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贺松小学毕业了,十四岁的他已经齐你肩高了,虽然还略显单薄,但那高高挑挑的个子和四四方方的身材已初步显露出了一个美男子形象。看着快要长成一个大小伙子的儿子,你既感到自豪和骄傲,同时也感到了人生的压力。那年,贺家湾刮起了修楼房的风气。贺家湾人房屋的变迁也大致和你一样,最初除了少数人家以外,大多数都住茅草房,后来便建成砖混结构的平房或泥土墙、瓦盖子的“满垛子房”。那年贺家湾人建成的楼房一般都是一楼一底,上面再加一个人字形木屋架,盖上小青瓦。
你看着别人都在热火朝天地盖房,也想把自己的平房改建成一楼一底。小伙子“抽条”就是那几年,眨眼之间就会变成虎背熊腰的大人,就有人上门说媒提亲了。总不能等媒人上了门,再来修房子吧?可是你手里又没有那么多钱。那年月正是种地不划算的时代,你两口子又没出去打工,每年卖粮食的钱还不够交五花八门的税费和“三提五统”款。现在手里积攒的一点钱,还是曹银娥养猪和从鸡屁眼里抠出来的,离加盖一层屋子的费用,还像是戴起草帽亲嘴——差得太远。好在女儿贺英上年出嫁,男方过了两万元彩礼,你给女儿置办了嫁妆后,还剩一万元。按照贺家湾女儿出嫁的规矩,你应当把这一万元压在贺英的箱底,让她带到婆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是你却把这笔款给截留了。当时你心里,就有把女儿这笔钱挪做给儿子盖房用的想法,过后许久,你都觉得自己亏欠了女儿。现在即使加上女儿这笔钱,还是远远不够呀!
晚上,你和曹银娥坐在床上,两口子盘算了半天,还是没盘算出个结果来。你对曹银娥问:“怎么办?”
曹银娥说:“你是当家的,怎么问我怎么办?”
你说:“我是当家的不假,可手里没刀杀不死人!”
曹银娥想了半天,突然说:“差多少,要不你到街上去向贺世元借点吧!你们是同一个老格篼下来的,你开了口,他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总要借点给你!”
你听了这话,半晌没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许久,你才说:“也行!我明天就上街去问问他,如果能借到,虽然我们背了账,可房子盖起来了,我们就不那么急了,慢慢再还吧!”
第二天,你果然便往乡上去。原来贺世元和你是同一个曾祖父下来的,贺家湾人把这叫作“同公”,中间只隔了一辈人,确实还算比较亲的。前些年贺世凤和毕玉玲在贺家湾办起“家庭餐饮服务队”,承包贺家湾和周围村子红白喜事的宴席,生意多忙不过来的时候,便把贺世元叫去帮他们打打下手。没想到贺世元眼尖,竟偷偷地把毕玉玲一手炒菜的绝活学过去了。后来贺世凤、毕玉玲年纪大了,加上贺世凤“气吼包”的病越来越严重,“家庭餐饮服务队”不做了,贺世元也就回到家里继续种地。后来见种地不但不来钱,甚至还要倒赔,前年在女儿的帮助下,盘下了乡场上罗歪嘴家里一间门面房,开起了一家小馆子。起初,因为本钱不大,小馆子只卖面条、米粉,生意也不是很好,可从去年开始,贺世元也不知从哪儿发了横财,突然将隔壁张二娃、周丝瓜的门面房也盘了下来,不但扩大了饭店规模,而且请了厨师,蒸、烧、炒、炖一齐上阵,生意竟也出奇地好,有人说:“贺世元这两年是赚大钱了!”尽管你们是贺家湾人说的“亲房”,但平常你种你的地,他做他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交往不多,所以也不知他究竟赚了多少钱。
你来到贺世元的店里,贺世元正在盘算头一天的账。贺世元看见你,也没问你吃饭没吃饭?只淡淡地说了一声:“赶场来了?”
为了不耽搁贺世元做生意的时间,你没有说多余的套话,开门见山地便把自己到他这儿来的目的给他说了。贺世元听完你的话,觑起眼睛像是打量外星人一样将你看了半天,然后才说:“你呀,你呀,你怎么拿到胡子不晓得栽须?乡上农业合作基金会的钱正愁贷不出去,放着那里现成的钱不贷,却跑到我这儿来借钱,我能借多少钱给你?”
