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晚饭,李正秀怕冷,便早早上床钻进铺盖窝里了。贺端阳无所事事,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半钟,便歪在椅子上,拿着电视遥控器漫不经心地翻看起电视节目来。换了一个又一个频道,电视里的人不是长袍马褂,头上顶着一根大辫子,说话一口一个“喳”字,就是疯疯癫癫,哭哭啼啼,全不似今天的人的样子。端阳觉得电视里演的这些与自己的生活相差甚远,甚是无趣,便将遥控器一通乱按。最后按到了本县的有线节目频道上,只见一名稍胖中年的男子,像是刚刚美过容似的,衣着一丝不苟,神情不喜不怒,两眼直视前方,有如菩萨一般。贺端阳认出这人是余副县长。端阳经常从县有线电视上,和县委书记、县长、县委副书记、副县长们亲切会面。只要他们一出现,贺端阳不但能马上认出他们,还晓得是分管哪一块工作的。端阳一看余副县长在电视屏幕上这副端庄打坐模样,便明白他马上就要发表重要讲话了。果然,没过一会儿,余副县长便像平时开会那样拖长声音喊了一句“同志们”,便两眼平视前方,像念书一般,不快不慢地念了起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和省、市的安排部署,我县第五次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即将正式启动。下面,我就做好这次换届选举工作,讲如下几方面的意见……”
端阳一听到这里,犹如勇士听到号角,浑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没提防把旁边一根板凳哐啷一声撞倒了。
李正秀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堂屋响声,猛地睁开眼,侧了身子对儿子问道:“你个毛手毛脚的,把啥子弄倒了?”端阳听到,急忙一边去扶板凳,一边冲里屋回答:“妈,没有什么,板凳倒了。”李正秀说:“这样大晚上了,天气又冷,还不早点去睡觉,那电视里的人影影儿,有什么看头?”
端阳内心仍然被一股激流给冲撞着,有些不能自持。将凳子扶好以后,又兴奋地在屋子里似是寻找什么一样,转了两个圈,然后才走进李正秀的屋子,对母亲大声说道:“妈,村委会又要换届了!”李正秀目光落到儿子脸上,看了半天,才口气淡淡地道:“他们换他们的,又不选你当村主任,你讨口子唱歌——穷开心什么?”
端阳嘴里“嗻”了一声,想说什么,却一时觉得神经短了路,不知说点什么好了。李正秀见儿子没吭声,便又道:“该操心的不操心,不该你操心的,又咸吃萝卜淡操心!舅母给你说的那门亲事,过了这样久了,你也不吭个声。你老汉像你这样大的年龄,都有你了!”端阳一听这话,便有些不耐烦了,道:“妈,你一说就是这些!我说过,我要先干事业,后结婚!”李正秀不高兴道:“你一辈子干不出事业,一辈子就不结婚?看你又能够干出个什么事业……”一语未完,听见从柴草房里传来一阵鸡的咯咯叫声和扑翅声。李正秀忙打住了前面的话,叫了一声:“糟了,鸡圈门我刚才忘了关,你快去看看,别让什么野物钻进去了!”端阳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却见一时半会儿没法和母亲说到一块儿,又听得那鸡们慌乱的叫声,只得把满腹的心思,暂时放下,转身跑出去了。
到了柴房,端阳打开鸡圈,将鸡们检查了一遍,发现鸡们在圈内走动的走动,抖羽毛的抖羽毛,还没从惊慌中安定下来,却并无损伤。端阳便知道刚才一定是耗子钻进了鸡笼,将鸡们吓着了。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见鸡们完好无损,端阳才放了心,去盖了鸡圈门,又回到了堂屋。原打算再接着听听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却没想到余副县长已经讲完。电视屏幕上,现在打出的是两句口号,另一句是:“搞好换届选举,推进农村民主政治建设!”另一句是:“加强村民自治,实现依法治国!”口号在电视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换上了一则药品推销广告。端阳就关了电视,进自己屋里去了。可贺端阳并无睡意,从枕头旁边的书堆里,翻出一本叫《〈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学习问答》的书,靠在床头,细细读了起来。
贺端阳究竟是何等样的人儿?他如此关心被村民们称之为“烂事”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又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这贺端阳也是不幸的人儿。十岁那年,他老汉贺世春,活蹦乱跳的人,突然丢下他和母亲离开了人世。端阳的舅舅叫李正林,原是邻县老林乡老林村的支部书记。贺端阳九岁那年,上级号召发展乡镇企业,要求乡乡要有工程,村村要有项目,家家都要点火冒烟,集体、个人一齐上。老林乡峰峦叠嶂,山重着山,地下埋得有黑得发亮的“乌金”。大集体时代,一些生产队就在半山腰上开了一些小矿井。不过受当时的条件和政策限制,不敢开得很大。这时政府号召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乡上便决定靠山吃山,动员各村扩大煤炭生产。并且要求村干部带头,每人必须领办或承包一个矿井。李正林听了上级的话,也承包了村里一口旧矿。他从信用社贷了一笔钱,把矿井稍加修整和扩大,便开始招兵买马。那时打工还没有形成热潮,加上庄稼人都明白,煤窑的活计十分辛苦,且又不安全。即使有人愿意离开土地外出打工,也早奔沿海地区去了。李正林招了一个多月工,也没招到几个人。那时,贺世春虽有妻子、儿子一家三口,但因为土地承包时,端阳还未出生,因而没分到土地。两口子种着两个人的地,闲暇时间自然很多,李正林也正想隔三岔五出去挣点现钱补贴家用。一见舅老倌的煤窑招不到人,便萌生了去下窑的念头。一则郎舅间不是外人,目前他在难处,权当帮他一把。二则到外面打工是挣钱,到舅老倌的煤窑打工同样是挣钱,何况肥水不流外人田呢!三则老林乡虽说是外县,却离自己的家不远,地里有了什么活儿,或想他们娘儿母子了,说回来就回来了,也方便。这样一想,两口子一商量,贺世春便往舅子的煤窑来了。
李正林一见贺世春要来下煤窑,像是没想到似的,愣了半天,方才说道:“姐夫,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这煤窑确实需要人,但从来就没想过让三亲六戚来干这活!”贺世春是个豁达人,喜欢和舅子开玩笑,一听这话,便笑着说道:“说你妈些见外的话!你是怕三亲六戚来占了你的便宜不是?”李正林急忙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一毛不拔的人吗?我是说这活儿太苦!”贺世春听了李正林的话,马上撩起右手衣袖,将手肘支在桌上,五指往手心一握,随着指关节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动,手臂便鼓突出一坨一坨的肌肉。然后左手拍了右手手臂几下,才对李正林说道:“你好好瞧瞧,我是不是哪儿的公子少爷?”说完放下手臂,才又接着道:“就是想当公子少爷,祖坟也没有埋对地方呢!”李正林道:“就算你不怕吃苦,可挖煤危险!你没听挖煤的人说吗?那是脚踏阴阳两界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我姐?”贺世春说:“看你说的,哪里豌豆滚进屁眼里,就那么遇缘?那么多人都不怕出事,单单我怕出事了?不瞒你说,我来这里,正是你姐姐的主意!”李正林知道贺世春是个实诚人,又听说姐姐同意他来,想了一想,便让贺世春留下了。
就这样,贺世春成了舅老倌手下的一名工人。虽然名义上是姐夫在为舅子打工,但到底是郎舅之间,不是外人。李正林每每看见贺世春裹着遮羞的布片,从矿井里爬出来,心里都十分内疚,从没把他当打工仔和苦力看待。姐夫就是姐夫,安排活儿时,不但尽量照顾,让他少干重活、苦活,而且十天半月,要放贺世春两天假,让他回去看看姐姐和外甥,尽享天伦之乐。工资待遇不但月月兑现,而且还比其他矿工高出一些。贺世春自是明白这一切。他本是怀着帮舅子一把来的,现在又承蒙了他的照顾,又怎的不感恩?因此,对舅子和舅子的煤矿,不但特别巴心巴肠,仿佛那矿就是自己的一般,爱矿如爱家。而且干起活来,也更舍得出力了。如此干了一年,一个得了钱,一个得了人,郎舅二人,内心俱是欢喜不提。
然而,真应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古话。这日,贺世春和十几个工人,坐着斗车往井下降,一工人打趣说:“我们又下基层了!”贺世春一听,便想起了一个故事来,道:“说起下基层,我这里倒有一个龙门阵!我们湾里有个贺贵,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最看不惯干部搞腐败。一天,看见乡上书记和几个当官的到村上来了。贺贵忽然从屋里拿出了一只破盆子,一边敲打,一边喊叫:干部‘吓’基层了!干部‘吓’基层了!乡上书记见他这样,有些不明白,便叫住他问:贺贵,你这是什么意思?贺贵回答:回禀领导,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大家一声,领导‘吓’基层了!乡书记以为贺贵是夸他们的,便笑着说:下基层,这是我们应该的,应该的!谁知贺贵一听,却说:我说的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下’!我那个字,比你们那个字前边多一个‘口’字!你们一来,要扒那些欠款户的房子,挑人家的谷子,牵人家的猪儿羊子,岂有不被吓倒的?不但人被你们吓倒,连鸡鸭也怕你们。你们一来,保不准它们的命就没有了!昨晚上我就听见圈里的鸡在互相提醒,说今天乡上有干部到村里来,大家可要提防一点!乡上书记一听,才知道贺贵这是在挖苦他们!”先前那人说:“真有这事?”贺世春说:“你要不信,有时间跟我一起到贺家湾去,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贺贵的龙门阵,摆三天三夜都摆不完!”人们就说:“那你以后空了,就跟我们慢慢摆!”
