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乡村志·盛世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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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013年2月

贺松的女朋友叫吴娴。这天贺世跃吃过午饭便到贺家湾通往乡上的公路口等。再过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路上回家的人多了起来,有的成双成对地坐着摩托车,摩托车后座上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这两年贺世跃学到了一个新名词:“摩托大军”,指的就是那些千里迢迢乘摩托回家过年的打工仔们。他知道儿子不会在这些摩托大军里面,因为儿子还没有买摩托,他们只能乘火车再换乘公共汽车回来。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气候还是有些寒冷。好在今年是一个暖冬,加上现在又是中午刚过,太阳时而从瓦灰色的云层里露出笑脸,他周围的地上便升起一层透明的紫色雾气。远处的村庄里,不时响起一两颗鞭炮声和一阵小孩子欢乐的叫声,空气里洋溢着一种祥和温暖的气氛。贺世跃在离公路边一丈多远的草坪里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因为尽管这时公路不像夏天那样干燥,但不时驶过的汽车还是会扬起一阵尘土朝他扑过来。他刚坐下不久,便看见贺端阳满面红光,驾驶着摩托“突突”地开了过来,到了他面前一把将车子刹住,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仍踩在摩托车踏板上,对他问:“老叔,你怎么在这里?”

贺世跃说:“我等贺松他们。”

贺端阳一听,便像是自己喜事一般叫了起来:“哦,贺松老弟他们今天回家?”

贺世跃说:“可不是!”

贺端阳想了一想说:“恭喜老叔要添人进口了!还是贺松老弟能干,不声不响地就把婆娘带回来,让老叔一点都不用操心就享现福!”

贺世跃听了这话突然一笑,说:“享他的夜壶!他哪有你老侄能干?你老侄像他的年纪,娃儿都上小学了,他现在才把搁落找到起!”

贺端阳急忙说:“老叔别这么说,那是哪个年代的事了?那时农村的女娃儿还肯嫁给农村的男娃儿,现在农村的女娃儿都要上街,乡下那些没有竞争力的男娃儿,就只有打光棍了!”

贺世跃也急忙说:“可不是,这样下去怎么办?”

贺端阳说:“老叔你还愁什么了?贺松老弟是秋后结大瓜,带个乖女娃儿回来,你老人家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说完正要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贺世跃问,“那些电器和家具老叔还满意吧?”

贺世跃听贺端阳问,急忙说:“满意,满意,大家来看了,都说不错呢!多谢大侄子了!”

贺端阳说:“只要老叔满意就好,有什么值得谢的?”

说完贺端阳又要走,贺世跃见贺端阳脸上红扑扑的,便又马上问:“老侄这是在哪儿喝了喜酒回来?”年关底下,乡下办喜事的人多了起来,所以贺世跃这样问。

贺端阳却说:“喝啥喜酒?乡上团年,我说一喝酒就上脸,不喝,可马书记和沈乡长说脸红正喝得,非要我喝几杯不可!领导叫喝我怎能不喝?所以也只得喝了几杯!”

贺世跃一听说是乡上团年,便问:“难道只是请了几杯酒,没发什么慰问品?”

贺端阳说:“以往年癞儿梳头往理边过,多少还发点慰问的东西,可今年不行了,说要贯彻执行党中央的八项指示!现在我们这些跑田坎的干部越来越没什么盼头了!”说完发动了摩托,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刹住车回头对贺世跃说,“老叔,我还有一件事可得对你说一声:我老娘不是该明年八月十二过七十六岁生日么?我想把她的生日提前放到正月初四就办了,你看行不行?”

贺世跃马上说:“怎么不行?正月间大伙儿才在屋里呢!”

贺端阳听了这话,便又立即说:“就是,老叔!我今天给你说了,到时叫贺松老弟和他的女朋友,还有老叔你,都一起来喝杯我老娘的寿酒,啊!”

贺世跃等他说完,马上说:“大侄子放心,我们可是沙地的萝卜——一带就要来!”

贺端阳听了,这才驾着摩托“突突”地往前走了。

贺端阳一走,贺世跃又没事起来。贺端阳刚才一番话,又让他内心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幸福和自豪感来。他觉得儿子真是给自己争了气,于是一边等候着儿子,一边在心里想象着儿子和未来儿媳妇的模样。儿子一米七六的个头,一张国字脸,肩宽膀圆,身材挺拔,眼睛不大但很有精神,鼻子端正笔直,黑红黑红的皮肤,加上两片又大又厚的嘴唇,给人的印象是又英俊又憨厚朴实,活像年轻时的自己,他闭着眼睛也能把他的模样想出来。可他的女朋友就不行了。本来,贺松说过几次要把吴娴的照片先发到他的手机里,让他看看。可他使用的是一部老掉牙的旧式手机,看似个头很大,发出的声音也很大,可却是空大了的:除了接听电话和发简单的消息以外,什么也不能做。他本来想叫儿子把吴娴的照片发到王兴友的手机上的,可一想起这个外号叫“炮手”的工友一看见女人就色眯眯的样子,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听儿子在电话里说过,吴娴不胖,个子和他差不多,可这个“不胖”到底是什么程度,可别“不胖”到风都吹得倒的瘦麻秆样儿,那就不好了。贺世跃想象了一会儿未来儿媳妇的模样,没想出清晰的图样来,便干脆不去瞎想了,只坐在路边静静地等候起来。

