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世忠的老伴儿得了急病,被儿女送进县医院,贺世忠知道这个消息后,就去向“老板”要钱。“老板”不是真正的老板,只是这个工程的项目经理,他上面还有老板,但他却主宰着这个工地工人们的命运,所以工人们还是把他叫作“老板”。
“老板”坐在一张马架子上,正将一只脚捧在大腿上,用一把小刀子在修脚上的灰趾甲,许是中午才喝了酒的缘故,一张圆乎乎的胖脸上放着红彤彤的光芒。一听贺世忠的话,“老板”连头也没抬一下,只“噗噗”地朝脚上吹了几下,眼睛仍看着脚趾尖说:“那怎么行,工程还没结束,也没有结算,哪来的钱?”
贺世忠听了“老板”的话,眉毛动了一动,满脸的皱纹往鼻梁中间皱了过来,又像小孩子般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然后才带着一副哭腔说:“我老婆得了急病,我得赶回去……”
贺世忠的话还没完,“老板”捏了捏修过的脚趾,又拍了拍有些肥厚的脚背,似乎舒服了,然后一边拍打着沾在裤子上的灰,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贺世忠说:“你婆娘病了,那你先回去吧!”
贺世忠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口水,仍低眉垂眼地带了哀求的口气说:“可我需要钱回去救命!”
说完不等工头答话,马上又接着说了起来:“我老婆得的是肾功能衰竭,入院就交了三万块钱,还是我儿子和女儿到处求人,才挪借齐的……”
“老板”这才抬头看了贺世忠一眼,却仍然是心如磐石、无动于衷地说:“那也没有法,工程没有结束,没有钱给你!”
说完又说:“你要是着急,可以先回去,等工程结算过后,我把工钱给你寄过来……”
贺世忠没等他说完,心里突然突突地蹿起火苗来,禁不住提高了声音说:“等你工程结束,我老婆早就没命了!”
说完,十根手指不由自主地往手心攥了拢来,指关节发出了清晰的“咯吱咯吱”的响声,然后有些像是疯了,将攥紧的拳头在头顶挥了挥,两眼逼视着工头,喊道:“老板,我再说一遍,我要钱救命,请你现在就把工钱算给我!”
“老板”一见,迅速将两只赤脚插进马架下面的拖鞋里,霍地站了起来,顺手将旁边茶几上一只电警棍拿到手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贺世忠,露出两股凶光,摆出一副准备打架的架势说:“好哇,敢挥拳头威胁我了!来吧,你想怎么样?”说着,便将电警棍朝贺世忠指了过来。
贺世忠看着工头手里的电警棍,急忙往后退去,有些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样子。很快退到墙边,没法退了,可“老板”手里的电警棍还一点没有落下来的样子。在那一瞬间,活了六十年的贺世忠,脸上的肌肉一边急速地抽动,一边从眼里闪出了两道绝望和无助的光芒,像一只濒临绝境中的小动物般。他的心里响着一种巨大的、哀鸣的声音,脸色煞白,灰白的胡须不断颤抖,上下牙齿互相“嘎嘎”地磕碰,目光惊惶地盯着“老板”手里的电警棍。就在电警棍要逼近他鼻尖的时候,贺世忠突然将牙齿咬住,目光越过电警棍,落在了“老板”那张有些浮肿的油乎乎的胖脸上,原先那种绝望、可怜的羔羊似的目光突然没有了,而换成一种带有狠毒的、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要鱼死网破的光芒。“老板”的手哆嗦了一下,电警棍朝贺世忠的胸口歪了下去。可就在这时,贺世忠的双腿却没听他大脑的指挥,仍旧簌簌地抖着。抖了一阵,双脚突然背叛了贺世忠的意志,像是抽了筋似的,“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可以做他儿子的“老板”面前,两行浑浊的热泪竟夺眶而出,一边对“老板”磕头,一边抽泣着说:“老板,你就做做好事,把钱给我吧,迟了我老婆……恐怕没命了……”
“老板”听了这话,先还像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似的,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接着像是大获全胜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把电警棍插到自己的皮带上,才对贺世忠说:“这还差不多,好说好商量嘛,对我耍什么威风?也不问问灶王爷姓甚名谁!你起来吧!”
贺世忠以为“老板”被感动了,但他并没有从地上马上爬起来,又感激地对“老板”磕了一个头,这才站了起来。可还没等他对“老板”说什么,“老板”却抢在他前面对他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让我给老板反映反映!老板没把钱结给我,我哪有钱拿给你?”
贺世忠听了这话,便带着希望,马上对“老板”问了一句:“你啥时跟老板反映?”
“老板”说:“什么时候反映你就不要管了嘛!”
说完这话,“老板”便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下了逐客令:“你回去等消息吧!”