说着话,吊斗车降到了矿井下面,停住了。贺世春和工人走出来,沿着巷道往掌子面走。正走着,忽然从头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接着便有煤灰和煤块簌簌地直往下掉。当中一个在大集体时就挖过煤的老工人一听这声音,便大叫了一声:“不好,塌顶了!”说罢,转过身来便往巷道口跑,一群人也跟着往外面跑去。正跑着,只听得“轰隆”一声,那顶就塌了下来,巷道里立时被一股浓烟笼住。幸好,那十几个工人已经跑过了塌方地段,因而全躲过了这一劫,掉下来的煤块,却独独把贺世春给压住了。
噩耗传来,李正秀哭得死去活来,拿头去撞墙壁,恨不得要和丈夫同去。被人千劝万劝,方打消了寻死的念头,随娘家报信的人来到了弟弟的矿上。姐弟相见,相拥而泣,一个悲痛欲绝,一个愧疚不已。但不论怎么着,人都是没法哭活过来的了,只得商量着如何把死人的后事办了。贺世春是死在舅子的煤矿里,李正林自然是应该按规定付给姐姐一笔姐夫的死亡赔偿金和外甥的抚养费的。怎奈李正林的煤矿承包时间不长,采掘方式落后,加上那时煤炭价低,赚的两个钱又都投入到矿井的改造中去了,现今还欠着信用社一大笔贷款没还,实在没钱支付姐夫的赔偿金和外甥的扶养费。李正秀是清楚弟弟的困难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李正林手里有钱,李正秀又怎么好像外人一样张口向弟弟要钱?因此,姐弟俩各怀心事,不争不吵,把贺世春的后事给办了。
过了两年,李正秀慢慢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李正林夫妇像是要弥补李正秀什么一样,就忙着为姐姐再找一个丈夫。可李正秀却是铁了心不嫁。李正林不解,过来对姐姐问道:“姐,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们?”李正秀道:“我记恨你们做什么?生死有命,端阳他爸,生就是短命鬼!”李正林道:“那我们打起灯笼火把都想为你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可你总是冷水烫猪不来气,又为的什么?”李正秀冷笑一声,看着弟弟问:“难道再嫁就硬是那样好?”李正林说:“一个女人,总得有个依靠。不为这时想,也要为老了想一想,是不是?”李正秀鼻孔里又冷笑一声道:“你不要说老了,我就是看到老了,才死了再嫁这个心的!远的不说,我说一个人,就是我们湾里的黄二娘,也是年轻时死了丈夫改的嫁。三十多岁嫁给俊田二叔填房时,俊田二叔的儿子还在横起揩鼻子。黄二娘和前夫没有生养,把俊田二叔的儿子当成心肝宝贝,巴心巴肠地带。可现在怎么样?前几年俊田二叔死了,黄二娘也老了,儿子不养她不说,骂的那些话牛都踩不烂!有一回,我都听不下去了,过去说他:端阳他叔,你都是吃饭不长的人了,骂人也要想一想,她好歹还是你娘!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说:她是我什么娘?我娘早就死了!后来黄二娘怄不过,悄悄喝了农药。你说这当后娘的,有什么意思?”李正林道:“难道所有当后娘的,都是那样?就是亲生的,也有不孝的呢!”李正秀说:“自己生的,再不孝也不会那样骂他娘!”又说:“你存心跟你外甥找个后爹,要是那老汉儿对端阳不好,又怎么对得起他的死鬼老汉?”说着,就抹起眼泪来。李正林一见,也红了一阵眼圈儿,半天才说:“姐,我看出来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心里还是没有放下姐夫!好,姐,你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改嫁,我们也不劝你了!你就只在家里种那点包产地,能种多少种多少。其余的,有我这个当兄弟一口吃的,就有你和端阳一口吃的!外甥今后读书和结婚的费用,我这个当舅舅的全包了!别说他上大学,只要他娃儿有那个出息,就是到外国留学,该花多少,我供他多少!”说完便回去了。
自此以后,李正林再没有劝过姐姐改嫁了。李正秀种着两个人的庄稼,倒也不觉得怎么困难,只是那家里的日用开支,因少了贺世春这个挣钱的汉子,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幸亏李正林没食言,一则姐弟情深,二则心有愧疚,将母子二人的一应花销,全承揽了下来。有时三五百,有时七八千,随着煤矿效益愈好,出手也便愈大方。李正秀也是会过日子的人,无论弟弟给多少钱,该花的则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不花,精打细算过着日子。十来年下来,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不但不比旁人差,还用攒起来的钱将丈夫生前的三间旧房子扒了,盖起了一楼一底的三间新房,只待儿媳妇进门来了。
万事顺意,却有一点不足,无论是母亲还是舅舅,都一心指望贺端阳好好念书,将来不说光宗耀祖,最低也能够混出一点样子来。可端阳念书的成绩总是差得很,特别是数理化,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上,只考了县里的一所职业学校。端阳见自己考得不好,先自灰了心,不打算去读了,却遭到了母亲和舅舅强烈的反对。母亲说:“你才十几岁,不读书回来做什么?混也把人混大点嘛!”舅舅也说:“就是!管它什么学校,考起了就去读,它总要教点知识给你,你总不得教点知识给他!”端阳怕母亲伤心,舅舅生气,只得去了。到了学校一看,因为缺少师资和教学设备,学校开的专业极少,只有果树栽培和管理、缝纫、电器维修等几个专业。端阳认为缝纫裁裁剪剪,蹬蹬机器,是女孩子们的事,不适合他这种大男子干。电器维修学了也没什么用处,因为那个时候,农村的家用电器还没普及。想那果树栽培和管理,学了可能还有点用处。即使别处用不上,以后在自己房前屋后栽上几棵果树总是用得上的,于是便胡乱报了这个专业。真真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端阳过去面对书本上那些公式、定义、原理什么的,一直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可如今一听老师讲那些嫁接、治虫、打枝等知识,竟一下来了兴趣。这也难怪,端阳生在农村,长在乡下,从小就看惯了那树呀、果呀、花呀、木呀什么的,有些道理,已是知其然,只是不知其所以然罢了。如今听老师一讲,哪有不豁然开朗的?职业技术学校又与一般学校不同,强调的是动手能力。学校旁边有几十亩县茶果站的苗圃基地,老师每个星期便会带了学生来实习。端阳用脑子想问题不行,可用手做事情是他的专长。没多久,他便迷上了那些嫁接、移栽、打枝、杀虫、疏花、压枝等活计,几天不去干这些活儿心里便觉得失落。一个学期不到,不但老师,就连苗圃里的工人都喜欢起他这个不要钱白干活的学生来。第二学期,端阳不但被选为班长,还成了学校团委的干部。
三年后,贺端阳以优异的成绩从县职中毕业了。一回到家里,端阳面对现实便犯了愁。本来,按照端阳自己对人生的设计,一毕业,他也就和同学一起到外面打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挣钱不挣钱且不说,年轻人哪个又不羡慕外面的世界呢?可端阳还没把心里的想法给母亲说完,李正秀却又是抹眼泪,又是唠叨数落。端阳再说,李正秀干脆就去寻了一瓶农药来,抬头就要喝,唬得端阳扑过去就抢了。端阳明白,母亲的千滴眼泪万般情怀,就是不放心他外出,都只为把他拴在家里,使母子二人能够朝夕相守。端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便请来舅舅裁决。李正林明白李正秀的心情,陪着姐姐流了一会儿眼泪后,便把端阳喊到一边,说:“既然你妈不答应你出去打工,你就先委屈两年,如何?”说完又道:“你还年轻,不懂女人。女人一辈子,做姑娘时父母就是她的天;嫁了人时丈夫就是她的天;老了儿子就是她的天!你十岁老汉就死了,她一直守着你不嫁人,靠的就是你。要是你出去又出点什么事,她的天不就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道:“舅舅知道你想出去看看世界,可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等你结了婚,生了儿子,那时有个大胖孙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她又有了新的希望,你再提出来到外面打工,说不定她就不得拦你了!这两年你就在屋里尽份孝心,没有钱到舅舅这儿来拿。反正舅舅这辈子,再怎么还也没法把你们母子的账还清!”
端阳听舅舅说得如此动情,还能说什么?便答应留下来,和母亲一起下地。母子俩种着两个人的地,闲暇的时间便很多。端阳除了看点书以外,便找不到别的事干。年轻人本来不太安分,何况好歹又读过几年书?一闲下来,就觉得日子不该这样过。可究竟还应该做点什么?心里又是十分茫然。这日,地里没活,端阳看了一阵书,觉得无聊,便出来瞎转。屋侧边的一块地里,一群鸡一边咯咯叫着,一边东一嘴、西一嘴地啄着地里的菜叶。端阳的眼睛落在地里,猛地想起入学时曾经萌生过的计划。心想:这屋团屋转的鸡啄地,种什么都没有收成,不正好可以栽果树吗?一想到这里,端阳禁不住激动起来,急忙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了。李正秀道:“反正那地种什么都是给鸡预备的饲料,你想试手脚,就去试吧!”端阳听后,果然在第二天就跑到原来学校旁边县茶果站的苗圃里,买了几十株良种果苗回来栽到了地里。
那几十株柑橘、雪梨和葡萄栽到地里,端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管理之中,不是给果苗杀虫、施肥、松土,就是除草、剪枝……仿佛那几十株果苗,都成了他的情人,一日照顾不到,便会亏欠了它们一般。果苗让端阳安静,从此不再提说打工的话,也从此觉得日子充实,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那几十株果树,也像是要报答主人似的,栽下去时都不足半尺高,可才一个多春秋过去,竟然都长到了半人多高,生意盎然,煞是可爱。虽然离挂果还有些时日,但哪个庄稼人看了,都会高兴。
一日,端阳在地里,用细篾丝捆住一些直直往上生长的果树枝条,把它们斜拉到一定的高度,然后将篾丝固定在地上的木桩上。正干着,猛听见一个声音问:“娃儿,你这是干什么?那枝条长得好好的,怎么要把它们拉来趴起?”端阳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房子旁边住的世福叔放牛归来,便道:“世福叔你不晓得,这丫丫对直往天上长,长高了,既不好杀虫、打枝,以后结起果子了,也不好摘。还不利于果树采光、通风,影响产量!”世福一听,说:“果然是读过书的,我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果树的丫丫趴起长比对直朝天上长要好!”说完不等端阳回答,便又说:“看你娃儿年龄不大,本事还不小,等不到两年,这些树一结果,就该你娃儿发财了!你娃儿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多栽一些,把全湾都栽上,让大家都跟到你发财?”端阳听了这话,心里像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却对贺世福道:“世福叔,我有什么本事,瞎猫碰到死耗子呗!”贺世福道:“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嘛,鲢巴郎过河——牵须(谦虚)什么?”说毕,在牛屁股上打了一鞭,自顾去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端阳听了贺世福的话后,竟忘了干活,抬起头,看着天边。天边一抹红霞,十分艳丽,似乎在向他发出召唤。端阳不禁心想:是呀,这几十株果树,规模委实太小了,远不够自己施展才华!真要让每家都栽上几十棵,不,最好是全村的土地都栽上果树,贺家湾要不上几年,就会春天花团锦簇,夏天绿树成荫,秋天硕果累累,变成花果之乡!那可比种粮食不知要强多少倍呢!到那时,家家户户可都要像电视里说的那样,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端阳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越想越激动,像是真看到了那富裕、美好的景象似的。正想着,贺世福院子里猛的一声牛哞,打断了他的沉思。贺端阳不禁哑然一笑,回到了现实中。他知道自己这想法虽好,却有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又做了一会儿活,天色已晚,端阳才收了剩下的篾丝,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还想着刚才贺世福的话,心里难免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回到家里,李正秀正在灶房做饭,端阳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去开了电视看。没想到的是,电视里正播一档励志节目,说的是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不贪恋城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却立志回家乡创业,带领乡亲们致富。回到村里,村民选了他做村委会主任,从此那大学生便利用自己所学知识,在村里办企业、建果园、发展大棚蔬菜等。没几年时间,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大学生不但入了党,还被选为了省人大代表。要在平时,贺端阳肯定不会关注到这一类节目,觉得自己和这类节目中的主人差距很大,遥不可及。可此时因了刚才贺世福几句无心的话,丢了一粒火种在他心里,如今,这电视和电视节目忽然像是一股东风,将贺世福丢的那粒火种呼地一下刮燃了,使原本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神秘,似乎也伸手可得。因此,贺端阳一看完节目,便禁不住思忖开了。他在心里道:“是呀,要是我当了村主任,不就可以让全村的人,都在地里栽上果树吗?”又道:“母亲不让我出去打工,这辈子,注定便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背一辈子太阳过山了!倘若真能做个村主任什么的,即使不能像电视里那个大学生,当个什么代表,多少也有一点面子,不枉做了一世人,且又遂了母亲的愿!”这样一想,又觉得想法很荒唐,那村主任,怎么想当就能当上呢?可他接着又推翻了自己的怀疑,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当村主任?我虽然不是大学生,可也算一个有文化的人!我虽然不会办工厂,可我却懂得果树栽培和管理!我虽然年轻,可我有带领乡亲们致富的决心!党中央号召建设新农村,但念过书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像我贺端阳这样还留在土地上的年轻人,比癞儿脑壳上的头发还少,我愿意做村主任,说不定上级和村民会举起双手欢迎呢!”这样一想,端阳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突突地在血管里奔涌起来了。可巧的是,贺家湾上届的村主任贺国华,因为和村支书贺春乾不合,两个多月前撂了担子,到沿海打工去了。村主任的位子这时正空着,平时的工作都由支书一肩担着。端阳被电视上的榜样激励着,又经过自己一番分析,便觉得老天爷分明也在帮助他。要不然,为什么国华叔端端地就辞了职,空出了那村主任的位子?端阳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以为事情是这么回事,一时豪情满怀,也不觉得自己幼稚,所以在那心里,竟坚定了做村主任的理想。但端阳毕竟念过书,又早已进入了成人之列,知道那村委会主任自己再够条件,也是要经过村民选举的,所以不可张狂。要是张狂了,选不上,岂不是会被村民耻笑?因而,端阳尽管有了想做村主任的想法,而且志存高远,却因为离选举时间尚远,不可随便说与人,只是去县里书店悄悄买回一本有关村委会组织法的学习材料和一本《怎样当好村干部》的书,一面细细研读,一面等待时机。时机一到,他端阳便要腾空而起,一飞冲天,让村里人明白,他贺端阳岂是蓬蒿之人?