你也听说过乡上农业合作基金会贷款的事,听了他的话,你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合作基金会的利息高,我怕还不起……”
话还没完,贺世元便有些嘲笑地说:“农业基金会的钱你怕还不起,私人的钱你就还得起了?私人的钱也不是别人用枪打来的。你借十块八块人家不要利息,可你借多了,人家也不要利息?你去问问,现在谁个借钱不付利息?”
你一听这话,立即不出声了。
贺世元似乎害怕你继续缠着他借钱,马上又鼓励你说:“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农业合作基金会的钱,名义上说只能贷来发展种植、养殖业,在我们乡主要是大力发展柑橘,等柑橘投产后再还基金会的钱。可现在不管是正道的还是斜道的,哪个没从农业合作基金会贷过款?连我们街上几个赌棍赌博的钱,都是从农业合作基金会贷出来的呢!农业合作基金会是用高利息吸收的存款,贷款的利息当然也要高一些,但这年头管那么多做啥?先把钱贷出来用了再说吧!不瞒你说,我这店也是靠从农业合作基金会贷款,才有今天呢!……”
你一听这话,忙问:“你真的也从农业合作基金会贷过款?”
贺世元说:“我们弟兄,我给你扯谎卖白做啥?还是昨年,孙副乡长突然走到我店里,我说,乡长大人还要到我这小店里吃面呀?他说,我不吃饭,我给你送财喜!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乡长大人来给我们小老百姓送财喜?他说,我说的是真的!贺老板要不要贷款?我说,我要贷款做啥子?他说,钱拿到手里了你想做啥就做啥,就是进城去养个二奶都行!我说,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都养二奶了,那乡长大人不知有多少丈母娘了!他说,我和你说正经的,你这店想不想扩大规模?我说,怎么不想,隔壁张二娃、周丝瓜都想把门面盘给我,可我手里壳儿少了一点。要是有壳儿,早就盘下了!他说,那就好,我从乡上农业合作基金会贷三万块钱给你,怎么样?我一听这话,还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便说,真的呀?他说,歪嘴婆娘照镜子——当面见效,只要你要,我马上就给你办手续!我见他是裁缝的脑壳——当真(针),知道农业合作基金会的利息是很高的,便说,算了,我贷一万元!他说,一万块我难得给你办手续哟,你再盘两间门面房,还要添设备,三万块用下来了都是好的!我当时确实想把张二娃和周丝瓜的门面房盘下来,又见是他主动来找的我,就充了一个胆子大,说,三万就三万嘛!他听了我这话,当即就给我办了手续……”
你听贺世元说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还是这样,我们还以为你是哪儿摔跟斗、挞扑爬,拾了金元宝,突然又盘了两间门面房呢!”
你的话完,贺世元又接着对你说:“当时我还在想,乡干部怎么这样大发慈心了呢?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农业合作基金会存款利息高,农民都不是傻瓜,见把钱存到农业合作基金会比存到银行划算,不但把手里眼前不派急用的钱拿来存到农业合作基金会,还把已经存在信用社和其他银行的钱取出来,再存到农业合作基金会里,好让自己的钱多下‘儿子’!另一方面,农业合作基金会存款利息高,贷款利息自然也比银行高,农民又觉得到农业合作基金会贷款不划算,便又不到农业合作基金会贷款,而要钱打急用时,又到信用社或银行贷款!农业合作基金会用高额利息吸收来的存款贷不出去,放在那儿不但成了死钱,还会黄泥巴揩屁股——倒贴一坨!所以领导着急了,便给每个乡干部划分任务,要他们每人完成多少放贷任务,而且还要把完成放贷任务量和工资奖金挂钩。干部为了完成任务,也不管这款你贷回去是修房子做生意、打牌嫖娼还是搞种植、养殖业,也不管有没有还款能力,只要愿意贷,一律开绿灯,不愿意贷还苦口婆心动员别人贷!这就是孙副乡长主动来叫我贷款的原因。现在想来,当时我是贷对了!不瞒你说,我这个饭店,见天都多多少少有点进项,如果是当场,生意更好,每场赚个千儿八百,那是不成问题!至于农业合作基金会的钱,人家还,我就还,人家不还,挂就挂在那里嘛,怕啥子!”