半下午时,一辆塞得满满当当的中巴车,终于在路口“哧——”的一声慢慢刹住。过年时就是这样,平时空荡荡的车这时座无虚席,巷道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行李。贺世跃从在他视野里一闪而过的车窗窗口中,果然看见了儿子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急忙一边对车窗挥手,一边从地上弹跳起来,冲过去大喊道:“贺松……”

贺松在车厢里也看见了他,但他没有挥手,只是冲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接着便往车门边挤。车门打开,贺松先跳了下来,接着回过身去,又从车厢里拖出两只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包,然后护住车门,等了一会儿,才从里面走出一个拖着红色旅行箱的女孩子,贺松接了那女孩子手里的旅行箱,拉着她朝贺世跃面前走来了。

女孩子长着一张好看的瓜子脸,一对大大的、水盈盈的眼睛,太阳穴稍稍有点儿凹陷,鼻子小巧玲珑,右边鼻翼旁边有一粒小豆子般大的黑痣,下巴稍有点儿尖,嘴角向上,仿佛随时都在笑的样子。上身穿了一件粉红色毛衣,外罩一件红黄相间的双排扣呢格子大衣,下穿了一条牛仔小脚裤,把一对大腿绷得紧紧的,脚上一双平底超高跟长筒黑靴。她确实不胖,但也不瘦,可称得上窈窕妩媚,这样一身穿戴,更显得亭亭玉立。

贺世跃一见,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儿媳妇无疑,就打从心眼喜欢起来!他正想主动说点什么,却听见儿子在对女孩说:“这就是爸爸!”说完又对贺世跃指了女孩说,“这就是吴娴!”

贺世跃咧着大嘴“嘿嘿”了两声,吴娴却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用十分清脆的普通话甜甜地喊了一声:“爸爸!”

贺世跃听得儿子的女朋友这么称呼他,顿时窘得脸红起来。原来贺家湾的风俗,儿媳妇只要没有过门,一般不和未来的老公公说话。即使说话,对未来的公公婆婆也只能以“伯伯”“伯母”相称。贺世跃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儿子的女朋友便像自己女儿一样直喊他“爸爸”,一时又惊又喜,又觉得不好意思,像是自己得了不该得的东西一样。他不知该怎样回答自己这个准儿媳妇,窘了一阵,才红着脸说:“你说普通话呀?可我只会说四川话哟,你听得懂不?”

吴娴急忙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笑了一笑,说:“没关系,爸爸,你只管说你的四川话,我听得懂!”

贺世跃听她这么说,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便说:“听得懂就好,你们坐车辛苦了,前头先走到,后头我把东西背起慢慢来!”

贺世跃之所以要两个年轻人先走,这也是因为贺家湾的一个风俗:为避免瓜田李下,老公公不管做什么,都要主动和儿媳妇拉开一定距离,更不能和儿媳妇表现出亲热的样子,否则更会被人叫作“老不落教”的“爬灰佬儿”了。吴娴却不知道这些,她见贺世跃正要将地上的旅行包往肩上放,竟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落落大方地说:“爸爸,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你拿,我们来……”

贺世跃见准儿媳妇一双白皙柔嫩的手落到自己苍老粗糙的手腕上,立即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似的把手缩了回去。一方面,他为准儿媳妇的乖巧和孝顺高兴;一方面又怕别人看见笑话,一时愣住了。

倒是贺松看出父亲的心思,便急忙对吴娴说:“爸要背,就让他背吧!”

贺世跃一听这话,高兴了,便说:“就是,你们走了几千里路,饿了,还是我背!”说完,生怕手里的东西会被吴娴抢去似的,一把将旅行包挎在肩上,又把吴娴手里的旅行箱拿过来,加在旅行包上面,见他们还不愿先走,便背着旅行包和箱子大步大步地朝前先走了。

回到家里,贺世跃刚把背上的箱子和旅行袋放在沙发上,吴娴便走过来,打开旅行箱,从里面拿出一件藏青色羽绒服,打开,对贺世跃说:“爸爸,这是我们给你买的一件羽绒服,也不知合身不合身,你穿上试试?”

贺世跃一听她说“我们”,便知是她和儿子一起给他买的,心里掠过一股幸福的感觉,却说:“给我买啥?我有呢……”

话没说完,吴娴便说:“你有是你有,这可是我们年轻人的一点心意,爸爸可不能推辞!”

贺世跃听她一口一句“我们”,像是和贺松已成了两口子一般,更是喜得心花怒放,忙从吴娴手里接过衣服,走进自己的“老年活动室”,换下身上那件旧羽绒服,新羽绒服穿在身上,又轻又暖和,喜得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又前后抻了抻,这才走出来,绽着满脸的皱纹对吴娴说:“穿得,穿得,像是比着我的身子买的,谢谢你们!”他把“你们”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他这个老公公,也肯定了他们的关系。

吴娴见了却说:“爸爸,你还没把拉练拉上,怎么知道就合身呢?来,我帮你把拉练拉上再看看!”说着,便袅袅娜娜走到贺世跃面前,也不等他说话,捋起贺世跃羽绒服的下摆,便要给贺世跃将拉练拉上。因为距离太近,吴娴身上的香气和从口鼻呼出的气息,都热辣辣地喷到了贺世跃的脸上。

贺世跃又窘得满面通红,急忙挣脱,说:“不用,不用,我还得给你们做饭呢?”说完便故意高声对贺松问,“你们吃点什么?”