二
得知了村委会换届已经启动的消息,贺端阳怀着一种兴奋和躁动不安的心情,温习了一遍早已烂熟于胸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上的条条款款,方才把那书重新放到枕头边,躺在被窝里,打算睡去。可是大脑里的细胞像是跑马一样,赶着他的意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鸡零狗碎,又全是和实现自己理想相关的事。一时睡意全无,躺着又难受,于是干脆又坐了起来,披上衣服,眼睛看着墙壁,口里数着数字,将脑海里的意念慢慢往一处聚集。过了一阵,方感觉好了一些,正欲重新躺下,又猛地想起先前因为换届工作没有启动,自己一直把想做村主任的想法压在心底,不敢张狂。现在选举既已开始,就不该羞羞答答,藏而不露了!这样一想,就决定明天先去找支书贺春乾,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村委会换届本是在村党支部的领导下进行,自己想做村委会主任,迟早是要经过贺春乾这一关的!早点去对他说了,一则让他心里有个底,二则也可探探他的口气。端阳沉浸在他美好的想象之中,觉得贺春乾听了他的想法和打算,一定会伸出大拇指表扬他不但是一个有文化,还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青年,以后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造福贺家湾的父老乡亲!一想起贺春乾和党支部会支持自己的事业,端阳心里一阵轻快,睡意也便袭来,于是躺下,不一时便鼾声香甜,沉入梦乡里了。
第二日醒来,天色已是大亮,屋后竹林里,两只鸟儿不知藏在哪丛竹叶间,啾啾直鸣。端阳又赖在被窝里躺了一阵,直待到一缕霞光从窗口泻进房内方才起来。穿好衣服出门一看,李正秀正在灶屋里忙活。此时一手拿了铲子,一手拿了猪食瓢,正从锅里往猪食桶里舀给架子猪吃的青饲料。同一口大铁锅里煮着两样猪食,一样是专门给年底就要宰杀的肥猪吃的,一样是给明年才会出槽的架子猪吃的。给肥猪的食主要是红苕,给架子猪的食则是青饲料。端阳见母亲已把猪食煮好,便有些不好意思,就一边笑,一边对李正秀道:“妈,天气冷了,我说过让我起来煮早饭,你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
大铁锅里的水还在“咕咕”开着,从红苕疙瘩的缝里,不断往上冒着泡儿。热气遮住了李正秀的脸。端阳没看清母亲的面孔,却听见李正秀说:“等你起来煮早饭,只怕要等到中午两顿合到一顿来吃了!”端阳听了,更觉得不好意思,道:“妈,我瞌睡大,你可以喊我嘛!”李正秀道:“我有喊你的时候,还不如自己起来了!”端阳一听也是这个理,便拍了自己脑袋一下,道:“也是这样,妈,你来喊我,还要穿一道衣服!不过以后你也莫这样早起来了,我自己知道醒!”李正秀道:“我知道你知道醒,可太阳不晒到屁股你醒得过来?”端阳听了这话,只嘿嘿笑着,不再在母亲面前说些假仁假义好听的话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对李正秀道:“妈,你把猪食瓢给我,我来舀吧!”说着伸手要去接母亲手里的铲子和猪食瓢。李正秀没把东西给他,却说:“我都舀得要完了,要你舀什么?缸里没水了,你要没事,去跟妈挑两挑水回来,今天有太阳,妈把那些床单被罩拆下来洗一洗!”
端阳听了母亲这话,走到缸前一看,果真缸里没多少水了,就取下墙壁上的扁担,挑上水桶往外走了。刚走到院子里,家里那条叫黄尔的公狗,忽然从阶沿下的柴草窝里钻出来,弓着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抖了抖身子,把一身的柴灰和狗毛抖得满院子飞舞。抖毕,才摇着尾巴朝端阳跑了过来。端阳正挑了水桶往水井走去,看见黄狗跑来,便叱着:“你来干什么?”那狗一边继续摆尾巴,一边围着端阳转了一个圈,像带路一般,朝前跑去了。水井在房屋底下一块田的侧边,用石头砌了井沿,井口还没有一只簸箕大,看不见井水。但水桶落下去,却听到咕咚有声。端阳打了水,提起来,端阳将水桶挑在肩头,狗又跑前跑后陪着主人回去了。
端阳把水缸挑满,李正秀也把早饭盛好放在了桌子上。吃饭时,李正秀忽然对端阳道:“上午你有什么事?”端阳听见母亲这样问,便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于是说:“我打算吃过早饭,去找一下春乾哥,有点事跟他说说。”端阳以为母亲马上会问他有什么事,但李正秀却没问,只说:“上午你还找得着贺春乾?”端阳马上停下筷子问:“春乾做什么去了?”李正秀道:“我起来刚刚打开门,就看到春乾夹只包包从门口路过。我问他:‘春乾这样早你往哪里去?’他说:‘乡上上午开村支书会,迟到了,又要挨伍书记的批评了!’”说完又对端阳道:“你要找他,除非到乡上去!”端阳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开会去了!”说完,还是害怕母亲追问他有什么事,不待李正秀回话,便先转移了话题,道:“妈,你有什么事?”
