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和我爹都是乡村郎中,但他们死得太早了。我爷爷死的时候,我才一岁零两个月,下面这些事,都是我娘告诉我的。我娘说那年的腊月二十三,我爷爷吃过午饭就被人叫去看病了。我爷爷看完病回家时,走到湾里那棵老黄葛树下碰到一个人。这人头戴一顶破毡帽,身穿一件露出棉花的单棉袄,拦腰系着一根草绳,脚穿一双麻窝子,肩上掮了一根斑竹,斑竹两端各挂了几把灯芯草,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竹片敲着斑竹唱着一首谣儿:
灯芯草、灯芯草,点灯烧油少不了。
清热解毒是良药,今天吃了明天好……
我爷爷一见,便立即喊住那人道:“灯草客,几个钱一把?”那人抬头朝我爷爷一看,两人都同时吃了一惊。我爷爷见那人四十来岁的样子,面孔黧黑,浓眉厉眼,朝别人看时,眼角斜斜地向上,有种恶狠狠的感觉。我爷爷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那人也是一样,看着我爷爷呆了半天,然后才咧开嘴角,一边朝我爷爷谦恭地笑着,一边走过来说:“五个小钱一把,十个小钱买一把送一把!”我爷爷从怀里掏出五个小钱递到那人手里,说:“给我来一把!”我爷爷在说话时,又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没错,这汉子确实眼熟,可把五脏六腑旮旯都想遍了,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我爷爷正想问他时,只见那汉子一面从斑竹上取灯草,一面悄声对爷爷说:“贺神医,你今晚不出诊呀?”我爷爷觉得这人问话奇怪,便说:“没有病家来请,我出啥诊?”那人说:“那我给你说个病人,田家坝的田老二害夹湿伤寒,躺了好几天了,吃了好几个郎中的药,越吃病越重,你号称‘神医’,不妨过去看看!”我爷爷说:“今晚送灶王菩萨上天,又是过小年,我不出诊,你跟他说,要是他信得过我,叫他家人明天亲自来请!”那人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说:“那就罢了,反正我给你说了的。”说罢把灯草递给我爷爷,重新把斑竹掮在肩上,又一边敲竹片一边唱起来:
地不爱宝出灯草,灯草乃是居家宝;
焚膏继晷价最廉,休嫌室内灯光小;
灯草客,卖灯草,卖到河里遭狗咬;
狗子狗子你莫咬,少了灯草不得了……
我爷爷看着那灯草客掮着灯草走远了,还在盯着他的背影看。但他还是没有想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可那人的声音像幽远的古韵一样飘舞在寂静的冬日的黄昏里,像是给谁唱的招魂曲一般。我爷爷甚至觉得眼前飞舞着许多黑色的纸蝴蝶,有种怪怪的感觉。
爷爷的灯芯草就是给我买的。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灯芯草是个什么样儿了,大侄儿当然你是见过的。灯芯草又名通草、虎须草、碧玉草,就盛产在我们川东这一带。可是大侄儿你只知道灯芯草可以用来点灯、打草鞋、编草席,却不知道灯芯草还是一味中药。我跟你说,灯芯草气味甘、寒,无毒,生煮服之,治“五淋”;败席煮服,效果更好。此外,灯芯草还有止血通气、散肿止渴的功效,小娃儿流口水,盘一小把灯芯草熬水一喝,包管就不流口水了。大侄儿你把这个偏方记住吧,今后你的小孙子小外孙子如果流口水,你就到药铺去买一小把灯芯草煮在牛奶里给他们喝,既省事效果又好。
哈,你看我说着说着又说到一边去了,还是继续说我爷爷吧。我爷爷那年五十八岁,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面皮白净,上穿一件自染的靛蓝色棉长袍,外罩一件蓝灰色长衫,下穿一条单棉长裤,脚着一双平底圆口布鞋,要不是肩上挎着那只满是中药口袋的黄布包袱,活脱脱就是一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我爷爷回到家的时候,娘正把我抱在她的膝盖上,坐在阶沿上一抹夕阳的光线里,一边轻轻地抖着我,一边对我唱祭灶王菩萨歌:
年年有个家家忙,二十三日祭灶王,
两边摆下两盘果,中间献上一碟糖。
黑豆干草一碗水,灶神贴在灶板上,
炉内焚烧香一炷,前面明火明晃晃。
当家的忙过来祝贺,祝贺那灶王爷,
上天见到王母娘,好言一句降吉祥……
正唱着,我娘一眼看见我爷爷回来了,立即停止了哼唱,对我说:“公回来了,公回来了,快喊公!”我娘说,我那时刚学会说话,长得胖胖的,身上裹着小棉袄小棉裤,头上戴了一顶用红绸子做的长尾棉帽,帽子前面缀着铜制的“十八罗汉”,长尾上吊着两枚大制钱,帽檐两边各挂一个响铃,只要我的头一转动,响铃就叮当有声,十分好听。我一看见爷爷手里的灯芯草,白白的,又圆又润,纤长洁净,觉得很美丽,就高兴得在我娘的大腿上跳了起来,一边张开藕节似的小手,一边用含混不明的声音喊了起来:“公!公……”
我爷爷看见,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白白的国字脸上露出了一道道平时不大看得出的皱纹,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子像被风吹着那样颤抖不停。他连肩上的黄布包袱都来不及放下,就过来把我从我娘怀里接过去,我一倒在他的怀里,就去抓他手里的灯芯草。爷爷马上把手拿开,说:“莫抓,莫抓,一抓就断了!”又说,“这是治你流口水的药,谁叫你老爱流口水呢?”说着,就把灯芯草递给我娘,又对我娘说,“晚上熬小半汤碗水,放些红糖给他喝!”我娘答应了一声,接过灯芯草进屋去了。我一见娘把灯芯草拿走了,有些不高兴了,瘪着嘴巴要哭的样子,爷爷便马上用他的胡须来刺我的脸蛋。我被爷爷脸上又硬又密的胡须刺得咯咯地笑起来,用力去扯他下巴上的山羊胡——我爷爷那撮黑胡子中有几根白须像银针一样亮闪闪的。爷爷不但没生气,反而像我一样嘿嘿地笑起来。我娘后来说,那个黄昏,我们一老一少像有人在胳肢似的,一会儿少的笑,一会儿老的笑,一会儿一老一少对着笑,惹得一旁的我娘也露出白白的牙齿,脸上的一对酒窝儿一闪一闪的。
可就在这时,我娘说,忽然从擂鼓山方向传来两声“呱呱”的老鸹的叫声,声音十分尖厉、恐怖,就像一个传说中的魔鬼,躲在远远的地方,现在突然张牙舞爪地朝贺家湾扑过来了似的,除了我以外,我爷爷、我娘似乎嗅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息,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半天,我娘才朝地下啐了一口,然后说:“快要过年了,死老鸹你叫什么?”爷爷听了娘的话,说:“阎王爷要人的命,可不分过年不过年!”接着又说,“不知阎王爷这回又要哪个的命?”