贺松听了这话,才说:“爸,我们在城里吃了饭才上的车,还不饿!”

贺世跃说:“跨条阳沟还要吃三碗干饭呢,何况坐了一下午车?先弄点东西打个幺台吧!”

吴娴见准公公不让自己给他拉拉练,也弄不明白是为什么,还以为自己不够热情呢!这时听见从准公公嘴里吐出“幺台”两个字,更觉奇怪了,便看着男朋友说:“什么叫‘幺台’?”

贺松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来解释“幺台”,过了一会儿才道:“我给你说过四川土话不好懂,‘幺台’就好像你们吃零食,肚子饿了,先弄点零食来把肚子填到。”

吴娴听说“幺台”像吃零食,一下来兴趣了,便说:“爸爸,那就给我们弄点‘幺台’!”

贺世跃一听高兴了,便又看着他们问:“那你们想吃点什么?”说完不等两个年轻人回答,便又接着说,“我从城里买了两罐醪糟回来,要不我给你们每人搓一碗醪糟汤圆吃,尝尝今年的汤圆糯不糯?”

贺松最喜欢吃糯米汤圆了,一听这话,便高兴地问:“爸,你自己打的汤圆粉?”

贺兴跃说:“你们今年要回来,我能不打点汤圆粉子吗?”说完又说,“你们把东西先拿到楼上去,我马上就去给你们煮!”说着,贺世跃便进到自己屋子里,重新穿上那件旧羽绒服,像女人一样拴上围裙下厨房去了。

没一时,贺世跃便做好了“幺台”,他把两碗醪糟汤圆端到桌上,这才对着楼梯口仰起头喊道:“贺松,你们下来趁热快吃吧!”喊了两遍,才看见贺松扶着楼梯下来了。

贺世跃忙问:“吴娴呢?”

贺松说:“她在化妆!”

贺世跃一听说吴娴在化妆,便脱口而出,说:“天都快黑了,还化啥子妆?”

贺松说:“爸,你管她呢!她坐了两天两夜的车,衣服头发都乱糟糟的,她不收拾打扮一下,等会要是突然走个人来,看见了还说她邋遢呢!”

贺世跃一想也确实是这样,便说:“那你先去吃吧!”

贺松果然过去端起一只碗,“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又过了一阵,贺世跃才见吴娴从楼上走了下来。此时吴娴已在脸上施了薄粉,白里透红,显得更加光滑和细嫩。眉毛被细细描过,如两弯新月一样挂在脸上,把两只眼睛衬得十分明亮。两瓣嘴唇才涂了口红,鲜艳得和挂在两只耳垂上的红宝石差不多。头发重新梳过并好像才上了发油,用一根橡皮筋松松地扎在脑后,像条马尾巴一样,随着身子的扭动而一甩一甩,随意中又给人几分活泼和调皮的感觉。一件蓝灰色的牛仔外套取代了刚才那件双排扣呢格子大衣,一双平底单鞋取代了原先那双超高跟高筒靴子,显得朴素大方又时尚漂亮。

贺世跃见她穿得有些单薄,便对她说:“你穿得这样少,不冷呀?”

吴娴听了这话,突然对贺世跃露出两排细贝一样光洁的牙齿,笑着说:“不冷,爸爸!”说完又补了一句,“这是在家里,怎么会冷呢?”

贺世跃见她说不冷,也不再说什么,只对她说:“快去吃吧,汤圆冷了就不好吃了!”

吴娴见桌上只有一碗汤圆了,便问:“爸爸,你呢?”贺世跃说:“我中午吃得扎实,不饿,你吃吧!”

吴娴没有再说什么,走到桌子边坐下,端起碗用小勺子轻轻在碗里搅了两下,这才舀起一颗圆溜溜的、珍珠一样的小汤圆往嘴唇送去。可刚送进嘴里,贺世跃便看见吴娴皱了一下眉,像是要吐出来的样子,半天才咽下去。

贺世跃一看,便问:“还烫呀?”

吴娴听见贺世跃问,立即说:“不烫不烫,爸爸!”

贺世跃说:“不烫你就快吃吧!”

吴娴听了,不好意思不吃,又只好舀起一颗汤圆送到嘴里,可脸上呈现的表情还是刚才的样子。

贺世跃便又说:“是不是不甜?我怕糖放多了,你不喜欢吃。要是不甜,糖罐在灶屋的案板上,你自己放去。”

吴娴一听这话,又急忙说:“甜,甜,爸爸!”

贺世跃听了,便又像哄孩子一样催促说:“甜那就快吃吧!”