李正秀停了一会儿,才道:“你李红嫂子今天生日,也不知道有没有客,你等会儿过去看看,如果他们要招呼客,我们该还别个的人情呢!”端阳一听是这事,便道:“没有看见他们来请,总不会招呼客吧!”李正秀道:“又不是满十,人家怎么好来请?管她有没有客,你去看一下不得错。如果有客,中午你就去坐席,我在屋里把罩子被单洗了!”端阳不再说什么,只问:“如果招呼客,送好多钱?”李正秀道:“昨年我的生日,兴成来送的五十块钱……”一语未完,端阳道:“妈,我知道了,那我还他们五十块钱的情就是了!”李正秀却道:“别个送五十,你就还五十?”端阳问:“那送好多?”李正秀道:“前年兴成生日,我去送的四十,昨年我生日,别个还的五十。你今年还情,也要送六十才好意思!比到箍箍买鸭蛋,别个还要说你硬是小气!”端阳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兴的这个规矩?要是这样涨下去,过两年吃个生日酒,那不是要送一百两百才出得了手?”李正秀说:“管它怎么涨,反正你以后结婚,别个也要跟你还回来的!”端阳听到这里,便又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妈,你又来了!”李正秀听了儿子的话,也做出了生气的样子,说:“又来了又来了,妈就说不得这话了,是不是?”端阳听见妈的口气,这才不说什么。
母子俩吃完了饭,李正秀要趁天气好,赶紧把该洗的东西洗出来。一放下碗,便去卸蚊帐、拆被单,端阳便收了两个人的碗去洗刷了。去瓦缸里舀了一瓢米糠和大麦面倒在架子猪的青饲料里,又舀了几瓢潲水在桶里将米糠、大麦面和青饲料搅拌均匀了,往猪圈前提去。猪听到主人拌食的声音,早爬了起来,将前爪搭在猪圈的木栏上,可着声直叫唤。端阳把猪食提到猪圈前,猪才把前爪放了下去。端阳把猪头拍了一下,舀了一瓢猪食在槽里,猪的两只大耳朵一扇一扇的,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边的一只肥猪听得响声,嘴里“哼哼”两声,才慢慢爬起来,显得十分绅士的样子。端阳又去另一只缸里,舀了两瓢苞谷面,倒在大铁锅的红苕里,搅拌均匀了,也不兑潲水,直接舀到了那只肥猪的槽里。
端阳喂完了猪,李正秀也从儿子和自己床上卸了罩子,拆了被单,拿出来泡在了阶沿上一只大木盆里。端阳正要往外走,却又被李正秀叫住了,道:“把你身上的衣服裤子脱下来,我一下洗了!”端阳朝自己身上看了看,说:“妈,我身上的衣服裤子没有好龌龊,就算了吧!”李正秀说:“没有好龌龊就穿一辈子?趁天气好,不脱下来我洗了,以后莫得太阳了几天都不干!”端阳听了这话,只得进屋,去衣柜里找起衣服来。
正找着,忽然听见一个妇人一边尖声叫着,一边从屋旁边的小路上朝院子跑了过来。那声音道:“青天大老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们这样欺负人,你怎么不管一管呀!天啦,我们没法活了呀……”说罢又哭。端阳一听那声音,像是善怀哥家里的董大嫂董秀莲,正准备出去看个究竟,却听见母亲已经和妇人说上话了,果然是董大嫂。因为听得母亲道:“他董嫂子,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眼泪汪汪的?”妇人先是哭了几声,接着便忍住悲痛,急急忙忙道:“婶子,你给我评评理,世界上哪有这样欺负人的?简直像是土匪一样了……”说罢又是一阵抽泣。母亲道:“他董嫂子,哪个欺负你们了?你好好说!”那董秀莲终于止住了哭声,道:“除了贺良礼、贺良毅这几个挨刀的,还有哪个敢这样欺负人?”母亲听后,停了一会儿,方道:“哦,他们又是因为什么事,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你这个弱门小户?”董秀莲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响亮的嗝声,似乎又要哭出声来,却又强忍住了,一边低声抽泣,一边道:“婶子,你还不知道呀?怪就怪我屋里那条背时的狗,前天中午也不知道撞到什么鬼,把贺良毅的一只母鸡咬死了,贺良毅要我们赔他两百块钱。我们说,你到我们家里来,看上哪只鸡就把哪只鸡抓去。可贺良毅不答应,说如果还鸡的话,他只要原来那只鸡!婶婶你给评评道理,咬都咬死了,我们怎么给他还得出来,不是逼着牯牛下儿吗?我们还不出,他就整死个人要两百块钱。我们没把钱给他,刚才我们正吃早饭,贺良毅、贺良礼、贺良全几个砍脑壳的跑到我们屋里来,看见什么打什么,把桌子板凳、杯子碗筷,打得稀烂,还说不把钱拿去,还要来打!婶子,你说,这不是明摆着敲诈我们吗……”说着便又抽抽搭搭起来。
端阳和善怀虽说不上有多亲,却知道善怀是一个本分人。听得外面一番话,连衣服也顾不得换了,便走出来大义凛然地道:“嫂子,这明摆着是他们仗着弟兄多,故意欺负人!他那是金鸡还是银鸡,就值那么多钱?”说完又道:“打人都不过百步,他们有什么理由跑到你们屋里来砸东西?善怀哥就让他们砸?”董秀莲看见端阳,道:“端阳兄弟原来还在家里!你知道你那善怀哥是个老实人,他倒是抓根扁担要和他们拼命,被我抱住了!我说,三拳难敌四手,别个有几弟兄,你一个人怎么拼得过人家?”端阳道:“你们就不赔他,看他们敢不敢把你们吃了?”董秀莲还没答话,李正秀便瞪了他一眼,问:“你换的衣服呢?”端阳道:“我还没有换!”李正秀道:“那你出来鸡一嘴鸭一嘴的干什么?还不快进去换来我洗!”说毕又掉头对妇人问:“他嫂子,你这是打算往哪去呀?”董秀莲抹着眼泪道:“婶子,我还能到哪里去?我去找贺春乾,叫他这个当支书的来评评理,看他怎么说!”李正秀听了道:“找贺春乾,那我就劝你别跑冤枉路了!贺春乾一早就到乡上开会去了……”董秀莲一听,便立即着急地叫了起来:“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白让他们欺负了?”说着,看见端阳站到大门口还没走,便又央求道:“端阳兄弟,你也是知书识礼的人,要不你去给我们评评理,说句公道话!”
妇人的话刚完,还没听见端阳回答,李正秀就忙说:“他嫂子,夜蚊子叮木脑壳——你可找错人了!他还是一个细娃儿,知道评什么理?再说他也不是干部,说的话哪个会听?”说罢,又瞪着儿子,生气地道:“叫你换个衣服,你看你挨了好久,又不是挨杀场,还不进去快点换来!”端阳明白,母亲是不愿意他去管善怀这一档事,只得反身又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刚转过身,便听得母亲在对董秀莲说:“他嫂子,你听我说,遇都遇着那么不要脸的人了,只当是赶场被扒手摸了。蚀财免灾,你就赔他两百块钱算了,当给他吃药!你找这个解决找那个评理,还不知道那几兄弟是一不要脸、二不要命的角色,哪个能够跟你说句公道话?赔了他,以后离他们远点就是!”那董秀莲如何回答,端阳没有听清楚,因为他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
换罢衣服出来,董秀莲已经不在院子里了。端阳便问:“妈,董嫂子走了?”李正秀乜斜了端阳一眼,不满地道:“刚才哪个叫你多言多语的?”端阳明白母亲指的是什么,便道:“妈,大路不平旁人铲,贺良毅、贺良礼几弟兄也太可恶了!”李正秀道:“他们可恶不可恶,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南天门的土地,管得着那么多?”端阳道:“大家都不管,恶人的尾巴更会翘上天了!”李正秀一下生了气,道:“你管,你能干就去管嘛!也不吐泡口水照照自己有几斤几两?别个不但弟兄多势力大,打架是打出了名的。连干部对他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装眼睛瞎,你算老几?以后少去跟我管闲事。别个没有欺负到我们孤儿寡母脑壳上,都是好的!”说罢,从端阳手里接过脏衣服,往木盆里狠狠一扔,又道:“还不赶快去你李红嫂子家里问问!”端阳听了这话,果然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嘀咕着说:“哼,他们欺负我,我才不怕!”说着,便转过屋角,朝中湾的方向去了。
原来这贺家湾,分为老湾和新湾。老湾便是老祖宗最早来时落住的地方,像一把巨大的椅子形状。正对着椅背的院子,叫大院子,又叫老院子。椅背两边的院子,左边的叫作上边院子,右边的叫作下边院子,是老院子后来发的蔸蔸。每个院子里,住了六七十户人家。后来人们觉得叫上边院子、下边院子拗口,干脆便从左至右,分别叫了上湾、中湾和下湾,每个自然湾一个村民小组。除了老湾以外,还有一个新湾,就在老湾背后的塝上,又是老湾后来发的蔸蔸,也有两个院子,一个叫新房子,一个叫大房子。两个院子加起来也有三百多人。老湾对面的塝上,有些零星的住房,分别住着一些杂姓人家,有郑、刘、王、余氏等,也有二百多人。因郑姓居多,因而那塝便叫了郑家塝,也划给了贺家湾村管辖。因而,贺家湾村如今共有六个村民小组,一千三百余人,算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村子。
贺端阳从家里出来拐过两个弯,走过约一里多路,就到了老院子。老院子不是原来的老院子了。原来,土地承包到户以后,一则人多了住不下,二则人们手里有钱了,许多人便从老院子搬到老院子周围建了楼房。兴成的父亲世龙老汉,早在兴成结婚以前,就在老房子旁边自己的竹林地里给兴成盖了一幢新房。虽然盖的是平房,却是十分宽敞。端阳沿着小路朝兴成的新房走去,刚到屋边,却见兴成两口子说笑着从屋里出来了。兴成三十多岁,一张黄瓜脸,有些瘦长,一见端阳,便笑眯眯地问:“哦,端阳老弟,你这是到哪里去?”端阳听了,也笑着说道:“哎呀,你们还问我,我还要问你们呢?”说罢,目光就落到了李红脸上,开玩笑地问道:“嫂子今天生日,招不招呼客呀?”兴成和李红一听,方知是这样一回事,李红便道:“招呼什么客,一个散生,腊月三十天的磨子——早就推了的!怎么,忘了给你们说?”端阳又笑嘻嘻地说:“哦,我知道了,嫂子是怕我们肚子大,舍不得给我们吃!”李红道:“倒不是怕你们吃多了,是年年都招呼客,麻烦,不如安安静静耍一下。”
端阳听了这话,深以为然,便说:“说得也是,有个什么事,累的是主人!”说罢又对兴成问:“你们两口子这是打算到哪里去耍呀?”兴成道:“除了打麻将,还能有什么耍的?”端阳道:“打麻将也是耍呀?”兴成道:“这寒冬腊月,活儿也做完了,打麻将没意思,不打麻将更没有意思,只有打麻将才混得到日子呢!”说完,又对端阳道:“走嘛,和我们一起去打麻将。”
