娘才又攥着我的手,说了一句:“你爷爷……你爹……要是他们在……”我娘没说完,又在床上翻滚起来。
我明白我娘的意思了,她是说,要是我爷爷和我爹在,她就不会这样痛苦了!顿时,我也想起了爷爷和爹,他们的形象一下在我心中变得高大起来。我想,爷爷和爹不知这样缓解了多少病人的痛苦,甚至救了他们的命。在病人心目中,他们真的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可是现在爷爷和爹都没有了,我又不是医生,如果我像爷爷和爹一样是个医生,眼下我也许多少能缓解一下娘的痛苦。我只好抓住娘的手说:“娘,娘,爹正在绑扎滑竿,马上就把你抬到公社卫生院去!”从我到继父家后,我就把继父叫爹。
正说着,继父他们的滑竿绑扎好了,继父先进来抱了一床棉絮铺在上面,然后再进来把我娘抱出去,放到了滑竿上。他怕我娘在滑竿上翻滚掉下来,还用两根棕绳把我娘的身子连同上面的被子都固定在了椅子上,然后和那位堂哥抬着我娘走了,我跟在旁边给他们打火把。我们一路小跑,我娘痛苦的叫声也跟着撒了一路。
大约过了四十多分钟,我们终于到了公社卫生院。这时已是下半夜了,小场静得像是死去了一般,除了我们重重的脚步声和娘的叫声,没有一点声息。一只黄狗在街沿下被我们的声音惊醒,漫不经心地冲我们叫了两声,又睡过去了。医院的大门紧闭,我丢下火把,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就用双手擂起门来,一边擂一边大叫:“开门呀——开门呀——”可里面没有响动。我继父和他那位堂哥还抬着我娘没放下来,继父见我喊不开门,便也用脚来踢,踢得大门哐当哐当地响。又过了一阵,从里面传来木拖鞋的“橐橐橐”声,同时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叫什么呀,深更半夜的?”我在门外听见了,又大叫了一声:“有人得急病了,救命!”
我的话音刚落,大门开了,继父他们急忙把我娘抬了进去。我一看,开门的这年轻人姓黄,他正在跟着苗院长学医。苗院长过去是乡场上“仁和堂”的坐堂医生,医术也和我爷爷一样非常有名,成立公社卫生院时把他调来当了院长。他带了三个中医学徒,我找他看过病,所以也认识他的徒弟。继父他们抬着我娘往里面走时,我就抓着他问:“苗院长呢?快,快,快叫你师父来救我娘的命!”可他却说:“我师父到城里卫生局开会没回来……”我不等他话完,又问:“张医生呢?那叫张医生来……”张医生叫张德明,是医院另一个有名的老医生。可我的话同样没完,那苗院长的徒弟又说:“张医生也不在,刚才被人喊去出诊了!”我一听这话急了,又说:“那就叫孙医生……”孙医生是医院唯一的西医,我想,苗院长和张医生都不在,叫孙医生给我娘看看也不错。可苗院长徒弟听了我这话,又摇了一下头,说:“孙医生也不在,他昨下午回家去了……”我一听这话就大声叫了起来:“你们还有哪个医生在,叫他快来救我娘!”
我的声音之大,震得医院的屋子都嗡嗡作响。苗院长的徒弟像是被吓着了,急忙说:“还有从县医院派到我们卫生院来帮助工作的李东医生在!”我一听这话,以为那李医生是从县医院派下来的,本事一定会很大,起码不会在苗院长、张医生和孙医生这些人之下,一下高兴了,急忙对苗院长那徒弟说:“那快叫他来!快叫他来!”那苗院长的徒弟便咚咚地上去了。
没一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我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医生下来了,身后还跟着苗院长的徒弟。我一看那医生,心里不禁咯噔地跳了一下。此人看上去最多二十来岁,圆圆的脸蛋,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下唇长着一层像是绒毛般的浅浅的胡子,满脸稚气,一边走一边扣衣服。可他却装出一副老练、成熟甚至还有点扬扬自得的样子,脚步不紧不慢,从眼镜片后面射出几分见多识广、见惯不惊的光芒。
那时,继父他们已经把我娘放到了医院里的走廊上,我娘这时大约精力已经耗尽,嘴唇和面孔都呈现出铁青的颜色,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她头上滴落下来。因为她的身子被棕绳捆住了,不能翻动,但还是不停地在绳子里扭着,看得出她十分难受。那叫李东的医生走到滑竿前看了看,然后稍微弯了一下身,朝我娘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我娘根本回答不出来,我便替我娘回答了一句:“她肚子痛,痛得十分厉害!”那医生瞧了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对我继父说:“把她解开,抱进来!”说着过去开了诊室的门。继父和他堂兄急忙把椅子上的棕绳解开,把我娘抱进诊室,放到床上。继父抱我娘的时候,闻到了从我娘的棉裤里传出的一股血腥气。