吴娴没法,只好又吃了几颗,然后又喝了几勺醪糟,但脸上呈现出的却分明是一种难受的表情。

贺世跃突然明白了过来,说:“是不是醪糟放多了,你不吃酒?”

吴娴听了这话却又说:“不是,不是,爸爸!”

贺世跃听吴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便不明白了,想了半天才说:“是不是爸爸做得不合你的口味?爸爸也不知道你们安徽那边的口味,你要想吃什么,就给爸爸说!”

吴娴又急忙说:“不是,不是,爸爸,你做得很好吃!”话虽这么说,却再不想吃了,急忙放下碗对厨房里喊道,“贺松,你吃不吃了?”

贺松正在厨房里洗自己吃过的碗,听见吴娴喊,便急忙走出来说:“我已经吃饱了!”

吴娴听了这话,眉头紧紧地蹙在了一起,半天才突然忍俊不禁地对贺世跃问:“爸爸,垃圾桶在哪儿?”

贺世跃听见吴娴问垃圾桶,知道准儿媳妇是想把剩下的汤圆倒掉,便立即说:“吃不完就算了,放到晚上我热了吃……”

话还没说完,吴娴便叫了起来:“那怎么行,爸爸?我吃过的怎么能让你吃,要是我有传染病呢?”

贺世跃一听准儿媳妇这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农村哪有什么垃圾桶?平常有啥垃圾,都是堆在门后头的,然后再扫出去。你要实在吃不下,就倒在院子外面那个垃圾坑里去吧!”

吴娴听了这话,果然端起碗便朝院子外面的垃圾坑走去。贺世跃看见准儿媳妇将剩下的半碗汤圆端出去倒了,心疼得不行。他是饿过肚子的人,知道粮食的金贵,那可是白花花的大米呀!放在困难年代,说不定就救活一条人命呢!可他却不好说什么。准儿媳妇才是第一次上门,难道能让她得出一个未来的老公公是个十足的吝啬鬼的印象么?

倒完碗里的剩饭,吴娴又袅袅娜娜走了回来。走到大门口,却突然对贺世跃问:“爸爸,你怎么把垃圾坑挖在院子前面?”

贺世跃听准儿媳妇的话里带有责怪和质问的成分,心里一惊,便说:“不挖在院子前面,挖在哪儿?”

吴娴说:“挖远一些呀!”

贺世跃说:“挖远了倒垃圾哪有在院子前面方便?”

吴娴说:“可挖在院子前面多不卫生呀!”

贺世跃问:“怎么不卫生?”

吴娴说:“爸爸你难道没有想到过:你坐在这儿,垃圾坑就在前面,如果有风一吹,垃圾的味道不吹过来了?那多难闻呀!”吴娴一边说,一边还皱起了鼻子,似乎已经闻到了那些垃圾的味道。

贺世跃道:“可是现在没有风呀?”

吴娴提高了声音,批评的语气更明显了,说:“现在没有风,不等于以后也没有风!天气一热,垃圾的味道就会越来越大,到时风也大,不怕把气味刮得满村都是吗?再说,夏天也会滋生许多蚊子呀!”

贺世跃心里有点不高兴了,说:“全村都是这样把垃圾坑挖到院子前面的呢!”

吴娴听了这话,便说:“那就更不好了!”说完这话想了一会儿,突然十分正经地对贺世跃说,“爸爸,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去买个大垃圾桶回来,放到那边墙角,平时家里的垃圾都用塑料袋装好,放到大垃圾桶里,等装满了,然后拉出去……”

话还没完,贺世跃突然看着吴娴,用带点儿嘲笑的口吻问:“拉到哪儿去呢?”

吴娴也毫不示弱,看着贺世跃回答说:“你们村上难道没修垃圾站?”

贺世跃说:“农村修啥垃圾站?竹林巴、阴沟、堰沟都是垃圾站。”

吴娴听了这话,眉头皱成了一团,露出了十分不屑的神情说:“爸爸,你们村的支书叫什么,我可得当面给他提个意见,现在建设新农村呢,修个垃圾站费得到多大个事?”

贺世跃见准儿媳妇认了真,立即说:“好了好了,修不修垃圾站是干部的事,人家没打算修,你说了不但白说,还会反怪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如留点口水在嘴里养牙齿!再说,我们能够在家里住多久?人家还有在村里长住的呢!”

吴娴听了贺世跃一番话,嘟着嘴没说什么,可脸上却明显露出了几分不愉快的表情。

正在这时,毕玉玲忽然走了过来,一进院子便叫了起来:“贺松大侄儿,听说你带女朋友回家来了,快让我看看女娃长得啥样子?”

大家一听急忙迎了出去。贺松过去拉住毕玉玲一双青筋毕露的手,说:“毕二母,你老人家耳朵还灵通呢!”