端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红了脸,回答兴成说:“你知道我连麻将牌都认不全,更别说去打了。”兴成便笑着说:“认不到不要紧,我教你!”说着便要拉端阳走。端阳躲避开了,道:“算了,我不学,你们去打吧!”兴成说:“年纪轻轻的麻将都不会打,知道的说你是好人,不知道的还说你和大家不合群!”端阳听了这话,更像是做错了事一般,脸更红了。李红看见,便对丈夫说:“人家不愿意打,你逼到牯牛下儿干什么?别个端阳老弟是有大志向的人!你看他栽的果树茂活活的,等不到两年就挂果了,这才是能干的人嘛,哪像你就知道打麻将。”端阳听了,忙说:“嫂子不能这样说,兴成哥才是不简单!文化虽然不高,却是他把农机具引到湾里,实现了湾里的农业机械化!”李红道:“那是哪年的事了!要说能干,还是端阳老弟。明年,我也打算去买些果树苗回来,老弟也来给我们当个老师,你答不答应?”端阳一听这话,便马上想起了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事,想对兴成说说,却不好开口,于是便说:“只要嫂子和兴成哥看得起,当然没有问题!”话音刚落,就听得大院子里有人喊:“兴成,你们还不来,就等你们了!”端阳知是别人正等着兴成两口子去配搭子,便又马上说:“你们去吧!以后嫂子生日可一定要给我们吃了哟!”李红还没答话,便听到兴成说:“放心,我们又不是外人,以后有了什么事,肯定要先给你和大母说!”说着等不及似的,两口子匆匆走了。兴成和端阳都是一个祖上下来的,还没有出五服。过去贺世春在世时,和兴成的父辈贺世龙、贺世凤、贺世海几家人在年头岁节、红白喜事时,你来我往,都走得很亲。贺世春一死,李正秀又铁了心不改嫁,孤儿寡母要长期在这湾里生存下去,无论从精神上、劳力上都需寻个依靠。庄稼人本是十分重视宗族观念的,既然贺世龙三弟兄和贺世春还没出五服,自然算是亲房了,因而几家来往更勤,关系更亲。
闲话少叙,且说端阳见贺兴成两口子忙着打麻将去了,自己也转过身来顺原路返回。贺端阳的家在上湾的西头,需要穿过大院子。打从东头经过时,却突然看见贺贵戴着一副比啤酒瓶底还厚的眼镜,靠在自己门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拿着一张《文摘周报》看,脸几乎伏在了报纸上。那贺贵六十多岁,一头花白头发,满脸苦瓜皱褶,个子很高,却又干瘦,但精神倒还矍铄。说起此人,不但在贺家湾,就是在全乡的知名度和伍书记比起来也是不相上下。他是贺家湾出了名的牢骚大王、意见领袖,也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和贺家湾的大知识分子贺世普同年同月同日生,被人称为是“真老庚”。两人打小一起发蒙读书,成绩优异,过目能诵,十分了得。不幸的是土改时,贺家湾真正的大地主贺银庭突然从人间蒸发了。贺家湾因为没有地主可斗,那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和其他地方比起来便稍逊一筹。土改工作队和农会主席贺老踮不甘落后,便发动群众从贺家湾除贺银庭外的日子稍好的人里面选几个地主出来。贺贵的父亲贺茂富,因有几十亩薄地和一座油坊,便被工作队和农会荣幸地选上了。在斗争贺茂富时,又遭人诬陷被工作队拉出去枪毙了。当时,贺贵才念到小学三年级,贺茂富被工作队一镇压,自然就没有上学了。而“老庚”贺世普则继续上学,后来做了县中校长,成为贺家湾最著名的文化人。贺贵却穷愁潦倒一生。他曾讨过三个老婆,可第一个老婆跟他没过多久,便离婚了。第二个和他过了两年,带着孩子跟别人跑了。第三个老婆在二十多年前上吊自杀。这位妇女姓贾,娘家在小板桥,办丧事那天娘家一个姓的人都来了。虽说娘家姓不大,可也是好几十个人。当地风俗,从外面嫁过来的媳妇如果非正常死亡的话,其娘家家族的人便会来其夫家大吃大喝,摆出寻衅滋事的态势。虽然那老婆的死贺贵没有直接责任,但他觉得理屈,接待妻子娘家人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但其娘家来的人还不满足,一天三顿都要贺贵买肉来吃。那时还是在大集体干活,物资匮乏,那贺贵哪能天天都去买肉来给老婆的娘家人吃?娘家人便砸东西。贺家湾人看不下去了,一声吆喝,将那伙人给赶了出去。三个老婆先后离开贺贵的原因,皆是因为贺贵不会过日子,不像一个正经的庄稼人。明明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却异想天开,成天戴着一副比啤酒瓶底还厚的近视眼镜,在家里搞研究、做学问,著书立说。据说他在大集体时期,就曾经写了四部巨著,这四部巨著的书名,分别叫作《天与地》《人与神》《日与月》《生与死》。四部书的手稿,整整装了一麻袋。他将书稿背到县文化馆,请文化馆的专家“斧正”。文化馆的专家翻开书稿看了两页,便道:“不得了,不得了!旷世名作,不得了!”说完又道:“以我等的能力,怎么能斧正如此大作?老先生还是寄给出版社的高人指点吧!”说毕,将书稿合上,完璧归赵。贺贵信以为真,背了麻袋乐颠颠地出了文化馆专家的门。文化馆专家等他走出了好长一截,方才盯着贺贵的背影道:“神经病!”便关了门。贺贵将书稿背到邮局,果真寄给了一家出版社,回家等着出版社的佳音。可一连几年,也没等到出版社只言片语,便灰了心,逢人便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又骂出版社聚的都是一帮蠢材,有眼无珠。骂归骂,贺贵却毫无办法。前两年,贺贵又写了一本书,叫《中华历代整人术》,听说这本书写成之后,贺贵吸取了前车之鉴,没把书寄给出版社,而是直接寄给了中南海,又认真地写了书信一封,道草民辛苦多年方成一家之言,万望领导人能于百忙之中,给草民之拙作阅示一二,草民万分感激云云。此为贺家湾人之传说,真假亦未可知,反正贺贵后来也从未对人提起过这事。两次著书立说失败,贺贵最近已不著书,而改为搞研究发明了。据说贺贵最近搞的一项研究,是准备发明一部GDP增长机。他说现在全民都在为GDP奋斗,不过那些招商引资,实在麻烦,还有就是太慢了,效果亦不明显。他这部机器一发明出来,根本就用不着像现在这样招商引资,盖房子修铁路什么的,只要一开机器,那GDP就会成倍增长,美元黄金就会从机器里源源不断滚出来。不过这里面要解决两个技术难题,一个是从国家元首到普通民众,必须心诚,心诚则灵,在操作这部机器时,必须一门心思想到GDP,不能想到别的,否则就不灵,这有点像信神一样。另一个是从上到下,到时人人都是GDP增长机的操作手,所以,什么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科学家等,都没有必要存在,因为一旦有这些称谓存在,人们难免走神,就会影响到GDP的增长。贺贵曾经把自己的伟大构想,给乡上伍书记汇报过。伍书记还没听完,便骂他是神经病。这让贺贵的热情备受打击。但他并不甘心,他正在写一份可行性分析报告,据说有二十多万字,写好以后,拿到城里打印出来,还是打算寄给中南海。是否如此,没人敢肯定,因为贺贵也未把自己的计划付诸实行。贺贵最后一个老婆,给他留下一女,目前在海南打工,且在海南和当地人结了婚,也不常回来,只偶尔给他寄三五百块钱回来。贺贵拿了女儿的钱,不正经花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上,却花在了订报纸和买闲书上。为著书立说,贺贵已是翻烂了好几本《新华字典》。他是村里唯一没有电视的人,所以贺贵从来不看电视。但他因为订得有《文摘周报》《参考消息》,对天下大事,却是比村里人谁都清楚。也从没有村民到他家里串过门,因为听说到了他家里,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因为没钱,他从没请过兴成和村里其他有农机具的人用机器给他耕过地,收过粮食,都是自己用锄去翻地种地,用人力去收割庄稼。他的庄稼始终种不过别人,收的粮食也仅够糊口。不仅如此,贺贵还特别愤世嫉俗,对历任村干部都不满,飞语不断,包括现任的贺春乾。今年大年初一,他到乡政府张贴贺春乾的大字报,被值班的乡政府工作人员赶了出来。为此,贺贵十分生气,转而气咻咻跑到县城,闯进县委办公室要拜访县委书记,反映村干部和乡干部的问题。又被县委书记手下一干人等把他轰了出来。贺贵见县委书记不成,心里又生了县委书记的气,回到家里,贺家湾有好事者故意对他问道:“贵叔,见到县委书记了?”贺贵生气道:“见到个鬼!”好事者道:“怎么没见着?”贺贵道:“县委书记很忙!”好事者道:“县委书记忙什么?”贺贵道:“忙着数钱!”说罢扬长而去。村民都知道贺贵行为怪异,疯疯癫癫,他说过的话,也没人和他计较,只在心里可怜他而已。
说也奇怪,满村的人都觉得贺贵是个不正常的人,唯独贺端阳对他却崇敬有加,不但不觉得他神经有毛病,反认为他是全湾最有智慧的人。只要一有时间,便喜欢去和贺贵聊天,说些在别人听来毫无用处的话。这时,端阳见贺贵一边在自己房前晒太阳,一边拿着一张报纸看,便走过去猛地喊了一声:“贵叔,看报纸呀!”贺贵听到喊声,急忙将头从报纸上挪开,那比啤酒瓶底还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闪了几闪,看清了是端阳,方才回道:“孺子无礼,既然知道我看的报纸,还多问什么?”端阳故意道:“我以为你看的不是报纸呢!”贺贵听了便盯了端阳问:“不是报纸,你说是什么?”端阳说:“是书!”贺贵大声道:“胡说!”
端阳听了,也不生气,在贺贵面前蹲了下来,想起昨晚电视里余副县长的讲话,不知这报纸上登没登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消息,于是便问:“贵叔,报纸上登了些啥,你看得那么专心?”贺贵道:“学习岂可三心二意?”端阳道:“贵叔说得对,我要向你学习!”说罢才又说:“贵叔把报纸给我看看上面登了些什么?”说着,也不等贺贵回答行与不行,就从他手里抢过报纸,看了正面又看背面,迅速把报纸上的标题浏览了一遍,见没有自己需要的内容,便把报纸还与贺贵,然后轻声对贺贵道:“贵叔,村委会又要换届选举了,你听说了没有?”
贺贵听了端阳的话,收了报纸,一边摇头一边连声说道:“不新鲜不新鲜,李杜文章万古长,而今已是不新鲜,不新鲜也!”端阳等他感慨完毕,才道:“贵叔,换届选举是村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怎么会不新鲜?”贺贵道:“孺子无知,鹦鹉学舌,一派陈词滥调!”端阳不服,分辩说道:“贵叔,怎么是陈词滥调?”贺贵道:“上面定官,百姓画圈,何新鲜之有?”端阳一听,觉得贺贵说得确有一点道理,便又说道:“这回《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正式颁布实施了,可不会再像原来那样候选人由上面来定,老百姓只是画圈圈了!这回可真是实行民主,让村民民主来选了!”贺贵听后,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似的,直道:“非也,非也!民主喊叫了这么多年,何曾有真正的民主?孺子切不可发迂腐之论!”
端阳听了这话,明白自己说不过贺贵,便住了声。可过了一刻,便又忍不住问道:“贵叔,我讨教你一个问题,假如有个人想竞选村委会主任,怎么才能顺利当选?”说完,便紧紧盯着贺贵。贺贵看了端阳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端阳道:“你老人家为人民服务嘛!”贺贵说:“屁话!如今领导都为人民币服务了,还有谁在为人民服务?”端阳央求道:“我说了,只有你老人家还在为人民服务!你是活雷锋,比雷锋还雷锋,你就告诉我吧!”贺贵道:“我告诉了你,你拿什么谢我?”端阳道:“你老人家要什么?”贺贵想了一想,才道:“你屋里有什么好书,借几本给我看看!”端阳一听,忙说:“行!不过我那些书,不知道贵叔喜不喜欢?”贺贵道:“是些什么书,报上名来。”端阳想了一想,道:“我有一本《怎样栽培果树》,贵叔看不?”贺贵道:“倒是一本有用之书,只是我已年老体衰,栽不动果树了!”