你听到这里,心里也动了。是呀,国家的钱,不用白不用,既然别人都不怕,自己还怕什么?再说,眼下自己急着用钱,向私人借又借不着,何不也充个胆子大去贷个一万两万,不就把眼下这个难关解决了?想到这里,你便对贺世元说:“你说的是去年的事,可不知现在农业合作基金会还在贷款没有了?”
贺世元说:“只要他们还在继续吸收存款,哪会有不贷款的?不贷款他存款吸收到那儿做啥?”
你觉得贺世元说得有道理,便问:“你倒是孙乡长找上门来的,可我现在去找哪一个,才把钱贷得出来呢?”
贺世元想了一想说:“你真要贷,回去找贺春乾呀!乡上给乡干部都规定了放贷任务,说不定也给村干部规定得有贷款任务呢!即使没给村干部规定任务,贺春乾和乡上的关系好,难道给你贷点款还贷不出来?”
你觉得这话在理,便回村找贺春乾了。
贺春乾是村里的支书,自从十年前贺世忠被贺兴成等人告下台后,村里主事的一直是他。贺春乾人年轻,头脑灵活,处事圆滑,在贯彻上级意图时不生搬硬套,在这一点上比贺世忠好得多。他听了你贷款的要求后,对你说:“老叔,不哄到你说,乡上确实也给我们村干部分配得有农业合作基金会的放贷任务。不过我在答应给你贷款以前,要问你几个问题……”
你急忙说:“大侄子尽管问!”
贺春乾便说:“我首先要问,老叔你是属于农村中‘胆子大、敢冒险’的人,还是属于‘胆小老实’的人?是属于‘想发财快速致富’的人,还是只求‘保平安过太平日子’的人?”
你一听贺春乾的话,愣住了,半天才问:“大侄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春乾说:“真佛面前不烧假香,我们县上、乡上都没有龙头企业,所以县里、乡里都想把农业合作基金会建成全县、全乡的重点企业,花了很大力气去吸收存款,现在又花很大力气去放贷款。现在到农业合作基金会贷款的,无非是我刚才说的四种人!如果老叔你是‘胆子大、敢冒险’的人,就完全可以贷,而且贷的不是小数目,要贷就贷个十万二十万甚至更多!把贷来的钱去做生意,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大打翻身仗,成为大老板,人前人后带着女秘书夹着个包包装模作样、耀武扬威。至于赚钱不赚钱,先过几天老板瘾再说。如果只像上面说的发展种植、养殖业,那太小气了!如果你是‘胆小老实’的人,我劝你不要贷!如果你是‘想发财快速致富’的人,也可以贷。这类人和我上面说的‘胆子大、敢冒险’那类人一样,既想提高生活水平,又嫌土里刨食难得富起来,还想经常买几斤肉抹一下嘴巴、润一下肠子,不时还去县城、省城潇洒一下,买几件好看、气派的衣服,或是建造更加气派但花费更大的两层小楼,可手里又没有那么多现钱,于是贷款便成为他们主要的选择。钱一到手,不但洋房子很快就建起来了,而且肉也可以吃,酒也可以喝,西装、皮鞋都可以穿,还可以到街上茶馆里搓几圈麻将,就像阴沟里的瓦片,给人一种翻身的感觉,这便叫作‘快速致富’!如果你是想‘保平安过太平日子’的人,我劝你也不要贷了……”
听到这里,你急忙问:“大侄子,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贺春乾说:“这得问你自己!”说完又接着说了一句,“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你听了仍不明白,又问:“为什么胆小老实和保平安过太平日子的人不能贷?”
贺春乾说:“因为胆小老实和保平安过太平日子的人贷的款,迟早都会还的!”
你又问:“难道胆子大、敢冒险和想发财快速致富的人,他们贷的款就可以不还?”
贺春乾说:“他们可还可不还,就看他们的胆子究竟有多大了!”