毕玉玲说:“你老汉在家里又是买彩电冰箱,又是买床买衣柜,全湾上下哪个不晓得?我刚才听见长贵家里的说你拢屋了,特地来看看呢!”一语未毕,便看见了在阶沿上亭亭玉立、对她颔首含笑的吴娴,便猜到这一定是贺松的女朋友了,于是立即从贺松手里抽出手来,几步走到吴娴身边,抓住她的手,说,“这就是大侄儿媳妇吧?真长得天仙一样!姑娘,你是吃了什么,长得这么水灵?”几句话说得吴娴面红耳赤起来。

吴娴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贺松过来向她做了介绍,吴娴便依着贺松的名义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毕二母”。毕玉玲答应了一声,却又马上哽咽起来,拉着吴娴的手说:“多俊的姑娘呀,也不知贺松大侄儿哪辈子修来的福,找了这么俊的姑娘,哪像我家文娃子,上半年别人给他说了一个二婚的,可人家都没看上他,现在还没找到搁落……”

贺世跃见毕玉玲又提起这话了,便急忙岔开了话问:“他二母,年到哪儿过?”

毕玉玲一听这话,急忙揩了一把泪水,说:“还到哪儿过,自己煮呀!”

贺松马上说:“二母,新年大节的,一个人难得煮饭,怎么不和兴春哥一家人过?”

毕玉玲说:“我才不到哪个家里去看脸色呢!”

贺松知道毕玉玲和儿媳妇合不来,便又说:“那到兴燕姐家里去吧!”

毕玉玲说:“我走了,哪个给你那死二叔献饭?”

贺松知道三月清明七月半,腊月三十献年饭祭祖,都是贺家湾的风俗。听了这话,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了,便进屋端出一只凳子让毕玉玲坐。

毕玉玲刚刚坐下,贺长贵、贺长生、贺建、贺川、贺兴莉、贺先梅等湾里一批男男女女,忽然嬉笑着往院子里来了。走到院子里,看见贺松,一伙人先打了招呼,又问了到家多久了的话,贺长贵、贺长生几个便嬉皮笑脸地对贺世跃说:“世跃老叔,听说你买的家具都是牌子货,我们特地来参观参观,你欢迎不欢迎?”

贺世跃知道这些东西说的是假话,因为家具拉来时,他们早来看了,当时贺长贵听说是贺端阳给介绍买的,还说:“老叔,你不怕贺端阳吃里爬外呀?我听说乡上卖电器的赵老板和卖家具的罗老板,每年都要请每个村的支部书记撮两顿,还要发红包,目的就是要这些当官的给他们介绍生意呢!”贺世跃听后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贺端阳那天亲自陪着两个老板来呢!最后听大家纷纷赞叹家具的质量好,心里才平衡下来,想:只要质量好,价钱又便宜,别人给他拿不拿红包,又关自己什么事?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还是拣了便宜,也便不把贺长贵的话放到心上了。

现在贺世跃见大家又来看家具,便知道这些家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斜眼去看吴娴,只见吴娴还是面带桃花,满脸笑容,亲切而恭敬地看着大家,一点不显得怯场的样子,这才放心一些,对大家说:“看两眼又不少点什么,怎么不欢迎?要看大家都进去看!”

众人一听,果然一拥而进,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楼上楼下看起来。

等众人看完出来,贺松才喊住大家,把吴娴一一对他们介绍了。吴娴跟在贺松后面,贺松介绍一个,她跟在后面喊一声“哥”或“妹”,并且微微地向下弯一下身子。介绍完毕,她又进屋端出几把椅子,拉着兴莉、先梅等几个姑娘的手亲切地说笑起来。贺世跃十分担心她又对众人提起垃圾桶的事,幸好她没说,而只是回答和拉呱着外面打工的事。说了一阵话,天渐渐黑了下来,这伙人和毕玉玲才各自回去了。

晚饭时尽管贺世跃和贺松不断地劝,可吴娴仍然吃得很少,贺世跃弄不清楚吴娴没胃口的原因,还是以为她不喜欢四川菜,便有些着急地说:“你怎么只吃那么一点?”

吴娴却说:“没什么,爸爸!”

贺世跃说:“你等会儿饿了又没打幺台的,怎么办?”

吴娴说:“我口袋里还有零食!”说完便上楼去了。贺松一见,也跟着去了。

这儿贺世跃收拾了碗筷,回到客厅里,正想打开电视看看,贺松忽然夹着一床水晶星纺的加厚被子下来了,贺世跃一见,忽然问:“你把被子抱下来做什么?”

贺松说:“给你盖呀,爸!”说完见贺世跃还是不明白的样子,便又解释说,“刚才吴娴看见你床上还是一床旧被子,就对我说:‘把新被子抱一床下去给爸盖吧!’”

贺世跃心里泛过一股暖流,却马上惊诧地问:“那你们怎么办?”

贺松说:“我们两个人一床被子就够了呀……”

一听这话,贺世跃像是吓住了似的,马上盯着儿子问:“你、你们……打结婚证了?”

贺松说:“没有呀?”

贺世跃说:“那、那你们住、住到一起了?”

贺松听了父亲这话,觉得好笑,便不以为然地说:“爸,这有什么?”

可贺世跃还是满脸一副担心的神色,又盯着儿子问:“你没有强迫人家吧?”

贺松说:“爸,我强迫她做什么?”

贺世跃又问:“这么说,是她心甘情愿的?”

贺松大概被父亲说得有些不耐烦了,便说:“爸,现在外面兴这样,你担心什么嘛?”

贺世跃听了儿子这话,半晌才说:“这样也好,儿子!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可得对人家好一点!”说完又突然问,“你知道为什么她吃不惯我做的饭?”