贺贵果然上了端阳的套,便道:“不知便问,孺子可教!那我便告诉你了,那人如果要顺利当选,须把握一个根本,一个关键,一个保证,一个手段是也!”端阳道:“哎呀,还这样复杂呀?贵叔诲人不倦,你倒好好跟我讲讲,什么是根本?什么是关键?那保证是怎么回事?手段又是如何?”贺贵道:“小子这都不懂?根本者,即是乡上和村上党组织的态度是也!尤其是乡上党委的意见,叫作组织意图。只要组织意图明确了,他们让选谁,谁就能选上,因而这是根本!”端阳道:“那关键呢?”贺贵道:“那关键就是陪选之人,须要是窝囊废,不能让此公对组织意图之人构成威胁。如此,也才能保证组织意图实现,此便为关键也!”端阳听罢,又问:“那第三个保证又怎么解释?”贺贵道:“保证者,即监、计票人员,必须政治上可靠,需要对组织铁杆之忠心者……”端阳听到这里,打断了贺贵的话,道:“这就怪了,那监票计票人员,本是选举时的一个工作人员,只需秉公办事,何来你说的那政治上可靠?”贺贵着:“孺子无知,少见多怪!那监票计票人员政治上不可靠,在关键时刻不能和组织保持高度一致,岂不会坏了组织的事?”端阳听到这里,还是糊涂,正想再问,却听那贺贵说到第四点上来了:“那手段是什么?流动票箱是也!选举时,会场人来不齐最好……”端阳听说,又急忙打断了贺贵的话:“怎么人来不齐还最好?”贺贵听了也没生气,继续道:“人来不齐才好设流动票箱呀!流动流动,流动到哪家的猪圈旮旯里、柴草垛边,就把该做的活儿几下就做好了……”
端阳毕竟年轻,听到这里,先是忽然扑哧一笑,接着便说道:“贵叔,我不信,我不信,这样严肃的事,被你一说倒像一场儿戏了,我不信!”贺贵脖子蹿上一条青筋来,像是受了辱般,生气地道:“孺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世界上有一种游戏,便叫作严肃的儿戏!我和你不可为谋,各自去吧!”端阳见贺贵生了气,便又急忙说:“贵叔见多识广,说得对,小侄得罪贵叔了,贵叔不要生气!”说着果真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离去了。
三
冬天日短,端阳回到家里的时候已到晌午。李正秀已经将洗好的帐子和被单晾在了院子里的竹竿上,此时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端阳便对还在给他漂洗衣服的母亲说:“妈,这样水流滴答的,莫说今天一个太阳,就是明天再出一个太阳,也不得干嘛!”李正秀听了这话,便有些生起气来,回答道:“你还好说得,等你回来跟妈拧水,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哪个把你扯到了?”端阳听完,咧开嘴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才不好意思地道:“我和贺贵叔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好像没有耽搁到好久嘛,怎么就这样晚了?”李正秀道:“你呀,看到冷土地都要说半天话,你和他有什么摆的?”端阳听了正经说道:“妈,你们总认为贵叔脑子有毛病,我才不那么看!你没听见他说的那些话,没有半斤也有八两,越想越有意思,那叫智慧!”说着,过去从竹竿上取下帐子和被单,和李正秀一人握一端,分别往相反的方向用力拧。拧得再没有水往下滴了,端阳才把它们抖开,重新晾到了竹竿上。一边晾,一边把李红嫂子今年生日不招呼客的事对李正秀说了。
李正秀听了儿子的话,一边在水里漂洗着端阳的衣服,一边说:“今年不招呼就算了嘛,什么时候他们有事要记住还别个的情!”端阳说:“我知道,妈!”说完又道:“我去烧火煮午饭!”说完就往屋里走。李正秀道:“我马上就要洗完了,要你去煮什么?”端阳道:“妈你辛苦了,就歇一会儿嘛!”李正秀道:“妈给你煮了一辈子的饭,什么时候说过辛苦了?你要真心孝顺妈,就给妈找一个煮饭的回来,让妈也享几天清福!”端阳一听这话便又道:“妈,你这话都说起茧巴了,还说!”李正秀听罢道:“什么话妈不能说啊?你要想耳根清净,就给妈带一个回来,我就不说了!”端阳见母亲生了气,便急忙道:“好,好,妈,儿子又不是讨不到婆娘,以后给你带一个回来就是!”
说罢,端阳便进了屋,开始刷锅洗菜,准备生火做饭。刚把火生起来,李正秀便进来了,道:“哪个要你做饭,笨手笨脚的!”说着从儿子手里接过火钳,在灶膛前的凳子上坐下了。端阳一时没了活儿,一看时间正好是县有线电视台的午间新闻时间,想起昨晚上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没听完,这时正好接着听。于是端阳便又去开了电视,认真地看了起来。电视里正播着县委书记到某某地方调研的消息,身后跟着一大帮随从人员,浩浩荡荡,游行似的。端阳明白,这条新闻完毕过后,如果还有其他类似新闻,就一定会是县长的。如果还有,分别会是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副县长等的。不但领导们出场的顺序老百姓记得一清二楚,他们后面要说的话老百姓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端阳对领导们这类作秀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十分反感,要在平时打死他也不会浪费时间来看这类无聊的新闻的。可今日为了听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只得耐着性子看下去。偏那地方有线电视台播出新闻的时间长度又没个固定,全随领导活动的多少而定。又是巧了,昨日县委吴书记陪同市委谢副书记考察了A部门党员先进性教育开展情况;贾县长到了县工业园调研;人大李副主任检查了B镇《动物防疫法》执行情况;政协汤主席视察了滨江河堤建设工程;县委江副书记参加了全县组织工作干部会,常务副县长视察了县现代农业园;余副县长到C乡养老院慰问孤寡老人;杨副县长到学校检查校园安全工作;陈副县长到龙王峡调研旅游工作;肖副县长参加省上食品安全卫生电视电话会议;林副县长召开南区危房拆迁改造工作会议……另外还有宣传部长、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诸位常委也分别有些活动。如此众多领导人的重要活动,在这日的午间新闻中都要一一向全县人民报道。偏那记者又生怕遗漏了领导人活动细节引起父母官们不满,报道得又十分详尽。如此拉拉杂杂下来,那新闻便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端阳好不容易熬到新闻结束,正打算看余副县长讲话时,电却突然停了,恼得那端阳恨不得一锤子砸了电视机。过了一会儿,电又来了,端阳重新打开电视机,却没有余副县长的讲话了。
没一时,李正秀就端上了午饭,见端阳黑着一张脸盯着电视机神情呆痴,便道:“发什么呆呀,哪个惹着你了?还不快吃饭!”端阳因为受了半天精神折磨,也没有听见余副县长的电视讲话,心里欠欠的,也不说话,端过母亲手里的碗便吃起来。
正吃着,忽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先是播放了一首歌,一个女人像是没吃过饭似的,在有气无力地唱。一曲唱完,噗噗吹了两声,便响起了村支书贺春乾的叫声:“各位村民小组长和村干部注意了,吃过午饭到村办公室开会!下面再播送一遍!”接着就又将先前广播的内容重复了一遍,然后喇叭就像咽了气似的没声音了。端阳一听广播却高兴了,道:“春乾哥回来了!”李正秀不明白儿子的心思,嗔怪地道:“回来了又怎么?别个开别个的干部会,跟你一点儿相干也没有!”端阳一听母亲这话不吭声了,只埋头往嘴里扒着饭。没多大的工夫一碗饭便下了肚,也不再和李正秀说什么,将嘴巴一抹就急急地朝外面走去。
李正秀也不知道儿子有什么事这样忙,便冲着端阳问:“你是三脚猫呀?饭还在喉咙管又要往哪里去?”端阳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道:“我去找春乾哥说点儿事。”李正秀道:“什么事急得这样火烧眉毛的?”说完见端阳没有答应,便又道:“要说事也不选个时候,别个要开会,哪有心思听你去说东道西!”端阳一听这话真的站住了,心想:“妈说得也是,中午时间短,他又要开会,与其这样急急忙忙地去跟他说几句话,还不如放到晚上再细细地跟他说呢!再说,要是春乾哥已经到村办公室开会去了,我又岂不是白跑了?”这样一想,站了一会儿便又反身进屋去了。李正秀见端阳又回来了,便追问他究竟有什么事要找贺春乾。端阳只是笑而不答。李正秀问急了,端阳便道:“妈,你急什么?反正我到时候要跟你说的嘛!”李正秀听了这话,果然不再问了。
吃过晚饭,端阳拿了一支手电筒,和李正秀打了一声招呼便出门往贺春乾家里走去。冬日的天气,尽管白天有太阳,可一到夜晚天地便都像苦了脸,黑沉沉一片。冬虫又都躲进了泥土深处,只顾贪睡去了,四野静寂一片。远处偶有一两声狗吠,叫得也似漫不经心。端阳走着走着,忽然想道:“下午开的会,会不会就是关于村委会换届选举的?如果是,会议开了些什么?上面有没有新的规定?如果有新的精神,这精神又是什么?我如果连这些都没弄清,就直接去对贺春乾说我想当村主任,岂不唐突?”这样一想,便又站了下来。又想了一阵,决定先去找贺荣叔了解一下下午的会议精神再说。于是便马上转过身,顺原路走了回来。
贺荣五十多岁,是上湾这个组的村民小组长,住在大院子的东北角。端阳晃着手电筒,走到贺荣的房子前。贺荣家的那只杂毛狗,对着手电筒的光叫了两声。可那畜生很快就听出了熟悉的脚步声,不但住了声,还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迎接。端阳在那畜生头上拍了拍,畜生愈发得意,在端阳身边又跑又跳。端阳随着它走上台阶敲起门来。贺荣的女人姓向,端阳叫她向大娘,向大娘过来开了门,一见是端阳,便道:“哦,是端阳呀,有什么事呀?”端阳道:“向大娘,我荣叔在屋里吗?”贺荣的女人道:“在屋里喝马尿水呢!”端阳道:“我找荣叔问点儿事。”说罢便进了屋。
到了堂屋,端阳一看桌子上空荡荡的,心里正在疑惑,贺荣的女人道:“在灶屋里呢!”话音刚落,便听得从灶屋传来贺荣的声音:“是哪个呀?”端阳听得贺荣问,一边往灶屋走一边回答:“是我,荣叔!”说着已经到了灶屋。见屋子里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碗面条,已经没了热气,一捧花生,大半玻璃杯白酒,颜色发红,上面浮着几粒泡胀的枸杞子。贺荣正悠闲自得地一边慢悠悠地喝着小酒,一边嚼着花生米。一看是端阳,便开玩笑地道:“是端阳呀,来,陪老子喝一杯!”端阳忙道:“对不起荣叔,你知道我不会喝酒得嘛!”贺荣又剥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才道:“莫?得出息,不喝酒,叫什么男人?”端阳的脸马上红了起来。贺荣的女人见了,便对丈夫斥道:“是人都像你,离了马尿水就不活了!”可说完却对端阳说:“大侄儿又不喝酒,又不抽烟,又不打牌,光是挣钱,以后要挣好多钱哟。”端阳脸更红了,道:“向大娘莫讽刺我了,我能挣啥子钱。”贺荣的女人道:“怎么挣不到钱?你那果树眼看就要挂果了,一挂果就是钱,是不是?”端阳还没答话,却听见贺荣道:“你娃儿不错,勤人做起懒人爱,大家都眼红你那果树呢!”说完也没等端阳回答,便又问道:“你娃儿好久都没有到我屋里来踩过脚印了,还以为你把老子忘了呢!说吧,今晚上来找老子有什么事?”端阳本想马上就问一问贺荣下午村上开会的内容,可想了一想却说:“不忙,荣叔,等你把酒喝好了,面吃了,我们两叔侄再慢慢摆龙门阵。”贺荣道:“那你娃儿就要等一会儿哟!”说罢不再说话,只顾喝自己的小酒了。贺荣的儿子媳妇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下一对儿女给他们带,那女孩九岁,男孩六岁,先时也在桌边呼哧呼哧地吃面,一见端阳进来,就全停下筷子,瞪起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端阳。贺荣的女人一见孩子发愣的样子,便喝了一声:“还不快点吃了我好洗碗,也跟到老东西学呀?”两个孩子听了,又低下头呼哧呼哧地往嘴里吸溜起面条来。那条跟随端阳进屋的杂毛狗在桌子底下嗅了两下,没嗅出任何东西,狗毛上却沾上了贺荣扔下的花生壳。嗅了一阵,便失望地从灶屋门坊下面的墙洞钻出去了。
也不知过了好久,端阳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贺荣才将杯里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将嘴一抹,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堂屋里说话!”端阳见了,忙道:“荣叔,不忙,你还是吃点面条,我等你。”贺荣道:“吃什么面条了?我喝酒从不吃饭!”端阳道:“那你肚子不饿?”贺荣道:“笑话,肚子怎么会饿?你知道酒是什么酿出来的?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一边说,一边往堂屋走去。端阳见了,只得在后面跟着道:“荣叔好身体!你现在一天喝得到好多酒?”贺荣道:“没试过,反正没有喝醉过!”