你觉得贺春乾像是在说绕口令,想了一会儿又说:“大侄子,我还是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贺春乾见你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想了半天才说:“你还不明白呀?那我明说了吧!这农业合作基金会,上级最初是想解决农业发展资金不足的问题,出发点是非常好的。可还没搞到几年,路就走歪了。现在大部分的钱没有用在调整种植、养殖结构和大力发展农业生产上,而是被那些想做生意、当老板和想快速致富的人钻空子贷去了。这个问题,迟早要被上面发现,即使不被上面发现,也会被农业合作基金会自己发现,因为照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陷入资金危机中。到那时,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会咬人,政府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他们会千方百计逼迫贷款人还钱。那些老实和只想过平安太平日子的人,因为他们胆小怕事,会想方设法连本带利把钱还了。可那些胆子大、敢冒险和想发财快速致富的人,要么他们还不出,要么他们即使有钱也不还,让政府咬他脑壳太硬,咬他屁股又臭,拿他们没办法!不过这只是一小部分人,大多数人还是会在政府的逼迫下把钱还了的。贷款的时候,手把票子数得‘哗哗’地响,脸上眉开眼笑,还钱的时候,可就不那么容易了。这贷款的利息那么高,如果贷上三五年,差不多就要翻倍儿,到时候一些人家先前还有点底儿,说不定贷款一还,就又穷下去了!人凭良心斗凭梁,所以尽管乡上也给我们村干部下了跑贷的任务,可我回来并没有对大家宣传。我怕有朝一日,我把乡亲们给拖到泥坑里去了,大家背后日诀我先人板板呢!所以我还是劝老叔好好想一想,这款是贷还是不贷?”
你听完贺春乾一席话,果然有些想打退堂鼓了。可又一想:不贷又怎么办?大家盖房盖得热火朝天,我不趁这时把房盖了,还能等到什么时候?等到自己手里有钱的时候再盖,又要等到猴年马月?再一想:这么多人都贷得,为什么我就贷不得?人家贷十万二十万,我只贷两三万块,到时候实在还不出,别人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我就装一回胆子大!这么一想,你便对贺春乾说:“大侄子,我还是贷,不贷我那房子一辈子都别想盖了!不过我也不贷多了,只贷两万块,加上手里积攒的一点钱,刚好能够把房子盖起来就行了!”
贺春乾听后,看着你像再次确认地问:“你真想好了?”
你说:“想好了,就是一泡屎我也把它吃了!”
听了这话,贺春乾再也没说什么,就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张表,叫你在上面填种植柑橘多少多少亩,又发展牲畜多少多少头,共需贷款多少多少元,然后叫你拿到村主任贺国藩那儿盖了村委会的公章,拿到乡农业合作基金会把款贷回来了。
钱拿到手后,像上次盖房一样,你马上又去找贺兴成,从城里买回了红砖、水泥、河沙和水泥预制板,又请来了专业的建筑队,扒了平房上面的人字形屋架,开始加盖起房屋来。在上次盖平房的时候,你已经做好了在上面加层的准备,因而地基打得十分牢固,这也是贺家湾人盖房时普遍采用的做法。没几天工夫,一层新楼便在原来平房的基础上盖起来了,楼顶上仍立着原来的人字形木屋架,上面是小青瓦。这样的房子在贺家湾叫作“两层半”,因为上面的木屋架只有半层高。那时贺家湾人因手头还不宽裕,还不习惯在外墙上贴墙壁砖,只还是用白灰粉白,你也是一样。看着阳光下白得晃眼的新房,你有一种像是多喝了几杯酒微醺的感觉。新房的卫生打扫干净后,你咧着大嘴,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像是看不够似的。曹银娥见了,道:“你一趟一趟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锻炼脚劲呀?”
你“嘿嘿”两声,说:“我现在脚劲好得很,就想爬楼梯呢!”说完突然对曹银娥问,“你说我们是不是矮子爬楼梯——越爬越高了?”
曹银娥说:“爬是爬高了,可却欠了一屁股的账!”
你却不以为然地说:“那有啥子?你只要自己不出去说,哪个晓得你欠了多少账?房子却摆在这儿的,大家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得到!看见你房子盖得好,就会认为你的日子也过得好!你有再多的钱存在银行里,自己却住在土房子里,人家会认为你没钱!你说是不是这样?”
曹银娥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但她显然是同意你的话的,因此等你话完以后,便笑着说:“房子倒修得好,这么多房间,看你拿什么东西往里面装?”
你听了又说:“房子是家的外壳,只要外壳修好了,里面慢慢来嘛!外壳都没修好,内瓤子摆得再好有啥子用?别人是先看你外壳,还是先看你内瓤子?”