继父刚把我娘放到诊疗床上,那叫李东的医生便穿上白大褂,拿着听诊器走了过来。他先对我娘问了一句:“哪里不舒服?”我娘这时强忍着疼痛回答出了两个字:“肚……肚子……”那李医生没等我娘的话完,便说:“我知道你是肚子痛,难道你肚子痛我还不晓得?我是问你肚子哪个地方痛?”可是我娘这时回答不出了,只是在床上一边淌汗一边叫唤。那叫李东的医生把眉头皱了起来,像是不高兴了,对我娘说:“忍到点,忍到点,你这样叫唤我怎么给你检查?”我娘便把上下牙齿紧紧地咬了起来。没一时,便从她嘴角渗出了几缕血丝。那李东等我娘不叫唤了,便撩起我娘的棉袄,在我娘的肚子上按了按,可就在这时,我娘突然又杀猪般地叫了起来。那李东住了手,只好把听诊器按在我娘的肚皮上听了起来。听了一阵,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呈现出的怀疑色彩也越来越浓,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医生,我娘究竟得的什么病?”那李东听了我的话,竟然把听诊器取了下来,对我说:“怪了,这病说是阑尾炎、肠梗阻,都不太像,说是胆囊炎、胆结石或肾结石,也有些不像,都不像,这就有点怪了!”说完这话,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对我问,“她有没有胃炎什么的?”我问:“啥叫胃炎?”他在自己心口下比画了一下,说:“就是这个地方痛!”我说:“我娘过去从没喊过肚子痛!”他又像牙痛似的抽了一下脸上的肌肉,说:“那基本上也可以排除是胃穿孔!”说完这话,他像是想安慰我们一样,说:“不要紧,我先给她打一支止痛针,观察观察再说!”说着,就拿出注射器和针药,给我娘打了一针。打针的时候,我继父才想起刚才闻到我娘血腥味的事,便对那李东说:“医生,医生,我刚才抱她的时候,闻到她身上有股血腥气!”那李东立即停止了注射对我继父问:“她是不是摔过跟头或把哪里碰伤过?”继父说:“没有。”李东说:“没有碰伤哪来的血腥味,恐怕是来月经了吧!”说完又问我继父,“她是不是该这几天来月经?”可怜我继父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娘月信的事,他哪里又回答得出?便说:“不知道。”那李东就说:“肯定是月经来了!”说着把针管里的药推了下去。
针药注射下去不久,我娘突然体温降低,心率加快,血压也直往下降,那李东一看,慌了手脚,立即对我继父说:“快,快,病人的病十分严重,快往县医院送!”我继父一听,慌了,还带着一点希望对李东说:“医生,医生,县医院这样远,这行吗?还是你救救她吧!”那李东早是被吓住了的样子,急忙说:“公社卫生院条件有限,这病只有县医院能治,快抬起走吧,迟了恐怕不行了!”继父一听,也顾不得再说什么了,又把我娘抱在滑竿上绑扎好,和他堂兄抬着走了。我手里也没火把打了,好在从公社到县城是一条大路,天上还有一弯下弦月,晚上又没有行人车辆,我们可以放开大步往城里跑。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能听见我娘在滑竿上的呻吟,继父他们也能感到我娘在滑竿上的扭动,可慢慢地,娘的呻吟声就越来越小,而从滑竿上传来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重。最后,娘的呻吟声没有了,继父他们也感觉不到我娘的扭动了。但我们都以为是李东给我娘打的那一针起作用了,我娘已经睡了过去。或者是经过一晚上病重的折磨,她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再呻吟和扭动了,安静下来了。
到天大亮的时候,我们才赶到县医院,继父和他的堂哥,棉袄都被汗水打湿了。县医院是一座三层楼房,是过去的传教士修的,进大门处有三个拱门,里面一个圆形的拱顶托着一个尖顶,十分庄严和肃穆。我们从中间拱门进到大厅里,继父他们才把我娘放下来。可是这时我娘已经死了,身下的棉絮也被血浸透。我一见娘死了,立即扑过去抱着娘的尸体大哭起来。继父也和我一样,过去他觉得娶我娘有些吃亏,可此时他心里非常明白,没了我娘,别说二婚嫂,就是三婚嫂、四婚嫂,他这辈子也恐怕娶不到了。因此一见我娘没了,他就在医院里拿头往墙壁上撞,幸好有他的堂哥在,把他紧紧地抱住了。这时医院的医生开始来上班了,见我在医院里哭,又见地上停着一具死尸,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些人过来拉我,一些人又叫我继父和他堂兄赶快把死人抬走,别影响了医院正常的工作。可是我们只顾伤心,没搭理他们。这时,我感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抬起头一看,见拍我肩膀的人大约四十岁的样子,身材微胖,面色白白净净,戴一副黑框眼镜,面孔显得十分和善。他问我:“小伙子,这是怎么回事?”我见他态度和蔼,于是便一边哭,一边把我娘死的事说了一遍。我说:“我娘死了,我娘是肚子痛痛死了的!”那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听了我的话,什么也没说,蹲下身来把我娘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看了一遍,又拉开被子看了看那浸满了鲜血的棉裤和棉絮,眉头紧锁,在眉心像是打了一个结。过了半天他才站住了,拉住了我的手说:“小伙子,别难过了,我也一样为你妈的死感到难过,不过人已死了,哭也哭不过来了!”说完这话他就起身要走。可这时像是冥冥中有人推了我一把,我突然扑过去拉住了他,哭着问:“你是不是医生?”那人愣了一下,像是被我问住了一样。还没等他回答,旁边有人便帮他回答了,说:“他是我们医院的叶院长!”我一听他是院长,便扑通跪了下去,对他说:“叶院长,你告诉我,我娘究竟得的啥子病?她虽然死了,我们也要弄清她的病因呀……”我这样说,好像这样才对得起我娘似的。