贺松听见父亲问,立即说:“爸,我正要说这事呢!你冰箱洗衣机空调这些都买了,怎么不再买只电饭煲、电炒锅什么的?还烧柴火做饭……”

贺世跃听到这里,忙问:“怎么了?”

贺松说:“明给你说吧,爸,她就是闻不惯你饭里那股柴烟味,说一闻到那种气味就想吐……”

贺世跃一听这话,明白了,便有些生气地问:“她不是在农村长大的?”

贺松说:“爸,你不知道,人家虽说也是在农村长大,可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已经在城里打了十多年工,早已习惯了城里的生活方式,哪还闻得惯农村饭里那种柴烟的味道?”

贺世跃听了儿子这话,才说:“赵老板当时倒是劝过我把这些买起,可一是手里没钱了;二是我觉得这些东西太费电了,哪有农民守着这么多柴火还用电做饭的?所以我就没买,你又不早点给老子说一声,现在怎么办?”

贺松见父亲一脸懊悔的神色,便立即说:“爸,你别急,我们想办法解决!”说完这话,贺松又对贺世跃问,“爸,家里有啥罐子没有?就是装水那种罐子。”

贺世跃听儿子问这话,便又看着儿反问:“要罐子做什么?”

贺松一下脸红了,半天才说:“爸,你看你还像过去那样,床头边放一只大尿桶,一屙尿,桶里就‘叮叮咚咚’地响,满屋子的尿臊味……”

贺世跃说:“不放只尿桶在屋子里,晚上你们起夜往楼下跑呀?”说完又说,“要是像城里那样有自来水,我倒给你们屋子里也安装上抽水马桶哟,可贺家湾不是城里,别人的房子还比我们修得好,也是在每间屋子里都放只大尿桶呢!”

贺松说:“其实城里有塑料便盆卖,买两只回来,屙了后盖上盖,一点气味也没有,早上端到厕所里倒了就是,又方便又卫生,只怪我没有给爸说!”说完又说,“那大尿桶我闻起没什么,可人家闻不惯嘛!”

贺世跃说:“闻不惯提下来放到茅坑屋里,晚上你们不愁走,就各自下楼到茅坑解手吧!”

贺松说:“看来只有这样了,爸!”说完又对贺世跃说,“爸,明天我们要到城里去一趟!”

贺世跃听了这话忙问:“今天才回来,明天又进城做什么?”

贺松说:“这你不用管,爸,反正我们去一下就会回来!”

贺世跃还想问问儿子,又怕年轻人责怪自己管得宽,便说:“你们什么时候走,老子好早点起来给你们做饭!”

贺松急忙说:“不用了,爸,反正她也不想吃饭,我们天亮就走,到了城里再吃点儿饭,你安心睡你的觉!”说完,贺松放下被子,又上楼去了。没一会儿,贺松果然提了他屋子里的尿桶从楼上下来往旁边茅房里去了。

贺世跃听了儿子一番话,心里先前那种自豪感突然消除了许多,有几分失落起来。他盯着电视屏幕,却不知里面演的什么,一个人看了一会儿,觉得冷清,便进屋睡觉了。可是贺世跃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由儿子的话又想到了吴娴,觉得这个准儿媳妇漂亮是漂亮,却是太娇气了一点,恐怕儿子今后难得侍候。你想一想,哪有农村人闻不惯柴火烟子和尿臊味的?又哪有那么多穷讲究的?再是在城里打了十多年工,可归根到底你还是乡下人,变了泥鳅还怕糊眼睛?这还不说,哪有头一次上门就对未来的老公公指手画脚,又是责怪不该把垃圾坑挖在院子前面,又是该买垃圾桶,还要去给干部提意见,如果过了门,还不事事都要按她的想法办,儿子怎么把她驾驭得了?一想起这些,贺世跃心里对这个准儿媳妇就有看法了。可是吴娴那一口一句“爸爸”,那随时挂在嘴角上的笑容,那在自己和众人面前大方的举动,都不由人不在心里喜欢她。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儿媳妇?贺世跃想了半天想不出答案,只得睡觉了。刚躺下,便听见两个年轻人从楼上下来了,脚步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一边走,一边在说着什么。走到客厅里,看见他的房里黑了灯,便停止了说话,又把脚步放得轻轻地,往茅房去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回来上楼去了。

贺世跃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也起来上茅房,走到客厅里,听到楼上儿子和吴娴的房间里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贺世跃以为他们还在看电视,便仰起头对着楼梯口大声喊道:“这么大一晚上了,你们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进城呢!”

话音刚落,那“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四周变得一片安静起来。贺世跃猛然明白了:刚才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不是从电视里发出来的,而是席梦思床垫发出的吟唱。贺世跃是过来人,一听那声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顿时不由得脸上燥热起来,仿佛做错了事一般。半晌,他才回过神,于是一边在心里不断感叹:“唉,现在的年轻人呀……”一边摇着头往茅房去了。

第二天天亮醒来,贺世跃发现儿子和吴娴果然已经进城去了。

天黑的时候,贺松和吴娴才回来,两个人手里分别提着几只纸箱子,背上的旅行包也像昨天回来一样,塞得满满当当的。贺世跃一见,便问:“你们买的些什么东西呀?”