我一见爷爷不拿胡子刺我了,便在他的怀里踢蹬起来,我娘一见,急忙把我抱过去。我爷爷便进屋去,从肩上取下黄布包袱,放到堂屋里的药案上,然后在药案后面的竹椅上坐了下来。我娘一看,急忙把我放到地上,进灶屋里拿出一把铜茶壶和一只茶碗,泡了茶——我爷爷也是长年喝菊花和银花茶的——然后往我爷爷面前轻轻一放,说:“爹,你喝茶!”接着又说,“祭灶王菩萨的祭品都准备好了,你老人家说怎么祭我就把东西端出来!”我爷爷说:“吃了夜宵把灶房打扫干净后再祭!”说完,端起茶碗,放到鼻子底下,对着那袅袅上升的热气猛吸了几口,接着微闭双目,屏息敛气,似乎陶醉在一种似神似仙的境界中一样。如此过了一会儿,突然长长地往外呼出一口气来,并且不由自主地先“啊”了一声,然后才撮起嘴唇,轻轻吹了一下浮在水面的泡沫和花瓣,将碗递到嘴边,蜻蜓点水般将嘴唇打湿,伸出舌尖品尝滋味后,方才就着满室的药香味道,慢慢啜饮起来。
大侄儿你还不晓得我爷爷当时的诊所开在什么地方吧?就在现在贺大成住的村口呀!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也是对的。因为我爷爷在那里开诊所时,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爷爷家是个四合院,院子后面是庙子坡,庙子坡除半山腰上的土地庙外,就是一片蓊蓊郁郁的李子树,每到春暖花开,漫山遍野一片雪白,连吸一口气都是香的。前面是一块明镜水塘,意味着明镜永照,泽被子孙。水塘门前是一条大路,直通我们贺氏宗祠。我爷爷为啥要把诊所建在村口?这是有讲究的。首先是这里的风水,叫作“后有靠,前有照”,四面也开阔,又靠近宗祠,风水好,祖宗也会保佑诊所永不出事。其次,诊所建在村口,病人来就诊不用进村,也就不会将疾病和污秽带入湾里,起到了将病人隔离的作用。只从这一点看,便知我爷爷被人称为“德行郎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爷爷给他的诊所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荣乐堂”。为啥叫这个名字?乃是寓了爷爷“治病救人,为荣为乐”的意思在里面。沿着一条青石小路走进院子,便看见迎面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黑漆匾额,匾上就是写的这三个字。两边门框上还有一联:“但求世人莫多病,何愁架上药生尘”,均是我爷爷亲自书写。爷爷的诊所设在正堂屋里,跨进大门,只见正面墙壁神龛当中,除了“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外,还有一张药王菩萨孙思邈的画像。那孙思邈赤面慈颜、五绺长髯、方巾红袍、彩带广袖,身旁卧着一只吊眼白额猛虎,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模样,却又仪态朴实,可亲可敬。那神龛下面一张供桌,桌上供果齐全,炉内香烟袅袅。左右墙壁,皆是高及横梁的中药药橱,那盛中药的抽屉一样大小,先用了桐油打底,再用生漆漆过,抽屉的左上角贴着用毛笔小楷写着药名的纸片,一样的黄铜拉手,显得整洁又漂亮。药橱上面,分别立着几只大小不一的青花药瓶,古色古香,里面盛满了各种中药制成的散剂丸药,皆用草纸封了口。一张大药案横在后面的药橱中间,几乎占了半间屋子,上面摆着黑铁碾草、紫铜药臼、制膏药的药灯、称药的药戥等常用工具和一沓裁得方方正正的牛皮纸,那便是包药的药纸了。离药案上面约半人多高的地方,悬吊着一个线锤,上面缠着红白两色的麻线,那便是扎药的药线了。我娘说,她最喜欢看我爷爷给病人包药、扎药了。她说那简直是在变戏法,不但包得快,而且有棱有角,整齐得像刀切出的一样。药常常不是一两服,往往三五服,多的时候甚至达十多服,不管多少服,我爷爷包好了,扯下线锤上的药线往药包上一扎,便将药包扎成长长的一摞,交给病人,让病人放心地拎去。只这一招功夫,也不是一两年可以练成的。药橱前面,便是一张红木诊案了。这红木诊案上,一角摆着几本线装的古代医书,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孙思邈的《千金要方》等。那古书之下,又压着一张从孙思邈《千金要方》中抄来的两句话:“人命至贵,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也出自爷爷亲笔。爷爷压在案头,每逢给病人把脉开处方时,均要将这两句话细细地读上一遍。一角的诊案上,摆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端砚,上面搁着毛笔,这便是爷爷给病人开处方时所用之宝了。每天有病人来就诊,爷爷便往红木诊案后一坐,一袭长衫,一顶小帽,面目慈祥,细细地为病人把脉、开方、配药,一副冷静和矜持的表情。可是也怪,我爷爷越是这样一副见得多说得少的样子,病人越是感到温暖,越是相信他,来找他看病的人,有时屋子里坐不下,都坐到外面阶沿上去了。诊完病后,爷爷最喜欢的事就两样,一是泡一壶菊花或银花茶,先观其色,后闻其气,然后才慢慢喝着,喝出人生百味;二是烫一壶清酒,就两样小菜,花前月下,独自小酌,直饮得心中有万千世界时,才带着微醺解衣上床,酣然入睡。
我爷爷喝完两盏茶,天就完全黑了,我娘过来点上桐油灯盏,灯盏里有两根灯芯,照得室内药橱、药案、药臼、药灯闪闪发亮。两盏香茶不仅让我爷爷觉得周身通泰,而且脸上也呈现出了古铜色的光芒。他等我娘转身后,将灯盏里的灯芯挑去了一根,然后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微闭了双眼,一脸的安静平和,自去养神、养气、养心了。
正在这时,“呱呱”的老鸹叫声又忽然传来,这次不再是从擂鼓山传来,而是从屋顶上空劈下来。我爷爷立即睁开了眼,倏地坐了起来,衣袖把茶盏碰到地下,发出了清脆的破碎声。我娘正在灶房炒菜,也吓得将锅铲掉在了地下,这时也顾不得去拾,急慌慌地跑到堂屋里对我爷爷说:“爹,喜鹊报喜,老鸹报丧,会不会是万山他爹进城买药出了啥事?”我爷爷听了这话,浑身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却说:“老五他平时磨子都压不出个屁来,能出啥事?”娘听了爷爷这话,像是得到了一些安慰,于是也不说什么了,过来将打碎的茶碗碎片扫了,又进灶房去了。
不一时,我娘将做好的晚饭端上了桌,正要拿起酒壶去给爷爷温酒时,爷爷却对我娘挥了一下手,说:“今晚上要祭灶王菩萨,就不喝酒了!”其实我爷爷从听了我娘刚才的话后,心里一直就有些慌慌的,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我爷爷虽然是一方名医,可他还是有些迷信。他觉得冥冥之中有许多事情说不清楚,比如说他这辈子一共生了八个子女,可阎王爷就夺走了六个,其中老三还是在娶了三婶,有了一子一女后才被阎王爷把命给圈走了的。尽管他是医生,也没法留住他们的性命,最后只剩下了我爹和一个嫁出去的四姑。因此爷爷觉得凡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就是鬼神的事情,对鬼神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我娘听了我爷爷的话,果然没去给他温酒了。
吃过夜饭,我娘去把灶膛前的柴草抱开,将灶屋打扫干净,取出灶王菩萨的像挂在灶壁上,端出香蜡供果摆在灶王菩萨像面前,出来对我爷爷说:“爹,供果摆好了!”