叶院长又把我看了一会儿,不知是我什么地方感动了他,他又走过来,对我询问了几句我娘发病时疼痛的样子,然后告诉我说:“小伙子,你娘很可能是宫外孕,死于破裂出血。”说完这话,他又问我,“你那地方是不是离县城很远?”我说了我们公社的名字,然后又对他说:“我们把她抬到公社卫生院,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叫我们抬到县医院来的!”叶院长听了又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一个小病,患者只要及时进入手术室,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不至于死人的。”叶院长的口气说得十分沉重,我看得出他是一个好人,于是我便想问问什么叫宫外孕,没想到叶院长这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了我一句:“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给你娘打过什么针没有?”我一听就急忙回答:“打过,打过,一个叫李东的医生,说是从你们县医院派下去的,他给我娘打了一支止痛针……”叶院长还没听完,脸就黑了下来,不但他的脸黑了,周围的医生脸上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我正准备问打了针会怎样,叶院长却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递到我面前说:“小伙子,你们去那边医院食堂买几个馒头,吃了后把你娘抬回去安葬了吧!”一看见那钱,我先是疑惑地看了看叶院长,然后身子直往后退,像是吓住了的样子。那时一个普通干部每月的工资只有十多元,我和叶院长无亲无故,他怎么一下就给我半个月的工资?叶院长见我不敢接的样子,便又说:“收下吧,小伙子!要说起来,你娘的死我们医院也有责任。”我一听这话,正想说:“我娘抬到县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们医院有啥责任?”可这时我想起了李东,他是县医院派下去的,他没有救活我娘,所以叶院长这样说。我一明白叶院长的意思,就不客气了,从他手里“呼”的一下接过了那张钱。叶院长嘴角先是咧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子,沉着脸,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了。
我去医院食堂买馒头,卖馒头的炊事员见我手里举着一张五元票子,便不高兴地说:“拿这样大一张票子来,你是想买一头猪还是想买一头牛,啊?换零钱来!”我说:“我没有零钱,是叶院长叫我来买的!”说完我又补了一句,“这钱也是叶院长给的,他没给我零钱!”那炊事员又把我看了一眼,给我包了十个馒头——那时一个馒头只要两分钱——然后翻箱倒柜地把抽屉里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数了半天,还不够,又从自己身上掏了一把零钱出来,才凑够找补我的钱。我把馒头拿回来,给我继父,继父却没吃,他那堂哥一口气吃了五个,便把我娘抬起来走了。我跟在他们后面,想起我娘昨晚上半夜活着抬出来,现在却一个死人抬回去,这生死真是一纸之隔,就一路呜呜地哭。
大侄儿,你是不是有些不想听老叔翻这些陈年旧事?没有?没有就好!你要是嫌耳朵起茧子了,就跟老叔说一声,老叔今天就不摆了!要摆?要摆就摆嘛!这菊花和银花茶大侄儿慢慢喝,我再去给你添点水来!我跟你说呀,要说这菊银二花,不是老叔吹牛,可算得上是药中豪杰!先跟你说说这银花吧,它能清热解毒,小到风热感冒,疮痈疔毒,大到热毒入里,大热烦渴,还有斑疹泻痢,它都能治。再说这菊花,它能清热解表,清肝明目,对付那些因风热而致的头痛目赤,肝肾阴虚的眼花目眩,肝阳上亢的眩晕头痛,那是它的拿手好戏。有人喜欢将两种花分开泡茶,我却喜欢把它们加在一起泡。为什么呢,两花分饮,效果两分,合而饮之,效果相叠,那功效也强了一倍。哈,对不起,大侄儿,我们医家一说起药来,就像你们写书人说起书一样,总是忍不住要多扯几句。好了,闲话少说,又言归正传吧!
我娘一死,我继父的脾气变得比我娘刚嫁过来的时候还要坏了。他不但成天挂着一张雷公脸,难得听见从他嘴里吐出一句话,而且看我时,眼里总带着一种仇人相见的味道,动不动就打我。打我时也和我娘刚嫁过来时一样,碰到什么东西顺手就是什么东西。遇到身边没什么顺手的东西了,便用脚踹,踹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几次,我想和他对着打,可我知道自己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也便忍了。不过那时候,我心里已经种下了以后一定要报复他的种子,每挨一次打,这种子便在心里发芽一次。我不知道他为啥要这样待我,难道他把我娘的死怪到我的身上?可我娘并不是我害死的呀!我也弄不清楚一个男人没有了女人,为什么连脾气都会变得这么糟糕?