说着,就到了堂屋,叔侄两人面对面在桌子前坐下。贺荣又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一边吸一边对端阳道:“说吧,什么事?”端阳这才进入主题,问道:“荣叔,村里下午开会了?”贺荣喷出了一口烟道:“嗯,开会了。”端阳身子立即往贺荣跟前凑了一点儿,又道:“开的什么内容,荣叔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贺荣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又不保密。”端阳道:“那开的什么?”贺荣道:“还有什么,又要搞那些烂事了!”端阳一听,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却还装作不懂的样子问:“什么烂事?”贺荣道:“这你娃儿都不知道,上面又要叫我们画圈圈了!”端阳还是装糊涂地道:“画什么圈圈?”贺荣道:“说了半天,你娃儿还没有经历过,就是选举,村委会又要换届选举了!”端阳道:“哦,原来村委会又要换届选举了!荣叔,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春乾哥在会上是怎么部署我们村的选举的?”
贺荣抽完了烟,把烟屁股丢到地上,又用脚踩熄了,才道:“他能够怎么部署?还不是上面怎么说,他跟着怎么做就是!”端阳道:“他总有一个说法。”贺荣道:“说法倒是也有。反正从现在开始,这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事就算正式启动了。这几天是宣传发动,成立选委会,过了这几天就是登记选民。选民登记了就是提候选人。候选人提出来了,就是画圈圈。具体哪天做什么,我记性孬,也懒得记。反正我们就像木脑壳,上头怎么扯,我们怎么动就是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啥似的,突然盯着端阳问:“哎,你娃儿来关心这些事做什么?”端阳道:“荣叔,我就是想来听听!”说完也马上看着贺荣问:“荣叔,这样说,那选委会什么时候成立?”那贺荣道:“什么哪时成立?今下午就成立了!”端阳心里吃了一惊,道:“什么?村民会议都没有开,也没听到征求村民意见,这么快就把选委会成立了?那都是些什么人在里面?”贺荣道:“还有些什么人?贺春乾点的将,他本人做主任,贺国藩做副主任,贺劲松、贺贤明、贺通良做委员……”端阳还没听完,便叫了起来:“这些人不都是村里的主要干部吗?”贺荣道:“可不是那几个木脑壳!”端阳的脸涨得红了起来,忽然气呼呼地在桌子上擂了一拳,接着便像是受了辱一般叫道:“荣叔,他们怎么能这样?这样做是违法的!”贺荣抬起头将端阳看了一会儿,才道:“违什么法?”端阳道:“违反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选委会应由村民大会或各村民小组推选产生,任何个人和组织都不能指派!”贺荣见端阳怒气冲冲的样子,便道:“你管它合法不合法,你娃儿又不当那村主任,管它这些烂事捞屁!”
端阳脸憋得发紫,又过了一阵,终于才像忍不住了似的对贺荣愤愤地说道:“荣叔也不是外人,我就对你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就是想要竞选村主任!”贺荣听了这话,像是不认识似的看了端阳半晌,才道:“你娃儿要当村主任?”端阳道:“怎么,荣叔以为我不是当村主任的料是不是?”贺荣一听,有些讥讽地道:“老子倒没有认为你不是当村主任的料,老子是看你娃儿的祖坟没有当官的风水!上头没有叫你当,你想当就当得上?”端阳不服气地道:“《村民委员会组织法》里面说了,村主任是由村民选举的,跟上头有什么相干?”贺荣道:“我说你娃儿没有吃过油,还没有听到过榨响?那法是这样说了,可这些年哪回选举不是上面先定了人才拿给群众画圈圈的?没有听过这样一首顺口溜吗?‘选举是玩笑,上边戴着帽,定了候选人,圈儿画一道!’”说完也不等端阳回答,便又马上接着说:“我实话跟你娃儿说嘛,我们湾里的村主任别个早就定了,还等得到你娃儿来当!”端阳一听这话,便急忙道:“定了,那是哪个?”贺荣听了也没忙着回答,却对灶房里叫了一声:“贺潇潇,给爷爷倒杯开水来!”
端阳听贺荣叫孙女给他倒开水,便忙说:“我去!”正欲起身,贺荣的女人已经端了一杯开水,走了进来,道:“潇潇睡都睡了,你瞎叫啥子?”贺荣没有回答,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觉得烫又放下了,抹了一下嘴才回答端阳的话,道:“你以为是哪个?贺国藩!”端阳一听这话又叫了起来:“什么,贺国藩做村主任?”贺荣道:“贺国藩就做不得村主任?”端阳道:“他五十多岁了,又没多少文化,说也说不出什么,写也写不出什么,就晓得当好好先生,当个组长都没当好,怎么能当村主任?”贺荣道:“那人家怎么又不能当村主任?不哄到你说,昨年贺世忠被你世凤叔他们告下台后,乡上一时找不着合适的人当村支书,到过年的时候伍书记才找着贺春乾当。贺春乾当时就对伍书记说了要我当支书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就是要贺国藩当村主任!伍书记问他为什么?贺春乾说贺国华是三房的人,又是在贺世海手里提起来当的村主任,资格比他老,怕他打翻天印不好领导。乡上伍书记当时就答应了。过了不久,贺春乾就把贺国藩提起来当了副支书,就是为今年换届做准备的。贺国华知道今年换届他要下台,所以才先把担子撂了,免得在选举时被选掉丢了面子。不然贺国华还没到换届时间,又干得好好的,怎么就要撂挑子?”端阳听了仍红紫着脸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他们是想把村里的大权都掌握在大房人手里,排挤我们小房的人!”贺荣道:“你明白了就好,就别去说想当村主任的话了!免得到时候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膻,让人笑话。再说,你娃儿还嫩,莫得三个六月四个夏,即使让你当上了村主任,你坐得稳当那个位子?”端阳道:“荣叔,你说句良心话,侄儿除了年轻点,哪点比不上他贺国藩?再说,我想干一番事业,如果我当了村主任,就可以在村里发展果树,让全村人都过上富裕的生活……”贺荣没等端阳继续说下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说你娃儿嫩,你娃儿就是嫩!你以为你比得上贺国藩,你就能够当村主任?关键的关键是别人不让你当……”
端阳听到这里,也没等贺荣继续说下去,便也气鼓鼓地道:“他不让我当,我就和他们争!”贺荣听后,又盯了端阳一阵,才像是不相信地摇头道:“你娃儿和哪个争?”端阳道:“哪个不依法办事,我就和哪个争。”贺荣道:“你争个屁!”端阳道:“荣叔你是谅我不敢去和他们争是不是?老实跟你说,我才不怕!我手里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争不过他们!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他们不经村民会议和村民小组推选就指定几个人成立选委会,是完全错误的,我这就去找他们!”说着,贺端阳果真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要往外走。贺荣忙道:“听到风便是雨,别个成都成立了,你找有什么用?”端阳道:“才开头他们就敢违法,如果不制止,以后他们哪还会把法律放到眼里?”贺荣道:“你吃多了!”端阳道:“荣叔,你不要劝我了!即使我不参加村委会主任选举,也不能在大房面前输这一口气!他贺春乾凭什么一个人就可以指定选委会成员?又凭什么就内定了村委会主任候选人?”说罢,也不等贺荣再说什么,真的一头冲出了门外。贺荣急忙追到门边叫喊:“端阳你娃儿跟老子回来!”可端阳没有答应,只顾咚咚地往外面走去。不一会儿便转过屋角不见了。贺荣盯着黑咕隆咚的夜空,发了半天呆,说了一句:“龟儿子犟拐拐,比他爹还犟!”然后关了门,过去端起桌子上已经凉了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一抹嘴,自去睡觉了。
端阳走出来,心里气鼓鼓的甚是不平,果然打着手电筒,气咻咻地去找贺春乾了。贺春乾住在下湾,端阳要沿着弯弯曲曲的村道,走长长的一段路,还要经过中湾老院子后面的贺家祖坟。但年轻人气盛,又因为心里藏着几分怨恨,一心只想找到贺春乾让他把事情说个明白,也便不觉得路长。走了约莫二十多分钟,便到了贺春乾的屋子前。端阳用手电照了一下屋子大门,见大门关着,屋里也熄了灯,一片寂静,以为他们两口子已经睡了,心里便拿不定主意是敲门还是不敲门。如果敲门喊醒他们,定会打扰他们两口子睡觉,惹得他们心里不高兴。如果不喊醒他们,黑天摸地的自己又岂不白跑一趟?更重要的是如果不问个明白,心里也是欠着的,回去睡觉也不踏实,明天还得来问。但又不知道明天贺春乾在不在家里?罢罢罢,不高兴就不高兴,还是把贺春乾给喊起来!这样一想,端阳便不再犹豫,上去敲起门来。
敲了几声,便见屋子里灯亮了,接着听见一个女人热情的声音:“这样快就回来了,你不是说要打到十二点吗?”说话间,大门哗的一下拉开,灯光泻到门外照到端阳身上。端阳方看见开门的是贺春乾的女人邓丽娟。邓丽娟蓬松着头,趿拉着一双拖鞋,身上披着一件棉袄,贴身只穿了一件纯棉衬衫,一对松弛的大奶子在里面晃荡着。端阳忙叫了一声:“嫂子,对不起,打扰了!”邓丽娟也看清了是端阳,便道:“哦,是端阳呀,这样大晚上了,还没睡觉,有什么事?”端阳道:“我来找春乾哥,有点事要问他。”邓丽娟把端阳上下看了一遍,像是替男人把关地道:“什么事?”端阳道:“等见了春乾哥,你就知道了!”邓丽娟见端阳不肯说,过了一会儿,方才如实说道:“他没在家里,到贺国藩家里打麻将去了!”端阳道:“真的?”邓丽娟说:“我哄你做什么?”端阳想了想,便说:“那我到那里去找他!”说罢转过身,便走下了台阶。邓丽娟在端阳背后叫了一声:“那你慢走啊!”说罢关了门。
贺国藩的家,也是从下湾的大院子里搬出来的,却是建在离大院子有半里路远的扇子坪上,独门独院,十分僻静。端阳才走到院子里,果然见那屋子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又听得一派“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音中混合着人的说话声,便知邓丽娟所说不假。端阳便又走上台阶,举手敲起门来。
不一时,便有人过来开了门,端阳一看,原来是村委会副主任兼下湾村民小组的小组长贺贤明。端阳不等他问,便道:“贤明哥,春乾哥可在里面?”贺贤明四十多岁,小时候害病把脚害跛了,因此才没有出去打工。他将端阳看了一会儿,才道:“在楼上打麻将呢,老弟有什么事情?”端阳道:“我找他有点儿事!”说着,也不等贺贤明答应,便进去了。贺贤明朝里面喊了一声:“贺支书,有人找你!”说罢关上门,一瘸一拐地跟在端阳后面,也进来了。
端阳上了楼,果然见屋子里贺春乾、贺国藩、贺劲松、贺通良几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盒烟,烟下面压着几张零零碎碎的票子,身旁的方凳上各摆着一只茶盅,不过里面的茶已经凉了,压根儿没像喝过的样子。听到楼梯响,几个人都一齐回过头朝楼梯口看,手上却没有停下活儿。一见是端阳,贺劲松和贺国藩马上把头掉了过去,只有贺春乾和贺通良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我道是哪个呀,原来是你!”说罢,也没问什么,就急忙地把头回过去,眼睛落在麻将牌上,贺通良碰出一个牌来。端阳见他们打得如此专心,屋里也没凳子坐,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幸好贺贤明上来了,把贺劲松身边方凳上的茶盅端到桌子上,腾出方凳让端阳靠到桌子边坐下。端阳却端起方凳,打算到一边坐去。
端阳刚要走,便听见贺通良道:“哎,端阳,走什么?也来搓两把!”端阳停了下来,道:“我搓不来!”贺通良一边往外出牌,一边道:“搓不来就学嘛,这有什么难的!”端阳没有答话,把凳子端到一边,坐下了,等着贺春乾问他。贺春乾却不问,只顾碰贺劲松的牌。其他人也只看着自己面前的牌,像是压根儿没有他贺端阳存在一样。过了一会儿,贺贤明才一边走动着,察看他们几家手里的牌,一边漫不经心地对端阳问:“端阳老弟,你喝茶不?”端阳答应了一声:“不喝。”贺贤明听后也不再问。终于等到一轮打完,贺国藩洗起牌来,春乾才问:“端阳,你找我?”