贺松没答,吴娴却笑嘻嘻地先打开一只纸箱,从里面取出一只电饭煲,对贺世跃说:“爸爸,这是电饭煲!”说着又打开另一只纸箱,从里面取出一只电压力锅,又对贺世跃说,“爸爸,这是电压力锅!”说完,又像变戏法似的从另外两只纸箱子里取出一只电炖锅和一只电水壶,展览一样摆到桌子上,又对贺世跃一一介绍了。

贺世跃想起那天赵老板给他推荐厨房用具,他没买,现在见年轻人去买了,觉得自己有些丢了面子,便装作不知道吴娴吃不惯自己有柴火烟味的饭,故意说:“你们花这些钱做啥?这些洋玩意儿我也不晓得怎么使用,还不是做样子摆到那儿……”

话还没完,吴娴却说:“爸爸,你慢慢学,不要紧!”说完又说,“从今天晚上起,我和贺松做饭,爸爸你就等着吃现成的!”

贺世跃一听心里高兴了,却不想在准儿媳妇面前丢份儿,他知道买这些东西一定是吴娴的主意,便继续用了长辈的口吻对吴娴说:“买了做饭炒菜的东西就算了,买烧水的做啥?”

吴娴等贺世跃话完,却说:“爸,往后你想喝水了,直接插上电烧就行了,多方便!”说完更得寸进尺似的说,“爸爸,以后再不要用柴火做饭了!你一个人在家里,吃得又不多,却要生一次火,多麻烦!我叫贺松给你把土灶挖了,把柴火都抱出去,做饭就用这些电器,既省时,又省力,屋里又干净,又卫生,多好!”

贺世跃心里冷笑一声,想道:好是好,要是电白给你用那就更好了!都像你这样过日子,老子还修得起这样的楼房?可嘴上却说:“那好呀!把灶挖了,我老了也跟你们玩几天洋格!”

吴娴却没有听出未来老公公话里嘲讽的意思,仍沉浸在她的想象中。拿完纸箱里的电器,她又打开旅行包,从里面抽出几只塑料桶来,又取出一卷黑色的垃圾袋来,对贺世跃说:“爸爸,这是垃圾桶,这是垃圾袋,从今以后,垃圾都要放到袋里,装满了,再提出去倒了或埋掉!”说完便一一安排起来,“这一只放到我们楼上,这一只放到厨房里,这一只放到爸爸你的房间里,这一只放到客厅里!”

贺世跃见吴娴对他说话的口气像过去生产队长安排活儿一般,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起来,便说:“你还考虑得周到嘛!”

吴娴却把贺世跃的话真当作了表扬,立即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爸爸!”说完打开另一只旅行包,却从里面扯出了一大包手纸和几包餐巾纸,然后又对贺世跃说:“爸,这是餐巾纸,吃完了饭用它擦嘴,可得养成爱卫生的习惯!”然后又指了手纸卷对贺世跃继续说,“这是卫生纸,爸。昨晚上我上厕所,看见蹲位旁有一把竹篾片,问贺松是干什么用的?贺松说是当手纸用的。哎呀呀,当时我恶心死了,要是把皮肤刮伤了怎么办?以后就用这卫生纸了,爸!”

贺世跃听了哭笑不得,想起这也是人家一片好心,便说:“好,好,爸爸老了才缠脚,要向你们年轻人学习了!”

吴娴又从旅行包里扯了几样杂七杂八的东西,拿到自己楼上去了。下来果然和贺松一道,抱起桌上的那些电器进厨房去了。贺世跃等他们把那些电器插上电源后,出来到挂在外面墙壁上的电表前一看,发现那电表转得比汽车的轮子还快,一时心疼起来,心里说:真是造孽,照这样老子电费都负担不起!可因为是未来儿媳妇的主意,嘴里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让他们去了。没一时,两个年轻人便弄出一桌饭菜来。贺世跃悄悄看时,吴娴果然吃得又香又甜。贺世跃见准儿媳妇胃口大开的样子,这才忘记了电费给他带来的不快。

吃着吃着,没想到吴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贺世跃问:“爸爸,你当初怎么想起把房盖在乡下?”

贺世跃愣住了,半晌才说:“不盖在乡下,还在哪儿盖?我们农村人,不管现在怎么蹦跶,最终还是要回到农村自己这个老窝窝里!如果连个窝都没有,回来住哪儿?房子是一个人的脸面,你看我们湾里,凡是没有像我们这样盖起楼房的人都是没本事的人。而没本事的人家,儿子连对象也不好找,你知道吗?”

贺世跃看着吴娴,表面是在向准儿媳妇介绍湾里的情况,而目光流露出来的却是几分自豪的神情。吴娴却说:“爸爸,现在社会变了,你刚才那些观念也该改变一下!”

贺世跃问:“怎么改变?”

吴娴说:“现在只有没本事的人家,才把房建在乡下,而稍有本事的人都不会在乡下建房了!”

贺世跃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了,便问吴娴:“那把房建在什么地方?”