一天,不知为什么我又惹着继父了,他一边骂一边去拿墙角的扁担。我一看,撒腿便往外面跑去,可我继父还不甘心,将扁担朝我狠狠掷来,正好掷到我的背上。我只觉得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以为背脊骨被折断了,便反过手来,一边按住脊柱,一边继续往外面跑。过去娘在的时候,我有什么委屈,便对娘说,可现在娘没有了,即便有天大的委屈,我都只有忍着。那天也是鬼使神差,我竟翻过垭口,跑回贺家湾来了。我也不晓得回贺家湾做什么。贺家湾除了还有一个三娘外,也没其他亲人了。可是这些年,我三娘也没来看过我们,基本上算断了往来。我三娘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娘已经改了嫁,虽然我娘走时,她对我说过啥时想回来就回来的话,但那只是一时的客气话,实际上是成了不相干的外人。但我还是跑回贺家湾来了。
我一口气跑到我家原来的老房子前面,一屁股坐在院子外边的石板上,放声哭了起来。我们家原来的老房子,土改时候左边厢房分给我三娘,我爷爷和我爹原来做诊所的堂屋以及后面的拖堂分给了我娘和我,右边厢房分给了一个叫贺世清的贫农。我娘改嫁,分给我娘和我那两间房屋以及里面的家产,按贺家湾的规矩她不能带走,得给我留着。在我长大以前,由湾里的老辈子做主,委托我三娘看管,我三娘可以在里面住,但房子的主权永远都是我的。可没想到的是,在贺家湾办公共食堂时,支书贺老踮见那房子宽敞,我们家的房子又空着没人住,前面又有那么大一个院子,就让我三娘和贺世清都搬了出来,把那儿变成了贺家湾的公共食堂,我爷爷的药案成了食堂切菜的案板,红木诊案成了食堂会计记账的办公桌。这样也罢了,没想到一天中午做了饭,食堂炊事员忘了把灶膛里的柴块退出来,家家把饭打回去不久,那柴块掉到地上,引燃了灶膛前的柴火,顿时浓烟滚滚,烈焰熊熊,火焰蹿上屋顶,整座房子都燃烧了起来。等众人赶来时,火焰已成气候,那些老木头又一着火就燃,哪里救得了。大火燃烧了一个多小时,一座老屋连同我爷爷和我爹的药橱、药案、红木诊案,都化为灰烬。我坐在那堆成为焦土的废墟前,想着爷爷、爹和娘这些亲人。尽管爷爷遇害时,我才一岁多,可此时在我心里,他那一副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白须飘飘、仙风道骨的形象却是那样清晰。我想起我爹把我架在他的肩膀上“骑马马”,他一面绕着屋子走,我一面在他脖子上发出“吁吁”的赶马声。我也想起我站在爹的红木诊案上往地上撒尿,被爹看见,猛地抽我屁股的往事。我想起我娘一边拿着我的手指,一边教我唱“张打铁、李打铁”和“虫虫、虫虫飞”的儿歌,想起晚上睡觉时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还想起那些青花瓷瓶里装的丸、散、膏、丹,每次看见爹从里面给病人拿,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神秘感。想起我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闻惯了的那些涩中带香、苦中带甜的药味,想起晚上爹在给病人配方、制剂、调剂和炮制一些药物时,我在一旁举着煤油灯,给爹照亮的情形……可是这一切现在都没有了。我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绝望,哭声也越来越响亮和悲切。那天又是个阴天,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挂在头顶的天空一动也不动,擂鼓山以及周围的房屋、土地、树木,都显得毫无生气,也像是沉浸在了悲伤中似的。我的哭声引来了湾里的族人。一些老辈子见我哭得伤心,便过来拉我,说:“你娃儿哭什么?”
起初,我还只顾伤心,没有回答他们,过了一会儿,我才用手背擦了一把鼻子,抽抽搭搭地说:“我后爹打我……”一语未了,哭声又马上拔高了。他们一听,急忙说:“你娃儿莫光顾哭,他怎么打你,你告诉我们!”听了这话,我才止住哭声,一边抽泣,一边把继父打我的事告诉他们,同时还撩开衣服,把刚才被继父用扁担掷伤的后背亮给他们看。
后背上果然有一块青紫的瘀血。
湾里的族人一看,就纷纷叫起来了,说:“不是瘦肉不巴骨,不是自己生的不晓得心疼,哪有这样打细娃儿的?要不是跑得快,今天那一扁担还不把你腰杆打断?”说完这话,一些人又为我出起主意来:“你还跟到你后老汉做什么?你姓贺,是贺家湾人,怎么不搬回来住?”我一听这话,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推动着我,突然一下就朝他们跪下,“咚”地磕了一个响头,说:“我就是要回来,求各位叔爷婶娘、哥哥嫂子给我做主!”众人见我给他们磕头,马上过来拉我,说:“起来,起来,新社会不兴磕头了!你回来先得要有个人肯收留你,我们陪你一起去跟你三娘说说,只要她肯收留你,我们有啥子不同意的?”听了这话,我又急忙对众人打了一拱,说:“那就谢各位叔爷婶娘、哥哥嫂子了!”说着就往我三娘家去了。
我们家的老屋被烧了以后,三娘一家被安置在生产队保管室旁边的一间偏房里,那是生产队过去放犁头、铁耙、风车、拌桶的地方。三娘听了众人和我的话后,有些不情愿了,说:“他要回来我没有意见,可我实在没法收留他了!”众人说:“只有你才是他亲婶娘,你都不收留他,哪个还能收留他?”我三娘说:“我是他亲婶娘不假,可是你们进屋来看看,哪里还能放下一张床,我就收留他!”我三娘一家只有一间房,我堂哥从中间隔了,堂妹和三娘睡里面半间,堂哥睡外面半间,灶都是打在阶沿上的,确实再没有一个地方能再放一张床了。众人过了一会儿又说:“那就让他和万明挤一张床上嘛,都是男娃儿怕啥!”可三娘听后不高兴了,说:“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两兄弟倒是可以挤一张床,可能挤一辈子?万明还讨不讨婆娘了,讨了婆娘难道小叔子和哥哥嫂嫂也挤一张床?”说完三娘还盯着众人问,“你们哪家是这样的?”