曹银娥想了一想,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便再不说什么了。
其实,你说的并不是什么深奥的大道理,只是贺家湾人一个普遍的生活态度。贺家湾人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世世代代的农民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唯有房子。房子对于他们来说,不单单是一个居住的空间,还是生活竞争的一个载体,对于农民生活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就是借钱也要把房子盖好呢?为什么乡下兴起了一波一波建房的高潮呢?现在,新房子让你再次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你陶醉在这一楼一底给你带来的喜悦中,确实没想到那农业合作基金会的两万元贷款。你在心里谋划着房间的使用,你想在儿子没找对象之前,你两口子暂时住到楼上,等儿子结婚以后,便把楼上让给儿子两口住,自己和曹银娥搬到楼下住。这天晚上,一种消逝了的激情突然回到了你身上,你要了曹银娥两次,弄得曹银娥有些受不了了,说:“你疯了呀?你还以为年轻是不是?这半个多月起早睡晚还没把你累趴下?”
你说:“就是没把我累趴下,越是这样的累,我越觉得年轻,有使不完的劲,不信你试试!”说着,你又精神抖擞地爬到了曹银娥身上。
可是你的高兴劲没维持多久,便遇到麻烦了——乡农业合作基金会真的开始催你们还贷了。正如贺春乾所料,上级这时发现了农业合作基金会放贷中的弊端,开始下决心整顿。除了这个原因以外,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县、乡两级政府花大力气搞的“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即动员农民从合作基金会贷款发展的柑橘种植,在开头两年让农民尝到一点小甜头之后,市场便以无情的手和农民及政府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柑橘由一块多钱一斤降到了三角钱一斤,在你盖好“两层半”的第二年,甚至降到了一角钱一斤还没有人要。农民的屋子里、墙脚下及树下,到处都堆着小山一样红灿灿的柑橘卖不出去,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烂掉。农民欲哭无泪,绝望之余,便纷纷扛起锄头、斧头,将果树连根刨了。那两年,家家农民的院子里,都码着高高的几垛果树树干和树枝,等着进灶膛。既然果树都被农民连根刨了,哪还有钱来还合作基金会的贷款?合作基金会意识到危机日益临近,于是便采取措施催收放出去的贷款了。
你和那些贷款户被通知到乡政府的大会议室里开会。那大会议室可以坐四百人,还是20世纪70年代修的,石头凳子又冷又潮湿,坐久了屁股就硌得生疼。那天坐了满满一屋子,比平时开大大小小的干部会和全乡党员会来的人还多。台上坐着乡农业合作基金会的人和乡上的领导,当听说要大家还钱时,会场顿时就像炸了锅似地吵了起来。你和雷家湾的雷长合坐到一起,雷长合在土地承包那年用两千块钱来把贺家湾的保管室给买走了,为这事大家还对当时的生产队长贺世忠有意见。因为贺家湾和雷家湾隔得近,你们都以“老表”相称。雷长合是个急性子人,一听会场大多数人叫了起来,便一步跨到石凳子上,涨红着脸,像和人吵架一样大叫了起来:“当初我们不种柑橘,是你们像劝先人一样劝我们种,我们说没有钱,是你们动员我们贷的款,现在我们亏得裤儿都莫得穿的了,没有找你们赔损失都是好的,还要我们还钱?那些柑子树还在我们的坝坝里堆起的,你们要钱,各自来拉去!”
他的话一完,更多的人跟在他后面叫了起来:“就是就是,你们可把我们坑惨了,我们哪有钱还?”说着,一些人还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起初只是那些贷款种了柑橘的人才这样叫,叫着叫着,那些把款贷来跑生意、盖房子甚至直接拿了吃了喝了的人也混在其中,只听得会场乱哄哄的一片。
农业合作基金会和乡政府的人似乎早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也没生气,只耐着性子看着大家。话说回来,这年头有句俗话,叫作“欠账的是大爷,要账的是孙子”,何况大多数人确实因种植柑橘失败,实在拿不出钱来呢!等大家吵够了,基金会的人才对大家解释说:“大家说的都是事实,当初基金会把钱贷给你们发展柑橘,心意也是好的,为了帮助大家尽快富起来嘛!可谁想得到呢?有困难大家尽量想办法克服才是!农业合作基金会是靠吸收成千上万村民的存款建立起来的,建起来后,它的运作不仅要建立在有人来贷款的前提下,更建立在贷出去的款能够保证收回来的基础上。如果贷出去的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基金会会怎么样?只有破产!可是一破产,那些存款人的钱怎么办?存款人的钱取不出来,打了水漂,闹起来了,社会还不大乱特乱?大家将心比心,也体谅一下我们的困难……”
可是话还没说完,一些人又叫了起来:“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们没有钱!”