爷爷听了这话,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腊月二十三送灶王菩萨上天,是当家人的事,旁人不可代替。可爷爷刚站起来,便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仿佛里面有只小兔子在踹一样。可他忍住了,仍像平常一样过去将大门打开。大门刚刚才启开一条缝,一股凉飕飕的冷风立即灌进来,灯盏里的灯火晃了几晃,熄灭了。爷爷不禁又打了一个寒战,叫我娘重新点上灯,放到背风处,好给灶王菩萨离去时照路。我娘把灯重新点上后,爷爷这才走进灶房,先用清水净了手,过去点了香烛,双手执着,对着灶王菩萨的像拜了三拜,口里默默念诵了一番祈求菩萨“上天言好事,回家保平安”的话,然后把香烛插到供果中间的小香炉里,从我娘准备温给他喝的酒壶中倒出一杯清酒,徐徐地倒在灶膛前面的地上。在我爷爷祭灶王菩萨的时候,我娘抱着我,肃穆地站到旁边看着,大气也不敢吭一声儿。我爷爷奠酒完毕,恭恭敬敬地看着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青烟,这样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准备离去。这时,忽然从牛栏里传来一声家里那头母牛的响鼻声。我娘说,那头母牛正怀着小牛崽儿,过了年就该生了。我爷爷听见牛的响鼻声,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回头对我娘说:“老五家的,牛喂了没有?”我娘说:“我一会儿就去喂。”我爷爷说:“把万山给我,你去喂!”又说,“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呢!”
说完这话,正准备来抱我时,外面忽然喊声大作:“快跑呀,土匪来了……”爷爷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也顾不得抱我了,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外一看,果见从圆通寺方向,有几十支火把晃动着,在朝上湾包抄过去,整个贺家湾已处在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中,人们一边惊恐地呼喊,一边朝村口这边跑了过来。爷爷一见,突然反身进来,从我娘怀里一把将我抱过去,此时也顾不得啥礼节不礼节了,一手抱我,一手去拉了我娘的手,口里说:“五媳妇,快走……”
可是我娘却像是吓傻了,站着半天没动,我爷爷又狠狠拉了一下,我娘似乎才明白过来,却说:“爹,爹,让我去把箱子拿走!”爷爷一听,就有些生气了,说:“还拿箱子做啥,留住人就是好的……”一语未了,爷爷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将我往我娘怀里一塞,说,“你抱到娃儿一下,我马上就来!”
我娘以为我爷爷要去拿什么财宝,打着哆嗦把我接过去,我爷爷却是走进灶房,手伸进锅底下抹了一把,然后走出来又往我娘脸上一抹,我娘的脸顿时便也成了一张锅底,然后才抱着我,拉着我娘往外面跑了。
刚跑到门口大路上,便遇着许多扶老携幼的人,一些来得及又动作麻利的,手里提了一只包袱或一口箱子或一两块腊肉,更多的人却只是赤手空拳,惶惶如丧家之犬。我三娘牵着堂兄堂姐也在人群中,见别人手里提了一些东西,自己什么也没拿,便哭了起来,说:“天啦,你们还拿了一点东西,我可什么也没拿,可怜我孤儿寡母口攒牙积,上个月才给两个娃儿一人做了一套新衣服,只说正月间去他们外婆家穿,算路没往算路来哟……”说着说着,便把气撒在了手里的两个孩子身上,狠狠地推了他们一下,说,“就怪你这两个短命鬼,要不是你们拖累,我说啥也要拿点东西出来嘛!”我的堂兄堂姐被母亲一推,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爷爷一见,便对我三娘说:“三媳妇,你对孩子发啥气?孩子知道啥?”又对我娘说,“去把你三嫂和两个侄娃儿叫过来,一家人要生生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
没一时,我三娘和堂兄堂姐都过来了,一家人都围着我爷爷,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村后的土地坪走去。这时,土匪已经洗劫完了上湾,转到中湾来了,大院子里到处火把乱晃,土匪奔来跑去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爷爷带着一群妇孺,终于来到了土地坪的树林里,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爷爷划了一根火柴一看,才见树林里到处是躲土匪的人,有的在高声咒骂,有的在低声叹息,有的在诉说屋子里还有啥东西,有的在惋惜杀了年猪,连汤也没舍得让孩子们喝一口,说是留着过年,这下全让土匪给抢去了……我爷爷一边听着这些话,一边劝说大家:“钱财是小事,人才是大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家都要想开一点!”说完,就傍着一棵树坐了下去。可屁股刚一挨地,我爷爷就像被毒虫咬了一下似的,马上又弹跳起来,把我举起来对我娘说:“五媳妇,你把万山抱一会儿,我回去一趟……”
话还没说完,所有的人便都惊得叫了起来,说:“你回去干什么?”我爷爷说:“我想起了一个人!”众人又齐声问:“啥人?”我爷爷没有直接回答,却说:“是什么人你们不用管,反正这人有用!”众人见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问了。我爷爷见众人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要走。可是我娘却不同意了,她也不管有那么多人在场,一把拉住了我爷爷的袖子,说:“不,爹,你不能回去,那些土匪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说完这话,我娘又以为她刚才要带箱子,我爷爷没准带,这会儿有些失悔了,要回去给她取,便又接着说,“那箱子我不要了,强盗爱拿走便拿走!”