众人一听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我见众人有些心灰意冷起来,便又哭了起来,边哭边对他们央求说:“叔爷婶娘、哥哥嫂子们帮帮我……”这时有人突然想起来了,说:“他的房子是大食堂给烧了的,怎么不去找郑锋郑支书?”这话一出,众人都明白过来,说:“对呀,对呀,我们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说着,就带着我找郑锋去了。大家一边走还一边议论我三娘,有的说她心狠,对自己亲侄儿都见死不救,也有人说这不能怪她,只怪那屋子太窄,确实没法再多住一个人。在往郑家塝走的路上,我就在心里打好了主意:如果郑锋不同意我回贺家湾,那我就去寻短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了!
没想到郑锋听了众人的话,却是十分爽快。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喉咙,一爽快起来声音就更大,震得屋子都嗡嗡作响:“他本身就是贺家湾人,他要回来,哪个拦得住他?”众人一听他这话,高兴了,于是又问:“那房子怎么办呢?讨口子还得住个岩洞,他回来总得住个地方吧?”郑锋听完,说:“既然他的房子是大食堂给烧了的,那现在你们生产队重新给他盖两间房子就是了嘛!”郑大支书发了话,还有哪个不听?众人于是回来找到生产队长贺世学,贺世学就是当初枪毙贺茂富的那个民兵。他是大房的人,一直和我们小房不和,他本不想答应我回来,可这事郑支书已经一锤定音,他要是不答应,不但得罪我和小房的人,还会得罪郑支书。再说,他也实在没有理由不让我回来,所以第二天,他就安排人在现在诊所的位置上,给我盖起房子来。他虽然同意了我回贺家湾,却在盖房子时做了手脚。那时盖房子只有盖茅草房,不像现在,一盖便是砖瓦房。盖茅草房花事不大,所以一般人家盖的时候,都是盖三间或四间正房住人,一间偏厦做猪牛圈和厨房,可贺世学给我盖房的时候,却只答应盖两间。别人问他:“怎么只盖两间?”他说:“他一个人,住那么宽的房子做什么?”盖房的人听了这话,也不好坚持,就只给我盖了两间房。房子虽然不宽,可我一间放床,一间做灶房,足可以住了。房子盖好后,我马上就从继父那里搬了回来。这人也奇怪,我走的时候,我继父竟然像个小孩一样,把脑袋埋在两只膝盖之间,呜呜地哭了,哭得我心里酸酸的,最后自己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说实话,如果我继父早这样哭,我就不会回贺家湾了。
现在想起来,我离开贺家湾那段日子,真像是走了几年亲戚,一回到贺家湾,我的心就踏实了。可是大侄儿你还不知道,我人是回来了,可那日子的艰难,却是你想不到的。我和我娘离开贺家湾的时候,除了自己一身换洗衣服和两床破棉絮外,什么也没带走。现在我要回来,继父同样只允许带走身上穿的衣服和一床破棉絮,其余什么也没有。话又说回来,除了这些东西,他也什么都没有。好在贺家湾的乡亲们虽然刚刚经历了大饥荒,哪家哪户的日子都不富裕,但他们见我可怜,全都古道热肠地来帮我。今天东家给我送来一把米,明天西家又给我送来一把面,连居家用的油瓶、盐罐、瓦瓮……都是大伙儿你凑一只、他凑一只,给我凑的。我现在还记得,我做饭用的一只半边铁锅,是你写进书里的贺世龙给我端来的。我吃饭的碗还是你娘给我端过来的,我今天不说,大侄子恐怕都不晓得。还有贺世普,那年他才考上城里师范学校,过年放假回来,把他一件不穿的旧衣服也给我了,是三个兜的学生服,用蓝膏脂染的。还有一个人我一定得给大侄儿说一下,就是土改时给我爹报信的郑家塝郑世才的女人刘良芬,她那时是生产队的保管员,见我回来什么都没有,人饿得黄皮寡瘦,虽然有众人东一把米、西一把面地帮衬,但那也不是长法,便从生产队留的稻种中,偷偷地给我称了四十多斤稻谷。分两次给我称来的,第一次多些,第二次少些,称来时还悄悄对我说:“别人问你哪来的稻谷,你就说是向人借的,千万不要说是我从保管室给你称来的,说出去了可不得了!”大侄儿你不知道,那时候盗窃集体粮食,轻则会被抓起来斗争,重则会被判刑,何况盗窃的还是种子呢!所以我想,这个女人冒这样大的风险来帮助我,可见她的心肠有多好!大侄子写书就要多写好人,你把她写进你的书里吧!
我就这样回到了贺家湾。晚上,我躺在用几根树条支起来的床上,一翻身床就吱吱嘎嘎地作响,像是马上就要散架一样,但我听着从墙外掠过的风,看着从窗缝漏进来的月光,感到特别温暖。我在心里默念着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感谢他们在我最最困难的时候把我收留下来,并给了那么多的帮助。说句不好听的话,大侄儿,要没有贺家湾收留我,我贺万山的骨头早烂成灰了,你今天哪里还能听到老叔摆龙门阵哟!