基金会的人又耐着性子说:“我们也知道大家的困难,实在没钱,就亲戚、朋友、邻里那里互相借一借嘛……”
一听这话,更多的人又叫了起来,说:“大家都遭你们洗白了,到哪里去借?你借给我们嘛!”
农业合作基金会的人感到自己一张嘴实在说不过下面几百张嘴,便干脆不说什么了。
这时乡政府的人见了,便沉下了脸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怕就是有天大的困难,也绝没有借了钱不还的道理!何况你们欠的钱还是国家的,国家的钱就那么好欠?喊明叫现说,农业合作基金会是县政府、乡政府的标志性企业,我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它就以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破产!今天把大家召集拢来,算是打招呼,先礼后兵,做到仁至义尽,到时候不还,乡政府将采取一切措施,也要保证将贷款百分之百收上来!”
说完,叫合作基金会的人给每个贷款户发了一张“催款通知书”,便让大家回去了。
接下来,合作基金会和乡政府展开了强大的宣传攻势,又是发公告,又是挂标语,又是安排巡回宣传车到各村开展广播宣传,又是轮流派干部到每个贷款户家里登门催逼,可是不管怎么做工作,怎奈农民手中无钱,因此能去基金会还钱的人寥寥无几。这时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像贺春乾当初估计的那样,由于大部分从基金会贷款的农民都不还钱或还不出钱,一部分具有还钱能力的农民,比如像贺世元这样把钱贷去做生意赚了钱的人,也找各种理由拖着或拒绝还钱了。在这个大多数人都不还钱的时候,谁还谁吃亏,岂不意味着傻吗?因此这些人也不管乡政府怎么催,同样稳坐起钓鱼台来。
你和那些贷款户又被通知到乡政府,这次,合作基金会和乡政府的人不再是对你们做耐心的解释和说服工作了,而是变成了低三下四的乞求。他们推出了一招,说是谁能在半个月内还清贷款本金,可以享受减免百分之五十的利息,而且剩下百分之五十的利息可以逐年归还。他们以为靠这种小恩小惠,可以让那些贪求小利的农民动心。可他们不知道,现在大多数人连本金都无法归还,谈何利息?因此尽管会议室里几百人,并无一人响应。基金会和乡政府见一招不灵,又出一招,将在半个月内还清贷款享受减免百分之五十利息的优惠,直接改成了只要归还本金、利息全免的政策。可大家听了,仍是一声不吭,沉着一张哭丧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这时你看见基金会和乡政府那些人脸黑得像是雷公,鼓突着腮帮,像老鼠磨牙一般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像是要吃人一般。这时你想起贺春乾曾对你说过的“狗急了要跳墙,人急了要咬人”的话,便知道基金会和乡政府的人恐怕要开始“咬人”了,心里不由得有几分紧张起来。
回到贺家湾,你又去找贺春乾,对贺春乾说了基金会和乡政府催收还款的事,贺春乾听后淡淡一笑说:“我当初是给你提醒过的,这贷款有风险,是你自己要贷的!”
你苦着脸说:“大侄子,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你也是晓得的,贷来的钱我们婆娘口子也没好吃,也没好穿,都用在盖房子上,眼下手里实在没钱。我不是个欠烂账的人,要是有钱,我哪要政府这样三催四逼?”
贺春乾说:“你跟我说这些有啥用?想起来基金会和乡政府也是实在没办法,贷出来的钱收不回去,就无法兑付存款人的钱。你不晓得,好多存款人也不知从哪儿听到风声,说合作基金会把钱乱贷,现在收不回去,就要破产了,于是纷纷跑去基金会提钱,基金会一时又无法兑付,好多人便跑到县上省上上访,现在情况十分严重呢!”
你说:“我晓得,可我眼下也是实在还不出钱。我想请大侄子到乡上给我说说,让他们宽限我几年,等我手里有了钱,我一定会还他们……”
贺春乾没等你说完,便说:“基金会和乡上现在是踩着火石要水浇,如果能宽限,他们何必连利息都免了?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去给你说这个话?我只能给你说,从今天起,你白天眼睛放机灵一点,晚上耳朵灵醒一点……”
你听贺春乾话中有话,便急忙警惕地问:“大侄子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贺春乾想了半天才说:“本来是不该告诉你的,可一堆一块的,又一笔难写两个贺字,平时都是喊叔叫侄的,不给你私下通个信,又觉得怪对不起人!你知道这事后,可千万要注意保密……”
你见贺春乾严肃的样子,没等他说完便说:“大侄子放心,我哪里听哪里丢,半个字也不会吐露!”