三娘真以为爷爷是回去给我娘取箱子,就有些吃醋了,于是说:“对,爹,你刚才还说钱财是小,人才是大,怎么又连命都不想要,回去顾那点财产?”爷爷听了三娘这话,白了她一眼,想发作却没有发作,只是对她说了一句:“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难道你爹是个顾财不顾命的人?”我三娘便不吭声了。然后爷爷才对我娘说:“没事,五媳妇……”可是我娘还是不同意,她想起了下午和晚上听见的老鸹的叫声,身上的汗毛都一下倒立了起来,甚至连我她都没有伸手去接,说:“不,爹,你不能回去!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
爷爷见我娘固执不肯抱我,有些生气了,想把我放到草地上,却又不忍心,过了一会儿,才将我娘叫到一边,说出了一番话。只因这番话,让我娘惊喜交加,最后终于同意让我爷爷下山了。
你道我爷爷对我娘说的一番啥话?原来,从下午见了那个灯草客后,我爷爷一直在回忆此人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刚才往地上坐的那一瞬间,爷爷的脑海像突然开了一片天窗一样,一道阳光泻了进来,那人从意识的混沌之处猛地跳到了阳光下,让爷爷想起了他——原来他是爷爷治疗过的一个病人。大约是前年秋天,两个汉子走进爷爷的诊所,对爷爷说要请他去看一个得了急症的病人。爷爷问病人在哪,那两人又不肯明说,只催爷爷快走,迟了恐怕会误了人的性命。爷爷见来人催得紧,只得对屋里的病人说了声“对不起”,背起药箱随那两人走了。走出贺家湾,爷爷又问那两人病人在哪里,那两人先说在彭家坝,可到了彭家坝又说是在沙坡梁子。爷爷见两人形迹可疑,说话吞吞吐吐,当下便有些怀疑起来。但他还是跟着他们走,因为他是郎中,不管什么人,他治病救人要紧。果然,那两人并没有把他带进村子里,而是带进了一个山洞。进了山洞一看,只见洞里稻草堆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汉子,嘴里直哼哼。我爷爷吓了一跳,急忙解开那汉子的衣服,一见,原来身上有好几处刀伤,一些伤口像小孩子的嘴巴一样张开,可以看见里面白森森的骨头。治刀枪伤尽管是我爷爷的拿手好戏,可一见这伤势还是吃惊不小,便抬头对那两个汉子说:“怎么中了这么多伤?”那两个汉子互相看了一眼,却是什么也不愿说,只抬起手来,对我爷爷作了一揖说:“贺神医你什么也不要问,治好了我兄弟的伤,我们自有重谢!”爷爷一听他们这话,又看了看三人的模样,心里便明白他们是干什么营生的了,于是不再说什么,为汉子清洗起伤口来。清洗完伤口,爷爷从一个玻璃小瓶里倒出一些药粉,均匀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干净布条将伤口包好。又将玻璃瓶子交给两个汉子,让他们每天照此给病人敷药一次,又打开黄布包袱,抓了三剂中药,两天一剂,让他们熬煎了给病人喝。又叮嘱七天以后,再到他诊所来取药一次。交代完毕,我爷爷就把黄布包袱往肩头一搭,也不说药钱和诊费的事,便告辞而去。那汉子中的一人要送,被爷爷婉言谢绝了。
七天以后,那其中一个汉子果然来到爷爷的诊所,面露喜色,一进门就将两块大洋往爷爷的诊案上一放。爷爷急忙又将钱给汉子推了过去,那汉子不知爷爷为什么不收他的钱,便低声说了一句:“贺郎中嫌我们这钱来路不正?”爷爷莞尔一笑,说:“你错了,我们行医之人,对所有来求医者,一不问其贵贱贫富,二不问其是否是恩友仇家,所有病人,普同一等,都为亲人。我不收你这钱,是因为你给得太多了!”那汉子一听,急忙收了大洋,另给了两张纸币。爷爷这次把钱收下了,又给他包了药,让他拿着走了。
这件事一过,我爷爷也就忘了,加上他只见过那刀伤汉子一面,且又在山洞里,所以今下午在黄葛树下猛一碰面,似有所见,却又回忆不起来。现在一经想起,再细细地把他对自己说的话一嚼,心中便恍然大悟:原来那汉子是今晚这伙强盗中的探子,下午以灯草客的身份来湾里“踩水”,猛地见了我爷爷,有意报恩,却又不敢泄露土匪秘密,只得吞吞吐吐谎称田家坝有人害病,提醒我爷爷避开。无奈我爷爷只是凡夫俗子,无法领悟他的暗示。现在我爷爷明白了,明白过来的爷爷便想下山去,以曾经救过土匪命的身份,用三寸不烂之舌,劝土匪们手下留情,多少给贺家湾的小孩留下一点年货,好让他们在腊月三十这天也能有一点抹嘴的东西。
我爷爷要坚持下山去与土匪讲情而我娘最终又答应了,并非他们一时心血来潮做出的轻率举动,而是鉴于一个先例。原来几年前也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那天我爷爷从周家沟出诊回来,刚走到离村口不远的地方,突然看见路旁倒着一个汉子。这汉子满脸菜色,腿脚浮肿,口死眼闭,喊他也不答应,似是闭气了。可爷爷一探他的气息,鼻息尚存,便急忙放下肩上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包银针,在他人中上扎了起来。扎了一会儿,那汉子醒了过来。爷爷把他扶起来,问道:“你怎么在这里?”那人道:“我就是来找你看病的,走着走着大腿一软,就倒在这里了。”爷爷一听他这话,就急忙把他扶了起来,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随我进屋吧!”说罢就扶着那人回到诊所。
到了诊所,爷爷给那人把了脉,又看了看舌苔,便对他缓缓而说:“你这病非病,皆为饥饿所致,针石方剂非治你这病的良药,回去煮几顿大米饭吃,自然就好了!”谁知那汉子一听,眼泪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说:“不瞒贺医生说,家里断炊已经半个多月了,天天熬野菜汤喝,哪还有大米?”接着又说,“不但是我,家里老婆娃儿的腿也都肿起来了。别说大米,就是有点烂苕片面搅到野菜汤里,都是好的了……”
爷爷一听汉子这话,心里一酸,便急忙对我三娘喊道:“三媳妇,家里有什么吃的,快给这位大哥煮一碗来!”那时我娘还没有嫁过来,三叔也还活着,也没分家。三娘听了爷爷的话,说:“有啥子吃的,柜子里还有一碗麦子面,留着晚上给你做面疙瘩吃的!”爷爷一听,便说:“我就不忙了,先给这位大哥煮来!”话刚说完,鸡窝里一只母鸡突然“咯嗒咯嗒”地叫了起来,接着跳出了鸡窝。我爷爷一看,便知是母鸡下蛋了,于是又对三娘说:“把那只鸡蛋也煎上!”三娘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又不敢违背爷爷的旨意,只得嘟嘴马脸地去了。
没多久,三娘果然端了一碗面疙瘩汤上来,里面卧着一只黄澄澄的煎蛋。今天一碗面疙瘩汤不稀奇了,很多人甚至都不愿意吃它,可在那个年代,一碗面疙瘩汤赛过今天的燕窝鱼翅,何况还有一只鸡蛋呢!那汉子吃毕,扑通一下跪在地下,朝我爷爷磕了一个响头,站起来要走。这时爷爷又对三娘说:“三媳妇,你把我们缸缸里的米,倒几斤给他!还有柜子里的红苕片,也装一些给他!”
三娘一听爷爷这话,实在忍不住了,便对爷爷说:“爹,缸缸里的米最多只有三四升了,小麦还没开始打黄影,倒给了他你怎么办?”当时正是青黄不接春荒最紧的时候,爷爷虽然有份手艺,家里又有两三亩薄田,比一般人家好一些,但因为家里人口多,开销又大,日子也同样过得紧巴巴的。所以三娘忍不住对爷爷这样说了。可爷爷一听,却若无其事地说:“不要紧,不要紧,小麦没开始打黄影,大麦却开始黄了,把裤腰带勒紧些,度过这段日子就好了!”