可没有想到的是,老天爷给我的厄运还没有完,就在我刚刚安顿下来的时候,第二年春天,一场疾病又把我缠上了。这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呀!我得的是一种被乡下人称为“黄皮症”的病,也就是我们医家所说的“黄疸性肝炎”。那时候乡下得这种病的人很多,没想到被我遇上了。得了这种病,最典型的症状就是发黄,不但眼睛发黄,而且身上的皮肤也跟着发黄,所以乡下人便叫它“黄皮症”。其实在头年冬天,这种病的症状在我身上就出现了。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四肢酸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就像几天没吃过饭一样。和大家一起出去干活时,没干一会儿,就想躺下来休息。起初我还咬紧牙关坚持,可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那锄头举起来,似有千斤重,不但手臂,就连脚都在打战。众人见了,叫我到一旁去坐一会儿,可是一坐下,就不想再起来了。大家都以为我是因为饿的,于是晚上又东家一碗、西家一瓢地给我送些粮食来。可是我明白并不是饿的,因为有刘良芬给我称的四十来斤稻谷垫底,加上生产队划给我的自留地里种的萝卜、白菜,也已经能够吃了,又有众人或多或少地帮助,我已基本上不会饿肚子了。再说,过去我比现在还吃得差,可也没像现在这样脚手软呀!我知道是自己病了,可不知道是什么病。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我坚持着去出工,走到地里,贺世龙忽然看着我说:“万山老弟,你的眼睛怎么那样黄?”我一听,忙问:“真的吗?”贺世龙说:“你要不相信,叫他们也来看看!”说完就对地里的人说,“你们来看看贺万山的眼睛是不是发黄?”众人一听,果然都跑了过来。然后我就听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哎呀,真的是黄的呀!”“怪不得这娃儿说他做活路没力气,莫不是得了黄皮症呀?”接着又问我,“你娃儿屙尿是不是黄的?”我说:“就是黄的,就像黄牛屙的尿一样。”大家一听这话,马上就说:“肯定是黄皮症了!”接着又劝我说,“娃儿,趁现在才发病,快些到医院弄药吃!”
我一听自己是得了“黄皮症”,心一下就凉了:天啦,我哪有钱去医院弄药吃?我听大人们说过“黄皮症”,这可不是穷人能得的病。穷人得得起的病叫“穷病”,就是只能靠一服偏方、几味草药医好的病。或者是我娘那样的急病,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认命。可我得的“黄皮症”,不是“穷病”而是“富贵病”。“富贵病”是三分靠药,七分靠养,不但如此,“富贵病”还须长期泡在药里,慢慢医,慢慢养。可我一无钱财医,二无时间养,要我长年泡在药里,我不是病死也是穷死,横竖摆在我面前的,分明就是一个“死”字了!所以当时我一听众人的话,就感觉到自己没活路了,回到家里就躺了下去,等着阎王爷来收我的命。
过了年后,我的病更加严重了,不但眼仁黄得发亮,就是身上的皮肤,也黄得像是染了蜡一样。腿脚软得和棉花条差不多,别说干活,就是走路都觉得十分困难。我们那口八卦井离我这儿没几步路,可我每次打水,提小半桶水都要歇好几次才能走到家里。湾里人看见我奄奄一息的样子,都以为我要去见阎王了。生产队留完红苕种后,还剩下一点种红苕,每人可以分五斤,我去分红苕时,郑锋对贺世学说:“给贺万山多分一个人的,这娃儿可能不得行了,让他也吃饱点去见阎王。”很多人听了这话,都纷纷对我表示惋惜,说:“可惜这娃儿了,还没过几天好日子!”有的还说:“要是他爷爷和他爹在就好了,起码这娃儿也能保住命嘛!”一提起我爷爷和我爹,一些受过他们恩惠的人触景生情,更是感慨地说:“哎呀,这人真是算不到哇,想他爹过去是多精灵的一个人,现在就要成绝房了!”一听到“绝房”两个字,我马上想起我爷爷、我爹、我娘,犹如万箭穿心,真想放声大哭,可那时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背着十斤红苕,走走歇歇,走了半天,才回到家里。
令大家没想到的是,过了两天,我背着一只背篼,拿一把镰刀,走出门来了。虽然我走得偏偏倒倒的,三步一歇,五步一坐,但毕竟没有倒下去。这时已快到清明了,我记得那天又是个晴天,太阳光暖暖地从空中落到地上、草叶上、树木上,闪闪烁烁的,像些神秘的符号。路边和草地上,开着一些好看的花儿,蝴蝶在中间飞来飞去。那是一种很弱很小的蝴蝶,只有大人的指甲盖大小,可它们不断地扇动着翅膀,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有时还相互追逐嬉戏,活得很开心的样子。除了蝴蝶,还有蜜蜂、麻雀、雁儿,不断地从头顶飞过,发出嗡嗡的声音和开心的叫声,也是非常开心快乐的样子。地里庄稼和草坪里的青草,看上去虽然还嫌过于娇嫩,但颜色比立春前不知深了多少,清绿绿的散发着一股股清香。看见这些,我心里突然萌发了一股生的希望,我在心里大声叫喊道:“爹、娘,我一定不让你们绝后,一定不让我们这房人成为绝房!”我不知心里的叫喊爹和娘能否听见,总之我叫喊完之后,身上感觉有了一丝力气,于是我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剜起草坪上的几种野草来。
湾里的人看见我在草坪里剜野草,觉得奇怪,于是都跑过来看我。他们看了看我剜的几种草,便问我:“贺万山你剜这些草草做啥子?”我咧开嘴想笑,却没能笑出来,然后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个字:“吃。”众人听了这话,又把我看了一眼,更觉奇怪了,说:“这些草能吃?”接着又说,“你又不是牛,哪能吃这些草?就是六一、六二年那么苦的日子,也没有人吃过这些草嘛!”我想给他们解释,可是我连解释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好对他们笑了一笑。我的脸已经被病折磨成了一张戏脸壳,十分难看,笑起来就更难看了。我想众人大概被我的笑吓住了,又见问不出什么,就慢慢散了。
大侄儿,你现在猜猜我当时剜的什么草?你猜不出吧,我跟你说,剜的是苦蒿、蒲公英、夏枯草、过路黄这几种草。苦蒿你知道吧?对了,就是茵陈!中药叫茵陈,贺家湾人把它叫作苦蒿。大侄儿你大概也晓得我剜这些草做什么了?对,给自己治病!