贺春乾说:“今天乡上是最后一次跟你们仁至义尽,你们如果仍是冷水烫猪——不来气,继续和基金会、乡政府死磕到底,基金会和乡政府就要开始抓人了……”
你一听这话,吃惊得叫了起来:“抓人?”
贺春乾说:“可不是,他们先把欠款户家里的当家人抓到乡上,取了个名字叫‘法制学习班’,实际上是把这些人先关起来,逼迫他们家里的人拿钱取人,看你还钱不还钱?”
你听了贺春乾的话,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还大,半晌才说:“天啦,他们来这一手,真是胳肢窝里生疮——阴毒!马上就要点小春粮食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家里的主要劳力抓走了,地里的活儿怎么办?下季庄稼还要不要了?”
贺春乾说:“人家正是抓住了你们这个要害,所以才要在这时抓人呢!不这样怎么把你们手里的钱逼得出来?实话跟你说吧,基金会和乡上连‘抓捕队’都组织好了,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开出来偷袭你们这些欠账不还的人了,所以你自己小心一点。”
听完贺春乾的话,半天你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说:“怎么小心?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没办法,鹅卵石滚刺笆笼——滚到哪算哪,反正我是没有钱还!”说完,你谢了贺春乾,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果然没过几天,便传出了基金会和乡政府开着面包车,到贷款村民家里抓人的消息。一些贷款村民不愿意被抓去,便白天外出躲藏,晚上才悄悄潜回家里。或者互相组织起来通风报信,和基金会与乡政府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一天下午,“抓捕队”到雷家湾把雷长合抓住了,正要往面包车上塞,雷长合的兄弟雷长安带了一伙人跑来。雷长安一声吼,全湾的人便拥了过去,一伙女人扑过去吊住车门大哭大叫,雷长合的几个老婶娘干脆往车轮前面一躺,吓得面包车司机急忙跳下车来躲到一边去了。趁此机会,年轻人一拥而上,将雷长合抢起便走,还叫喊着“抓捕队”打了村民,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抓捕队”人少,不敢和雷家湾的人硬来,只好落荒而逃,又开着面包车朝贺家湾来抓你了。却早有雷长合的侄儿到贺家湾向你报了信,等乡上“抓捕队”赶到时,你已经藏到了贺万山的诊所里。
乡上“抓捕队”的人虽然扑了空,但对于你来说,却更加不安了起来。“抓捕队”走后,你问贺万山该怎么办?贺万山想了想说:“老是这样躲躲藏藏的也不是长久之计,既耽误了活儿不说,还老是提心吊胆的。你现在年纪也不是很大,不如到外面打几年工,既躲脱了‘抓捕队’那伙人,又多多少少可以挣点钱回来,把账还了,从此也过点安安心心的太平日子,岂不是好?”
你一听这话,心里一亮,便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担心曹银娥一个人在家里吃苦受累,心里很不安,现在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亮堂了!”说完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看他们到哪儿来找我?”
说罢,你便回到家里,和曹银娥商量了一通,第二天便收拾起行李到外面打工去了。
正应了“走脱了和尚走不脱庙”这句俗话,你走了以后,基金会和乡政府又到你家里抓了几次人,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抓捕队”恼了,这天将曹银娥抓到乡上的大会议室关了起来。令基金会和乡政府没想到的是,他们小瞧了曹银娥的能量。曹银娥被抓去以后,便使出了一个女人的撒手锏,不是撒泼便是哭闹,要不就是不吃不喝,寻死觅活。基金会和乡政府的人真害怕她寻了短见,没办法,只得又雇了两个人来日夜看着她。关了几天,基金会和乡政府的人见不但不能逼迫她还钱,还得为她支付看管人员的工资,实在有些不合算,只好又把曹银娥放了回去。所以后来你每次想起曹银娥时,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因为是她帮你去乡上受了几天罪,并且也是因为她的“智慧”和“勇敢”,使基金会和乡政府的人从此再没有来过问过你们,直到你后来打工攒了些钱,自觉去把两万元的贷款还给了基金会,这事情才最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