三娘听了爷爷这话,知道爷爷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便只好又黑着一张脸,去缸子里倒了几斤米在一只麻布口袋里,打了结,又拿撮箕去柜子里撮了半撮箕红苕片,端出来也倒进了口袋里,交给那汉子。那汉子接了口袋,千恩万谢了一通,提着口袋走了。汉子一走,爷爷看见三娘脸上仍然是一副雷公相,知她心里不高兴,便对她说:“三媳妇,你不要那样小气,像哪个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一样。他是来找我看病的,你不给他煮碗面疙瘩吃,他要是回去时又倒在路上,一气不来,就等于我是见死不救!你虽然赏了他一碗饭,没倒在路上,但回去没有吃的,要是死了,我仍然是在见死不救!为医之道,岂有见死不救的?你就不要心疼那几碗粮食了,从今以后,你每顿往锅里放米时,从瓢里抓半把出来,我们不是就节约出来了?”三娘听了爷爷这话,知道生气也没有用,慢慢地就不再黑着一张脸了。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也没有放到心上。可是这年也是临近年关家家杀了年猪准备了年货的时候,一股土匪又来湾里洗劫了。那时世道很乱,我们贺家湾周围有两股土匪,一股土匪在孟公寨,一股土匪在崆峒山,两股土匪轮番下山抢劫。那天晚上天上有月亮,土匪下山来没有打火把,而是悄悄潜到了湾里,所以人们都没有发觉,等发现时,土匪已到了家门口,很多都被堵在了家里。好在土匪的兴趣主要在钱粮财物上,你只要不反抗,他们一般不会伤人性命的,但家里值钱的东西,往往要被洗劫一空,连圈里的猪牛都要被牵。那天晚上,爷爷和我三叔、三娘、我爹以及两个侄娃,也同样被一伙蒙面土匪堵在了家里。土匪进来,将我爷爷家里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包括屋梁上挂的腊肉,全部装进了两只箩筐里,一个土匪挑着正要走时,突然听到了圈里牛叫,两个土匪又急忙跑过去,解开牛绳拉着要走。洗劫东西的时候,爷爷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护着一大家人没说什么,可土匪拉牛的时候,爷爷实在忍不住了,跑过去抢了牛绳说:“好汉,家里东西看得上眼的你们尽管拿走,可你们得把牛给我留下!”土匪一下愣了,说:“凭什么要给你留下?”爷爷说:“牛为庄稼人之本,一开春就要春耕,没有牛怎么春耕?不能春耕来年又拿什么孝敬各位好汉?”土匪们一听,觉得我爷爷说话有意思,便笑着道:“你这个老头考虑得倒是周到!”可说完却讥笑地看着我爷爷问,“可要是我们不给你留下呢?”我爷爷说:“各位好汉也都是懂道理的,怎么能杀鸡取卵呢?”土匪们见我爷爷还抓着牛绳,突然瞪着我爷爷吼了起来说:“老子们吃了这碗饭,还讲什么道理?老子们只晓得今天吃了这顿饭,明天肩膀上吃饭的家伙还在不在都难得说,哪管今后不今后哟,快点给老子把手放开,不要耽误老子们干活儿!”可我爷爷还是没有放开,还想继续和土匪讲道理。土匪们这时更不耐烦了,一个土匪朝我爷爷举起了手里的刀说:“你放不放开,不放开可别怪老子们的刀想吃人血了!”
正在这时,另一个土匪从院子外面匆匆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朝院子里的土匪喊道:“兄弟们慢着!”我爷爷听那声音有些熟悉,等那土匪走到面前这才认了出来,原来正是春上饿倒在地的那汉子。只见那汉子对那几个土匪,又是抱拳行礼,又是悄声耳语。过了一会儿,那持刀的土匪便收了刀,拉牛的土匪也放开了牛绳,连那挑着箩筐的土匪也将箩筐放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往地上一倒,然后挑着一副空箩筐和另外几个土匪一道走了。那春上饿倒的汉子等土匪们走出院子后,也对我爷爷抱拳行了一个礼,还对他笑了一下,方才离开。我爷爷明白是他在那几个土匪面前讲了情,那几个土匪才放过了他,算是报了他春上的救命之恩。从此我爷爷便经常对人说:“土匪虽然杀人越货,可到底也是穷人被逼上梁山,良心未泯,尚有报恩之心,难得!”
今天晚上,我爷爷回忆起了几年前这事,又想起下午灯草客给他的暗示和给他治病的经过,更坚定了自己“土匪队伍里也有好人”的信念。他给我娘说完下午遇见灯草客的事后,怕我娘又拦阻他,又对我娘说:“五媳妇你放心,人都是父母养的,我对他们有恩,他们岂能对我无情?”又说,“大人望种田,细娃儿望过年,望了一年到头,才拿油腥抹一回肠子,穿一件新衣,现在却因为土匪洗劫,大人不过年也就罢了,小娃儿不过年怪让人心疼的!我下去找到了灯草客,让他在土匪面前说点好话,说不定土匪也会给孩子们留条猪尾巴根呢!让娃娃们高高兴兴过个年,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我娘说:“要是那灯草客不在呢?”我爷爷说:“他是土匪的探子,怎么会不在呢?即使他不在,还有他那两个同伙,我一说他们也会知道的。即使灯草客讲情不起作用,他们也不至于伤害我吧!”我娘到底年轻,听我爷爷说得如此自信,又有几年前的事例在先,便慢慢动摇了。于是说:“那爹你快去快回,他们答应就好,不答应可不要和他们争!”说完才从爷爷手里把我抱了过去。爷爷说:“我知道!”接着又对我娘说,“你跟老三家里说一声,叫她不要挂念!”