我把这些草草拿回去,淘净,放进贺世龙给我的那半边铁锅里熬,熬出黑乎乎的药水水,然后倒进碗里,像是渴急了似的大碗大碗地往肚子里倒。那药水水先是苦兮兮的,可过一会儿,便觉得肚子里一阵凉爽,像是有股凉风直往里面吹一样,同时也有一股清香在口里旋来旋去。我每天都出去剜这几种草,剜回来就熬起喝。大约过了十多天,我再出去时,众人看见我,都惊讶地叫了起来,说:“贺万山,你娃儿的眼睛和脸色不那么黄了!”我一听这话,心里高兴了,忙说:“真的呀?”他们说:“我们哄你做啥子嘛,难道你自己就没有感觉出来?”我说:“我是觉得身上有了一些力气,吃饭也比原来多吃半碗了,闻到油也不想呕吐了,小便也比过去清亮了一些!”众人说:“这不就是病在好了?菩萨保佑你娃儿命大!”
听了众人的话,我争取活下去的信心更足了。我继续坚持去剜那几样野草来熬水喝,天气越来越高,那几种野草也生长得越来越快,我每次都是剜一小背篼,喝不了的我就用清水洗净,放到院子里晾起来。晾干以后,我就把它们捆成一小束一小束的,挂在墙上和房梁上。没多久,我的屋子里到处挂满了这些野草,连床里边都是。每天晚上,我都伴着这些野草的香味入睡,久而久之,我觉得我的屋子也成了我爷爷和我爹的药房了。又喝了半个多月,大侄儿,你说怪不怪,我身上的黄疸彻底消退了。尽管我大病初愈,身体瘦得像根干柴棍,贺世普送我的那件衣服穿在身上,像穿戏袍一样。但我的病却是真正好了,我又跟才回到贺家湾时一样,身上有了力气,脸上有了血色,不再是那个要死不活的“黄皮症”病人了。直到这时,湾里的人才明白我每天上山剜的不是一般的野草,而是草药,我是在自己给自己治病。大家拥到我的两间茅草房里,一是来看看稀罕,因为自从我患上“黄皮症”,他们怕我传染,都纷纷避开了我;二也是向我表示祝贺。大家在闲谈中,有人突然回忆起我小时候的一件事,便又惊又喜地对我说:“贺万山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那个算命先生给你算的八字?”一些人听后明白了过来,不等我回答,便说:“对了,我们也想起来了,怪不得他能自己治好自己的病,原来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呢!”我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心咚咚地跳了起来,不知该对大家说什么好了。
大侄儿,你道是怎样一回事?原来我六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日子,湾里来了一个算命的瞎子,我娘就带我去算。我去的时候,那瞎子正在给贺凤山算。那瞎子很瘦,一张面饼似的脸,鼻子像是嵌上去似的,嘴巴很小,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镜子。只见那瞎子掰了一会儿手指,突然对贺凤山的娘说:“这娃儿长大要吃我这碗饭!”贺凤山的娘听了这话,以为瞎子指的是贺凤山今后的眼睛也会瞎,便有些不高兴了,说:“乱说,我娃儿怎么会吃你这碗饭?”瞎子听了也不生气,只淡淡说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接着又说,“吃我这碗饭有什么不好?这也是在渡人呢!”说完就不再说什么了。我娘见了,急忙把我拉了过去,把我的生辰时刻报了。那瞎子又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突然面露微笑,对我娘说:“这娃儿不错,长大了要悬壶济世!”很多人都不懂“悬壶济世”这个词,便对那瞎子问:“啥叫悬壶济世?”那瞎子说:“就是背黄包袱!”众人一听“背黄包袱”几个字,顿时明白了,说:“他爷爷和他爹过去就是背黄包袱的!”那瞎子一听,便道:“那他正合该吃这碗饭!”可是众人听了却是不相信,说:“要是他爷爷和他爹还活着,他吃这碗饭还差不多,可现在他怎么背黄包袱?”瞎子听了这话,也不和众人争辩,只不慌不忙地说:“人的命,天注定,灵不灵,以后再看!”说完这话也不再说什么了。这时贺茂林又报了贺世怀的生辰时刻让瞎子也给他算算。那瞎子一算过后,便对贺茂林说:“你这个娃儿命中注定要生好几个儿子,可个个儿子都是歪瓜裂枣……”贺茂林一听这话,竟勃然大怒,一把抓住瞎子的衣领说:“老东西打胡乱说,我儿子现在才几岁,你就知道他儿子会成为歪瓜裂枣?”说罢,用力将瞎子一搡,松开衣领,吼了一声:“滚!再不滚老子叫人把你抓起来!”那瞎子打了几个踉跄,然后正了正衣领,果然不声不响地走了。这儿一些人也说:“是呀,是呀,还是这样小的娃儿,怎么看得到几十年后的事?尽是乱说,走哟走哟!”一边说一边就散了,谁也没把瞎子的话当回事。
大人们走后,我、贺凤山和贺世怀等一伙小娃儿,却跟在那瞎子后面,一边看那瞎子用竹竿探路,一边看他往哪儿去。走着走着,贺世怀突然对那瞎子喊了起来:“往左边,往左边!”那瞎子果然转过身往我们村里那口八卦井的路上走去。眼看就要走到井边了,我和贺凤山才喊起来:“到井边了,到井边了!”那瞎子用竹竿一探,果然探到了井口,又转过身子朝原路返回来。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这娃儿今晚上要肚子痛!”贺世怀知道瞎子说的是他,便挺起了肚子说:“不得!不得!我的肚子不得痛!”说完仿佛害怕瞎子会打他似的,马上跑开了。
说起来连大侄儿你都不会相信,到了晚上,贺世怀的肚子果然痛得接二连三的,贺茂林急了,又是给他刮痧,又是把鞋底板烧热了给他熨肚子,又是给他灌苦楝子水,什么土办法都使尽了,可就是止不住痛。天亮的时候,两口子正准备往公社卫生院抱,贺世怀的肚子突然就不痛了,你说是怎么回事?怪的还不在这里,贺世怀后来的四个儿子,就是贺良毅、贺良礼、贺良全、贺良才这四弟兄,硬是被那瞎子说准了,在湾里逞强霸道,你说湾里哪个不恨他们?就是贺凤山,后来不也真的成了湾里能通鬼神的人吗?所以我说大侄儿呀,你是文化人,知道得比我多,但世界上毕竟还有许多神秘的事是我们凡夫俗子弄不明白的。对神秘的事,我们该敬畏还是敬畏吧,你说是不是?