端阳正思忖着该怎么开口说话,听见春乾问,便马上站了起来说:“是!”春乾道:“什么事这样急,黑天瞎火地赶来?”端阳顿了一下,像是自己跟自己打气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道:“听说村里成立了选举委员会?”春乾听见这话愣了一下,似乎有点儿吃惊的样子。正要答话,却听见贺通良在催促他:“支书,该你摸牌了!”贺春乾听了,果然伸出手去桌上抓起牌来。将一张牌抓到手后,方才慢悠悠地回答:“是呀。”端阳又道:“听说就是你们几个人?”春乾听端阳话中有点火气的样子,抬起眼睛朝他望了一下,又一边摸牌一边懒洋洋地答道:“是呀。”端阳以为贺春乾还要说点儿什么,可贺春乾说完这两个字又不说什么了,一心一意地去碰上家贺劲松的牌。碰毕才又对端阳问:“怎么,端阳,你是不是听到什么议论了?听到啥议论,就对党支部说啊!”
端阳一听这话,急忙红了脸道:“议论倒是没有听到,不过我倒是有些看法想对你说说!”这话一完,贺国藩、贺劲松、贺通良都抬头看了端阳一眼,并没说什么,倒是贺春乾一边出牌,一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道:“你有什么看法?”端阳开始生起气来了,说:“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一语未了,仿佛收音机被人按了暂停键,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几个人像是受惊了样张着嘴望着端阳,手也停止了活动。端阳也看着他们,等着贺春乾回答。过了一会儿,贺春乾回过了神,却没有回答端阳的话,只对众人说:“来来来,打牌打牌!说的打到十二点,还有两三个钟头呢!”贺通良也说:“对,接着打!”说着,几个人又摸起牌来。倒是贺劲松忍不住了,对端阳道:“端阳,你娃儿是不是喝了马尿水了,说胡话?成立个选举委员会,哪点又违了法?”
端阳一见贺春乾压根儿没把他放到眼的样子,更生气了,便大声道:“《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选委会应由村民会议或各村民小组推选产生,任何人和任何组织都不能指派!你们开个干部会,就把人定了,怎么没有违法?”贺劲松正要回答,却听得贺通良道:“端阳你说什么?任何组织都不能指派,党支部也不能指派了哟?连党支部也不能指派了,还把党的领导放到哪个地方?”端阳没想到这一层,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便硬邦邦地回答道:“反正《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这样规定的,不信,你们去翻开《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看!”贺劲松听了这话,道:“你娃儿以为是多大一回事?我跟你说,哪个也没有把这事当回事,不过是像过去那么走一下过场。又不发工资,又不给饭吃,叫你当你怕还不得当呢!”端阳正准备答话,却听见贺国藩在催贺劲松:“贺会计,快点摸牌!”贺劲松一听,果真马上就去摸牌了。贺贤明见端阳愣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便一瘸一拐过来道:“端阳老弟,你就是为这点事呀?要为这点事,话已经说明白了,回去睡觉吧!”说着扯了端阳的衣服一下。端阳明白贺贤明的意思,却还站在那里,气咻咻地犟道:“睡觉忙什么,贺支书还没有跟我把话说清楚呢!”
贺春乾听到这里,突然生气了,啪地放下手里的牌道:“贺端阳,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怎么跟你说清楚?你是不是以为我贺春乾懦弱,好欺负,跑来跟我兴师问罪?”端阳道:“哪个是跟你兴师问罪?难道你违法了,我们连问也不能问?”贺春乾盯着端阳,目光咄咄逼人,道:“我今晚上倒要弄个清楚,不然死了也会做个冤死鬼!你说我违法了,我怎么就违法了?老支书过去就是这样做的!我也只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老支书这样做不违法,我这样做就违法了?”端阳没想到贺春乾会拿贺世忠来做挡箭牌,加上贺世忠这样做的时候,他还在学校念书,自然不知道什么。好在他脑子活络,猛地想起《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过去只是试行阶段,便说道:“那时是那时,那时《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试行阶段,宣传得不深入,世忠叔这样做了也就做了!可现在《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是正式颁布实施了,我们可不能违法!”
春乾听了这话,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伍书记在会上反复强调党支部必须加强对换届选举工作的领导,难道我们不该贯彻乡党委的指示精神?”端阳道:“领导不等于就一定得包办!”春乾哪能甘心败在一个年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上,又马上凌厉地道:“都是会议上定的,我怎么包办了?”端阳一点儿也不相让,说:“没有经村民会议和各小组推选,就是包办!”贺春乾有些恼羞成怒了,大声道:“那些村民小组长难道还不能代表他们村民小组?”端阳道:“当然不能代表,要不然《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为什么要那么规定?”
贺春乾一听脸都气白了,贺国藩、贺通良见了忙劝着说:“打牌打牌,你跟一个蛋黄还没干的小子计较做什么?他知道个屁!”端阳正要答应,只见贺劲松一边对他眨眼,一边说道:“端阳,不是老叔说你,你娃儿嘴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就只知道扛死八字!你以为开个村民会就那么容易?”贺贤明听了这话,也道:“就是,端阳老弟,你以为像你们学校那样老师一吹哨子,学生娃儿就来集合了?再说,就是开会也是个形式,到时还不是听支书的!”端阳听了,却还是认死理地说:“有形式和没形式是不一样的!”贺贤明道:“有什么不一样?”端阳说:“前者是民主,后者是独裁!”贺春乾听了这话,铁青着脸没吭声,贺通良却像是忍不住了,对端阳大声嚷道:“贺端阳你今天晚上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你也想当选委会委员嘛?”端阳一听这话,更像是受了侮辱似的,也大声道:“我才没想当什么选委会委员!”贺通良道:“那你麻布口袋——拧不干的样子!”端阳正要回答,却见贺春乾端起身旁方凳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又突然噗的一声吐了出来,道:“水冷了,看看那上面的水开没开?”贺贤明听了就跛着脚朝屋角跑去。端阳这才看见原来屋角还烧着一个炭炉子,上面放着一只开水壶。贺贤明去看了一遍,回来复道:“水还没响,还要等一会儿。”
话音刚落,忽听得贺通良道:“哦,我明白了,有人不想当选委会成员,怕是想当村主任!真是这样,哪还没想(响),我看早就怕在想(响)了!”端阳晓得贺通良是在说他,一张脸便涨得紫红,大声地脱口说道:“我就是想当村委会主任又怎么样?”贺通良便笑道:“我说嘛,不想吃油滓会在锅边转?不过,即使是想,也恐怕是癞蛤蟆想吞灵芝草——痴心妄想!”端阳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面孔也变成了青乌的颜色,胸膛起伏,鼻孔里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红着一双眼睛,龇牙咧嘴地看着贺通良。贺通良是村里的计生专干,平时带着人落实计划生育措施,也是一恶二牯惯了的,见端阳这时一副要和自己打架的样子,站了起来道:“怎么,我还怕了你不成?”贺劲松和贺贤明真怕他们打了起来,立即过来抱住了端阳。贺劲松一边把他往楼下推,一边生气地道:“这样大晚上了,你娃儿还不回去,让你老妈一个人在屋里牵心挂肠的!”贺贤明也道:“就是,我们打一阵也要回去困觉了!”两人说着把贺端阳推到了楼梯上。贺端阳虽说心里还不服气,却觉得贺劲松说得也对,便也不再说什么,往楼下走去。还没下完楼梯,却听见贺春乾在上面愤愤地说:“贺家湾贺贵这个老疯子还没死,又出了一个小疯子,贺家湾的疯子不得绝种了!”端阳听了这话,又要上楼来,却见贺劲松板起了一副脸,狠狠地在端阳肩膀上打了一下,凶道:“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不得了了是不是?你娃儿还嫩得很,不熬几年,你知道什么厉害?”说着,用力推了一把,将端阳推到了下面屋子里。贺贤明过去开了门,贺劲松又将端阳推到门外,叫贺贤明关了门。端阳在门外气鼓鼓地站了一阵,没办法,只得把一肚子怒气装着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