说毕,爷爷转身要走,我却大哭了起来。我娘后来对我说,就是那么奇怪,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在那个时候突然大哭,还把双手伸向我爷爷,像是不想放他走的样子。爷爷过来亲了我一下,又拍了拍我,让我娘把我哄住,还是义无反顾地下山去了。
爷爷一走,我三娘和坐在地上的人们都纷纷围过来,问我娘爷爷跟她说了什么?我娘便把爷爷下午遇见灯草客,以及他想下山做的事,给我三娘和大家说了一遍。大家一听,想起了几年前土匪还我们家东西的事,刚才还是一片咒骂、叹息、诉说和惋惜之声,此时突然变成一片欢叫声,似乎人人心里都突然升起了希望,说:“原来是这样,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还有妇人哄怀里的孩子说:“娃儿莫哭,等会儿回去妈就给你煮嘎嘎吃!”好像我爷爷这一去,必定马到成功,心想事成。
可是等了很久,爷爷还没回来,娘和三娘开始不安起来,加上我又啼哭不止,弄得我娘更是像丢了魂一样。众人先是劝了我娘和我三娘一阵,最后他们自己也有些担心起来。又过了一个时辰,我娘实在忍不住了,抱了我往村子里奔去。回到家里一看,土匪早就撤走了,我爷爷躺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胸前被刀剜了一个洞,早已气断身亡。湾里所有人家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连我家里那头即将下崽的母牛也没有了。我娘一见,当即昏死过去。至于我爷爷下山来,究竟找没找到那个他曾经救过命的土匪灯草客,找到了又说了些什么,没有找到又发生了什么,土匪为啥要对他下这样的毒手,这一切都无人知晓。所以直到现在,我爷爷的死都是一个很大的谜。
爷爷出事那天,我爹到城里药市街买药去了。不是老叔吹牛皮的话,你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知不知道药市街在哪儿?果然不晓得吧!我跟你说,在河那边的草街坝,也就是今天菜场那个地方。不过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有见过。那药到哪里去了呢?都是供销社和医药公司给收走了。听老年人说起过去草街坝的药市,那可是了得!药市街药市街,这名字就是从卖中草药得来的嘛。老年人说不管当场不当场,那两边街市到处都是药摊、药店,插笋子一般。在药山药海里,当首推大力子、土茯苓、党参、柴胡、大黄、木瓜、云木香等为王,这些药过去在我们这一带产量最大,堆得齐屋檐高。杜仲、黄檗、厚朴、天麻、橘皮、川贝次之,也堆放得有一两人高。其他吴芋、玄参、贝母、枸杞、五加皮、女贞子、五味子、紫苏、旱蓬草、薄荷、当归、防风、白芷、枳壳、香附、羌活、红花、麝香、常山、知母、何首乌、川芍、白芍、木通、麦冬、百合、细辛、蒲公英、野菊花、金银花、千里光、龙胆、白术、石菖蒲、水黄连、夜关门、活血藤、鱼腥草、巴豆、川乌、草乌、一支箭、六月青、金钱草、天南星、白芥子、泽兰、半夏、黄精、百都、益母草、虎丈、淡竹叶、勾藤、天葵子……哎呀,我都叫不过来了!你问怎么会有那么多药?我告诉你,你知道我们这是啥地方?大巴山里嘛!大巴山别的不长,就长药材,你看现在那些中医处方上,还有什么巴戟、巴豆……这“巴”字指的就是我们这方山上产的药材。还有冠以“川”字的药,如川黄连、川贝母、川独活、川芎等,指的是我们四川产的药,也包括我们这里出产的。我们大巴山的药材不仅品种多,数量大,而且质量上乘,甚至还有一些为医人所罕见的药品。当年孙思邈在陕西听人说了我们草街坝的药市,特地翻过秦岭来一探究竟。到了药市街一看,竟惊得目瞪口呆。有一味药叫曾青,孙思邈没见过,就是到了我们药市街才看见的。还有一味药叫辟虺雷,大如拳头,形如苍术,他认不出来,还是卖药的老先生告诉了他,他才晓得。孙思邈晓得后,连叫“稀罕、稀罕”。孙思邈一激动,便不想再走了,就在药市街租了一间房屋住了下来,写出了他的那本《千金要方》。大侄儿你先别笑,老叔可不吹牛皮的,你要不信,还可以去问城里那些老年人。过去药市街往码头走的地方,还修了一座药王庙,供着药王菩萨孙思邈。凡是买药、卖药的人到了药市上,都要先去药王菩萨庙烧香呢!
哈,老叔又把话扯到一边去了,还是说我爹买药的事吧。我爹头天买了一天药,但还是没有把药买齐。怎么没买齐呢?大侄儿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买药看似简单,实则不容易。首先是需要买的品种多,多则七八十种,少的时候也是二三十种,每种的数量又不是很大,得细细地挑,认真地选。挑选好了以后,才和老板谈价。那时讲价不像现在这样喊明叫现,而是把手伸进对方袖子里,用手指代替数目。比画好了,老板喊一声:“成交!”方才称秤、打包。那中草药又大多都是占地方的货,像活血藤、金钱草、淡竹叶、野菊花、金银花这些,一斤就是一大包。我爹到市场上买药之前,得先在街上雇好挑夫。那挑夫冬夏都戴着一顶破帽,脚穿一双麻耳草鞋,肩挑一担篮子,一边在人群中高声喊着“撞撞撞,扁担撞背”,一边跟在我爹后面。我爹每买好一样药,便往他的篮子里一放。这天早上太阳一出来,我爹就从栈房里出来,叫上挑夫,挑上已经买好的药,又往药市来了。来到市上一看,嚯,已是人头攒动,市语喧哗,好不热闹。那药市上的卖主,为了招徕买主,正在各自使出绝招推销自己的药。一个卖石枣子的,看了看我爹和他身后的挑夫,便一个箭步抢到我爹前面,指了他的石枣子,也不说什么,只拉长声音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石枣子,两匹叶,喉咙咳嗽离不得……”那卖石枣子的还没唱完,另一边一个卖千里光的也跑到我爹面前唱了起来:“千里光,千里光,千里遍地是阳光!吃了千里光,全家一世不生疮……”
我爹一见,急忙抱拳向他们行了一个礼,像个大姑娘似的红着脸说道:“不好意思,两位老哥,小兄弟昨天已经买了石枣子和千里光。”那两人一听,也不生气,立即停止了唱,也抱拳向我爹还了一个礼,道:“没关系,没关系,老板下次光顾!”说完各自回到自己摊子上去了。我爹又往前走,没走几步,便听得“叭”的一声,又脆又响,我爹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原来是一个卖大黄的身穿长衫,一手持惊堂木,一手持一把油纸扇子,正拉开架势在讲评书,脸上做出惊险之状,道:“各位看官,且说老夫这次去挖大黄,还在一二里路外,便看那大黄叶梗有房柱那样粗,三层楼高。老夫好生欢喜,走近之后,才知面前一条大沟,沟深万丈,里面阴风阵阵,吼声如雷,似是虎狼之声,吓得老夫连连打抖。老夫知那大黄乃是神药,凡人岂能得到?正想退回之际,忽见那对面伸出一条大蟒,约有黄桶般粗,将身子往这面一搭,便是一桥飞架南北。我一看心中顿时明白,这是天神要老夫去挖这棵大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夫乃从那大蟒身上跨步而过。来到大黄底下,只见阵阵仙气,真乃神药也……”那卖药人讲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早把我爹吸引住了。那人见我爹定定地站在那里,便猛地停下话音,过来对我爹说:“少老板,我这仙药不卖凡夫俗子,只卖有缘之人!”我爹听了这话,方才明白过来,又急忙抱拳对那人行了一个礼,急急离开了。
才走过两个药摊,只见那边一个空场上,围了一大圈人,人们在一边鼓掌一边欢呼,叫道:“好!”我爹好奇,又挤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卖药汉子,以手当脚,倒立在地上,一边满地行走,一边嘴里在叫嚷说:“吃了我的药,妙处无法说。一强筋,二壮骨,三来还把百病除。若不信,请看我,剑戟棍棒打不着……”说着,一个筋斗翻将起来,稳稳地立在地上。然后从地上摆着的七八般兵器中,拣起一根木棍,在自己身上“噼噼啪啪”地打起来,以表示自己就是吃了这种神药,才有如此本事的。可打了一阵,众人还是只叫好,并没掏钱买药的。那汉子见了,忽然就从人群里抓过一个小孩,那小孩模样不过四五岁。只见那人把小孩举起来,绕着人群走了一圈,忽地将小孩的手臂一掰,只听一声“咔嚓”,那小孩的手臂便如一截断枝般在衣袖里晃悠起来。我爹胆子小,明知那卖药人是在玩魔术,可听得那小孩手臂一声“咔嚓”,顿时脸吓得苍白如纸,马上走开了。
离开那用杂耍方式卖药的汉子后,我爹又在人群中向前挤去。一个手中举着一个木制的小猪和一个竹编的小牛的人朝我爹走过来,我爹知道此人是兜售兽药的,便没去管他。最后我爹来到一个卖贝母、枸杞、五味子的药摊前,突然站住了。因为他看见这卖药的老者和其他人大不相同,他一不叫唤,二不吹嘘,三不卖弄花拳绣腿,而是在药摊旁边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和几本线装的古医书,自己在桌子后面安然而坐。虽然不出一声,却分明使人觉得他一肚子装满学问,所卖的药也是堂屋里栽柏树——有根有底,所以一下子就取得了我爹的信任和好感。
我爹看看他的贝母、枸杞和五味子的成色都不错,便想一样买上几斤。他蹲下身去,把这几味药举到眼前仔细看了一遍,又分别丢了一点在嘴里品尝药味,然后站起来,看着老者,正打算和他讲价钱时,肩膀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爹吃了一惊,回过头一看,才知是湾里的贺茂前。贺茂前敞着棉袄,从身上直往外冒热气,一只脚穿着麻窝子,一只脚光着,像牛一样喘着气。我爹一看,不明白贺茂前这是怎么了,便吃惊地问他:“茂前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贺茂前还是张口喘气,过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老五,快、快回、回去,屋里出、出事了……”话还没完,我爹紧张了,又盯着贺茂前问:“出啥事了?”贺茂前说:“你爹、爹被土、土匪杀、杀死了……”
我爹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先是目瞪口呆了一阵,接着面无血色,双膝筛糠一样打起颤来。贺茂前急忙用手扶住了他,一边摇晃一边又对他大声说:“老五,老五,你可要稳住,屋里正等你呢!”