吴娴说:“建在城里,最低也要建在镇上,反正不在乡下!”

贺世跃听吴娴这么说,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打击,便拉下了脸,没好气地说:“城里喝口水、上个厕所都要钱,又没有职业,喝西北风呀?”

吴娴见贺世跃生气了,便没再说什么,可明显也有些不高兴。

转眼过了春节,正月初二,贺英带了女儿来给父亲贺世跃拜年,初三,贺松带了吴娴又去给姐姐拜年,傍晚回来后,贺世跃便对他们说:“明天哪儿都不要去,贺端阳家里要办酒!”

贺松听了忙问:“爸,他们家里要办啥酒?”

贺世跃就把贺端阳提前给他老娘过七十六岁生日的事给贺松说了。贺松听了说:“这也太早了一点吧?”

贺世跃说:“他正是想趁正月间像你们这样的打工仔和在外办事的人都回来了,人多,就把客招呼了,如果放到下半年,有几个人在家里?”说完又说,“他叫你们两个一定得去呢!”

谁知话音一落,吴娴便十分干脆地叫了起来,说:“爸爸,我们不去!”

贺世跃愣了一下,这才看着吴娴说:“怎么不去,人家可是支部书记,何况又是一个湾的?”

吴娴说:“正因为他是支部书记,我们才不去!”说完又说,“他这是变着法儿敛财,我讨厌!”

贺世跃听后,以为准儿媳妇不知道他们贺家湾的风俗,便耐着性子解释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反正得还人家的情,早还迟还都是还。”

可吴娴还是态度十分鲜明地说:“爸爸,那我们也不去!再说,明天我们也不空……”

贺世跃一听这话又忙问:“新年大节的,你们又有啥事?”

吴娴说:“我们明天要进城去!”

贺世跃听说他们又要进城,便又说:“又进城干什么?”

吴娴说:“干什么爸爸你不要管,反正我们不会去!”

贺世跃见准儿媳妇把话已经说死了,便不再劝,只是说:“明天如果贺端阳问我,叫我怎么说?”

吴娴说:“怎么说都行,爸爸,你就直接告诉他我们有事就行了!”

贺世跃听见这话,知道把吴娴劝不回来了,也便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贺松和吴娴果然又到城里去了,又是到天黑的时候,两个人才回来。贺世跃见吴娴两只眼睛闪着明亮和兴奋的光芒,脸上也是容光焕发,显得这一天过得十分快活,便把贺松拉到一边问:“你们今天又不买,又不卖,进城干什么?”

贺松说:“爸,一定要买或卖什么才进城呀?吴娴进城跳舞呢!”

贺世跃听儿子这么说,吃了一惊,忙又说:“大老远的就是进城跳舞呀?”

贺松说:“爸,实话跟你说吧,吴娴在家里觉得闷得慌,所以才要进城玩!”说完又马上想起什么似的说,“爸,我还要告诉你,我们打算后天走……”

话还没完,贺世跃立即惊叫起来:“你们不是说过了初十才走吗,怎么想起后天就走?”

贺松说:“爸,吴娴觉得在我们这儿很不习惯!她在城里打了十多年工,早已习惯了城市的生活,猛然来到这里,人也陌生,地也陌生,当然想早点走了!”

贺世跃一听觉得也确实是这样,但心里却有些舍不得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看着贺松问:“硬是不能多住两天了?”

贺松说:“今天在城里,我们托贺兴仁把火车票都搞好了。我们知道你想我们多住几天,可没办法,晚上吴娴还要对你说!”

贺世跃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吃晚饭的时候,吴娴果然对贺世跃说了走的事。贺世跃把脸埋进饭碗里,半晌没吭声。过了许久,才抬起头对儿子和吴娴说:“你们要走,我也留不住你们!你们都这么大了,在外面打工就好好打,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用钱要节约一些,要算计着花,不要花了再算计。我们工地上有个王兴友,也没结婚,钱一发到手里就花完了,我听别人叫他‘月光族’,先我还不懂这话是啥意思,后来才听说指的是他当月就把工资花完了,一点不留后路,这怎么行?如果遇到了急事怎么办……”

贺松和吴娴听到这里,急忙说:“爸,我们知道了,你不要操心!”

贺世跃想了想又说:“你们的事,什么时候办,就提前给老汉说一声!我再没出息,也要把你们的事办得体体面面的,不能给人留下话柄,说你们妈不在了,连婚事都给你们办得潦潦草草的……”说到这里,贺世跃忽然觉得眼眶潮湿起来,立即停住了话头。

贺松和吴娴也似乎很感动,说:“爸,谢谢你,我们商量好了一定给你说,你不要替我们担心,自己要保重好自己!”说罢,一家人再没有说话,气氛似乎比平时凝重了许多。

第三天,贺世跃又背了儿子和吴娴的旅行包和箱子,把他们送到了到通往县城的公路岔路口。贺世跃本来是想把儿子和吴娴送到火车站的,可两个年轻人不让。在岔路口,他看着两个年轻人拖着行李上了车,在车厢里使劲朝他挥手,眼睛再次模糊了。汽车在他模糊的视野里越来越小,他的心似乎也被儿子和准儿媳妇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