你看我又扯到一边去了,还是接着说我自己吧。自从那个瞎子给我算命以后,湾里每来一个医生,我都感到特别好奇,老远都要跑去看。我看见他们给病人诊脉时那副气定神闲的表情,开处方时在纸上龙飞凤舞的样子,称药时一分一分移动小戥子的动作……都觉得十分神奇和羡慕。他们走时,我甚至还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走老远。有一回,公社卫生院里的苗院长来给贺世茂的娘看病,看见我趴在桌子上把他看得那么认真,还对我说:“这个娃儿才怪了,我又不是卖粑粑饼饼的,你把我这么看到干啥?”又说,“我要是卖粑粑饼饼的,就给你一个哟!”说得我脸红起来,站起来就跑了。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对医生好奇,现在想起来,还是我从一生下来,就生活在医生家里的缘故。那个瞎子的话,就像是给我开了一个天眼,激活了我脑海中对爷爷和爹的记忆,看见医生来了,觉得他们特别亲切罢了。可是,现在大家回忆起我小时算命的事,都认为我能够医好自己的病,是命中就该有的,却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说命中不该有,那也不完全对,我能够自己治好自己的“黄皮症”,多少也跟命有一些关系。大侄儿还知道我爷爷摆在诊案上那些线装的古医书吧?那可都是些好书呀!我爷爷遇难后,我爹继承了爷爷那些书,他也和爷爷一样,喜欢把那些线装书摆在诊案上。我爹上吊死后,我娘虽然不识字,却和中国所有的农村女人一样对书保持着一种天然的敬畏。她把那些书和我爷爷、我爹用过的药臼、药灯、药戥都精心地藏了起来。我娘改嫁时,她又把这些东西包在那两床破棉絮里,带到了继父家里。我那时也不知她带这些东西做什么,她那时肯定没有想到我后来会成为医生,而特地给我留着的。我想,她或者只是出于对我爷爷、我爹存一分念想,才带上那些东西的。可是到了继父家里,我娘带去的那些书却遭到了厄运。继父只知道埋头干活和大碗吃饭,我娘带去的那些书,成了他卷烟叶最好的纸。他东撕一张、西撕一张,没多久,便把那些书撕得七零八落了。我娘看了心疼,便把剩下的书包起来,和她带过去的药臼、药灯、药戥一道,装进一只篮子里,给吊到了高高的屋梁上。这样一来,继父便无法继续去撕那些书了。我回贺家湾时,继父看见我捆我娘带过去的两床破棉絮,一眼看见了我娘吊在屋梁上的篮子,便红着眼睛对我吼道:“还有上面的烂油渣,也给我拿起滚,老子眼不见心不烦!”我听了,果然拿过楼梯,上去解了篮子,抖掉里面的灰尘,把它们裹在烂棉絮里带回来了。那天在保管室分红苕种,我听见众人说我爹要成为绝房后,突然产生了要活下去的强烈念头。回到家里,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和爹的那些医书,眼前一亮,急忙去找出那些被继父撕得缺头少尾的书,在一页页发黄的纸张里寻找起救命的稻草来。说也奇怪,那些古医书本是枯燥难懂的,我又只有小学文化,可是,大约是我求生的意志太强烈,或者是生在中医世家的原因,我竟然也能读出个七八分意思来,遇到不认识的字,我便查手里一本卷了角的《同音字典》。就这样啃了两天,我知道了茵陈、蒲公英、夏枯草、过路黄这些我们常见的野草,都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可用于治疗“黄皮症”。这样,我就怀着一线希望出去采药了。我当时想,如果吃下那些草草能治好我的病,是我命大,如果治不好,反正都是一个死,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没想到,这病还真让我治好了。要说命,大侄子,这还真是命。所以大家说我是应了瞎子的话,命里该背“黄包袱”,我也没有反对,算是默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