我爹摇晃了一阵,不摇了,突然伸出右手手指,把中指和食指的指关节沾上口水,狠狠地在自己喉结处的皮肤上扯了几下,那皮肤立即呈现出紫乌紫乌的颜色来。然后也不和贺茂前说什么,撒腿就往外面跑。身后挑药的挑夫立即冲他叫了起来:“老板,药怎么办?”贺茂前知道那挑夫肩上的药,是我爹已买下的,便对他说:“让他先回去,你跟我走就是!”说完带着挑夫去追我爹去了。
长话短说。我爹回到家里的时候,爷爷已经被族人抬进屋子停在了门板上,也按规矩给他抹了汗,穿上了七件老衣,脚前也点上了清油灯。我爹一见爷爷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爹——”就哭得死去活来。贺茂富、贺茂华等族人忙对他说:“老五,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给你爹办后事要紧!”我爹听了这话,才止住哭声。我爹到每间屋子看了一下,除了柜子里还有一点谷米粮食外,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土匪洗劫一空。我爹决定卖掉家里的几亩薄地葬爷爷。一听说卖地,族人都忙制止,说:“那要不得,地是衣食之源,卖了就没有了,老五你要细细想想!”我爹说:“各位叔爷兄长在上,老五说什么也不能让我爹就这样寒寒碜碜地走!老五想过了,卖了地,我确实就成了穷光蛋。可老五还有一点薄技在身,还不至于让妻儿挨冻受饿。我发誓,卖掉的地,我贺老五三五年内一定重新买回来!”话刚说完,我三娘不干了。我三叔分家时,已经从我爷爷手里分走了几亩地。现在听说我爹要卖地葬父,就以为我爹也会把她的几亩地卖了,便哭着说:“老五,卖了地,你倒有份手艺养得活婆娘娃儿,三五年后还可以买回来,可我们娘儿们怎么办?”我爹一听,知道三娘误会了,便马上说:“三嫂,我只卖我那份地,你们那份一分不动!我贺老五再无能,也明白长嫂当母的道理!知道你拉扯两个侄儿不容易,我怎么会忍心动你们的?你放心,以后有我贺老五一口吃的,也有你们一口吃的,我贺老五能够多买一亩地,也一定有你五分!”三娘一听我爹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老五,我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说卖就卖吧!”我爹还是说:“你那几亩地一分不动!”
族人见我爹态度这样坚决,言辞又是这样恳切,这样深明大义,深为感动,便不再劝说他了。可是那年头要把地卖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湾里只有一个人有能力买下我爹的那几亩地,这人便是贺银庭。贺银庭在贺家湾已经有一百多亩地,街上又开着店铺,这时还当着这个乡的乡长。土匪也曾经去打劫过贺银庭的家,但贺银庭的家是深宅大院,门口还修得有碉楼,家里又雇有许多长工和仆人。土匪一来,长工和仆人就关闭了厚厚的大门,里面再用杠子和木头顶住,然后所有的人都爬到楼上,楼上早就准备好了碗口大的石头,土匪一到门口,楼上的人就抱起石头从窗口砸下去。那些土匪手里只有几把破大刀片子,还没等他们走拢,头就被石头砸开了花,土匪只好嗷嗷地叫着往外面撤走了。所以土匪来贺家湾洗劫了几次,都没能动贺银庭一根毫毛。我爹这时要卖地,想来想去,也只有去求贺银庭了。好在贺银庭平时虽然很抠,可在关键时刻却还是明白“义利”二字的,他知道我家遇了难,我爷爷又是远近闻名的“德行医生”,在这时候如果他买下我爹的几亩地,众人都会认为他这是在乘人之危,落下不仁不义的名声。可要是不买,我爹又无法渡过眼前的难关,便对我爹说:“我知道你现在踩到火石要水浇,但我不敢买你的地,你只给我写个当约,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你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来赎回去就是!”我爹一听,当然愿意,当即给贺银庭写了一张当约,把家里的几亩地当给了他,拿回一笔钱来风风光光地给我爷爷办了丧事。
安葬了我爷爷,我爹就像我爷爷一样,开始坐在那张红木诊案后面接诊病人了。我爹十岁就跟着我爷爷学医,爷爷拿着黄荆条子,逼着他背《汤头歌诀》《千金要方》,稍有懈怠,爷爷举棍便打。然后他又跟着我爷爷给病人把脉、开处方,早已继承了我爷爷的衣钵。但在行医时,却是有区别的,一是我爷爷年纪大、胡子长,我爹则年轻,才二十岁出头。乡下人普遍笃信“老医生,少裁缝”,认为医生年纪越大,经验越足,因此,尽管我爹的医术丝毫不逊于爷爷,但找爷爷治病的人比找我的爹多得多。第二,爷爷除了一些疑难杂症的病人外,一般不出诊,只在家里接待病人,而我爹年轻,腿脚有力,遇到路途较远的病人,出诊的常常是我爹。在乡下人眼里,在家里接待病人的医生称为“坐堂医生”,背着黄包袱四处出诊的医生被称为“郎中”,虽然都为同一职业,但“郎中”的称呼明显不如“医生”那样带有更高的敬意。现在爷爷一死,我爹就不得不挑起家里和诊所的大梁了。过去我爹因为年轻,喜欢玩点新派和时髦,譬如在穿衣戴帽上,爷爷一年四季都是长衫长袍,戴瓜皮小帽,穿圆口布鞋,我爹却不喜欢爷爷的长袍马褂,而是喜欢像贺银庭一样,穿有四个口袋的中山装,左边口袋上插一支钢笔,头上不戴帽子,蓄一个二分头,梳得油抹水光,即使冬天戴帽子,也是戴一顶博士帽或一顶新式“撮撮帽”,脚着青色鞋袜,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洋气。出诊时手里还要像贺银庭一样拿根“文明棍”,起初我爷爷看见了,便斥责我爹说:“猪鼻子插根葱——装象,不拿那根棍子狗要咬死你呀?”我爹却不服气,说:“路边草笼笼里有蛇!”我爷爷一想也确是这样,便不再说我爹了。可现在我爹为了在病人面前显得老成持重,竟脱下了身上的洋装,而穿起了爷爷的长袍长衫,博士帽和“撮撮帽”也换成了瓜皮小帽。好在我爹的医术毕竟来自爷爷的真传,没多久,我爹的医名和医德也跟爷爷活着时一样,远播四方了。我爹的诊所里,每天都坐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病的人。我爹果然没有食言,在解放的前两年,不但把当给贺银庭的几亩地全部赎回来了,还新买了两亩地,实现了自己当初的诺言。
可是不久世事就变了,新中国成立后,开始斗地主、分田地。大侄儿你都知道了,贺家湾那时最有钱有势,真正够得上大地主的是贺银庭,可是就在土改工作队和农会准备把他抓来斗争的时候,贺银庭带着老婆孩子却突然从贺家湾蒸发了。工作队、解放军打起灯笼火把,县里县外都找了个遍,人毛都没找到一根。贺银庭跑了,可地主还是要斗的,工作队问农会主席贺老踮:“贺家湾还有谁够地主资格?”那贺老踮是大房的人,我们贺家湾大房和小房一直有矛盾,贺老踮和贺茂富更是结得有仇,于是便说:“贺茂富就够!”贺茂富有十多亩薄地,还开了一个油榨坊,日子是要比湾里其他人稍好过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工作队一听,果然就叫农会的人把贺茂富抓来斗。那贺老踮心术不正,想置贺茂富于死地,于是又给他栽了一个罪名,说他强奸了自己的侄女儿,侄女儿怀孕后又被他给逼死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贺老踮有个哥哥,那年发大水到河里捞浮财,让大水冲走了,嫂嫂改了嫁,留下一个女孩跟着他。这女孩十四岁时,突然肚子鼓了起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怀了娃儿。这天女孩悄悄到贺茂富的黄瓜地里,那黄瓜才大人的手指般粗,那女孩就摘了十几根,被贺茂富的女人看见了,骂了她,这女孩回去就上吊死了。其实这女娃儿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哪个也不清楚,有人私下里还怀疑就是贺老踮给他侄女儿种下的。可现在贺老踮把这事栽在贺茂富身上,那女孩死了又无对证,贺茂富有口难辩,连叫冤枉,可工作队哪里肯听?工作队队长对众人说:“贺茂富不但剥削穷人,还逼死人命,罪大恶极,大家说该不该枪毙?”下面一些平时与贺茂富有嫌隙的人听了,便趁机落井下石地喊:“该!”那时枪毙一个人,就像杀一只鸡那样简单,土改工作队队长甚至农会主席一句话,说把某某人“炮”了,某某人就被“炮”了。那民兵听了工作队队长的话,立即把贺茂富押到黄葛树下,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砰砰”两枪。我爹平时胆小,一见贺茂富那开了花的脑袋,突然就惊叫一声,昏倒在地。还是众人七手八脚,掐人中的掐人中,刮痧的刮痧,才把他救活过来,抬了回去。我爹回到家里,几天吃不下饭,一想起贺茂富那脑浆,就“哇哇”直吐。直吐得那身子小了一圈,面色蜡黄,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
这还没完,一天下午,我爹从外面出诊回来,刚刚走过土地坪正要往坡下走的时候,突然从李子树林里窜出一个人来。这人神色慌张,像是有什么大事一样。我爹一看,原来是郑家塝郑世才的女人刘良芬。郑世才被国民党抓壮丁死在了外面,刘良芬守了寡,土改工作队一来,动员她加入了农会,还当了里面的妇女队长。郑家塝和我们贺家湾,那时是一个农会,所以我爹一见她,便问:“刘嫂子,你在这里干什么?”那刘良芬朝左右看了看,突然窜到我爹面前,压低了声音说:“老五,我跟你说件事,你赶快跑吧!”我爹给弄蒙了,说:“我跑什么?”刘良芬急了,说:“我跟你说,工作队和农会要斗你……”我爹一听,脸唰地变白了,心也咚咚地跳了起来,忙问:“斗我?为什么斗我?”刘良芬说:“嗨,你怎么这么傻?这湾里除了贺银庭,还有哪个像你一不日晒雨淋,二不使牛驾耙,不但把日子过得顺顺当当,还买田置地?就是贺茂富也没你日子过得顺畅,不是地主老财是什么?人家还说你攒了很多银钱,不斗你怎么挖得出浮财?”我爹一听这话,头发都竖立起来了,忙颤抖着对刘良芬问:“也要像贺茂富一样被枪毙吗?”刘良芬道:“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要斗争你,刚才工作队和农会开会定的。我念着你救我家万成的恩,特地给你说一声,打死你也不要把我给你报信的事说出来啊!”说罢刘良芬就急急地走了。
可是我爹却像定在了那里一样,膝盖只是发抖,抖着抖着,身子便像棉花条一样瘫了下去。他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想起来走却又没有一丝力量。刘良芬的话像雷鸣般在耳边响着,贺茂富那开花的脑袋和白花花的脑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着。一想起贺茂富的脑浆,我爹肚子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接着“哇”的一声就朝外面呕吐起来。呕了一阵又一阵,像是肠肠肚肚都要翻出似的。呕完了,我爹面如死灰,目光发直,两颗眼珠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李子树,就那样一直坐着。
那天晚上,我娘抱着我等了很久,一直不见我爹回来。但她也没有往坏处想,她只以为我爹被病家留到了,这样的事过去也经常发生。她以为天一亮,我爹就会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吃早饭时,我爹还没有回来,正着急时,有人突然在后面李子树林里喊了起来:“贺老五上吊死了……”
我爹就这样死了。我娘后来给我说,我爹完全是被吓死的!他不想落得像贺茂富一样的下场,想为自己保留一个全尸,所以选择了上吊自尽。土改工作队和贺老踮他们也确实准备在这天开我爹的斗争大会的,我爹一死,湾里很多人这才念起我爷爷和我爹的好处,于是都到土改工作队面前给我娘说情,我娘也主动交出了我爹赎完地后剩下的一点钱,因此土改工作队和农会也就没有太为难我娘,定成分时给我家定了一个上中农。只不过我爹一死,不但贺家湾,就是周围几个村子,也没有一个悬壶济世的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