贺世忠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说,于是强忍着气走出了“老板”的屋子。
第二天,贺世忠又去问“老板”,“老板”说:“哪有这么快?你等着吧!”
贺世忠一夜没睡,这时红肿着双眼,又带着哭腔说:“我老婆在医院里还没醒过来呢!”
“老板”说:“你要着急,自己去找老板吧!”
贺世忠说:“我哪里找得着老板?”
“老板”说:“你找不着,难道我就那么容易见到老板?”
说完怕贺世忠继续纠缠他,便又说:“好了,好了,我把你的事记到心上,我这就抽时间去找找他!”
贺世忠又只好出来了。
下午,贺世忠又去找“老板”,可“老板”住的板房门上却挂着锁。贺世忠心急如焚,隔两个小时就从工地的脚手架上下来,往“老板”的板房跑,可是直到天黑也没有看见“老板”的影子。贺世忠这才知道,连“老板”现在也躲起来了。
晚上,工友们聚在工棚里,问贺世忠什么时候走?昨天贺兴菊一给贺世忠打电话,贺世忠老婆住院的事工友们就全知道了。现在工友们一问,贺世忠突然把脑袋夹在膝盖之间,一咧大嘴,就嗡嗡地哭了起来。工友们急忙问他怎么回事。贺世忠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边伤伤心心地哭,一边把向“老板”要工钱的事给大家说了一遍。工友们一听,惺惺相惜,都愤愤不平地说了起来。一个叫毛成的工友先说:“只怕是‘老板’不想给你工钱,故意把你往大老板那里支呢!”
另一个叫胡德益的工友也说:“听说大老板在这个城市光别墅就有好几幢,每幢别墅都养得有女人,你又没有他的电话,不说你找不到他在哪里,就是找到了,别墅你怎么进得去?”
听到这话,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叫杨成福的工友哪壶不开提哪壶,先叹了一下,接着便又打破沉默说:“贺大哥这钱恐怕是难要了!”
说完不等众人问,又自顾说了下去:“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们老板是大老板的妹夫,老板又是这个开发区主任小舅子的连襟,开发区主任又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下来当官的,他们亲连亲,戚连戚,领导连小秘,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要不然,老板怎么能轻易拿下这样大一个工程?”
说完又自以为是地对众人道:“你们难道还没有听说过吗?这年头没有特殊关系,休想拿到大工程!”
众人听了这话,便纷纷说:“就是你才听说过,我们都没有听说过,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有看见过猪跑?”
杨成福说:“那就是了!所以贺大哥即使找到了大老板,大老板要是也和我们老板一样的腔调,怎么办?”
贺世忠嘴唇动了几动,露出了几颗有些发黄的门牙,一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这时一个叫陈宏的年轻工友,似乎不忍心看见贺世忠难过的样子,便马上说:“你们也不要说得那样绝对,领不领得到工钱,我们来听听菩萨怎么说?”
陈宏是这群工友中人最年轻,也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他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走了十多个省份,换了几十个工种,见多识广,平常又喜欢捧着一本书看,因此大家都把他看作是智多星,平时有了什么难事,都请他拿主意。现在一听他的话,工友们便纷纷说:“对,对,我们来请盆盆神,看菩萨怎么说!”
大家一边说,一边便去找纸,找了半天,却没找着一张像样的白纸。陈宏便跑到自己床边,掀开破席子,从下面抽出一张过时的年历画来。年历画上是个美女明星,柳眉凤眼,唇红齿白,蜂腰肥乳,酥胸半露,十分性感。一从陈宏的破席子下解放出来,便秋波横陈,向一屋子浑身散发着汗酸味和脚臭味的老少光棍一视同仁地抛着媚眼。
众人一见,便笑陈宏:“别人金屋藏娇,陈宏你竟然是天天晚上压着一个美女睡呢!”
陈宏说:“我只是打一下精神牙祭!”
所谓“请盆盆神”,不过是一种游戏。这游戏有些荒诞不经,也不知是谁,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但工友们却很喜欢这种游戏。贺世忠过去在贺家湾村当支部书记时,对那些装神弄鬼的行为十分深恶痛绝。可自从出来打工后,却慢慢相信了命运。加上工棚里漫漫长夜,无以为乐,竟也喜欢起了这种游戏来。“反正不花钱!”参加这种游戏时,他就这样想着。
说话间,陈宏已在那明星画报的后面,用笔各画了纵横交错的六条直线,纸上便形成了二十五个大小相等的方格,在中间那个方格中写了一个大大的“钱”字。接着在围绕着“钱”字的上下左右方格中,分别又写了“成功”和“不成”的字,然后在剩下的方格中,又各填上了1000、2000、3000……10000的阿拉伯数字。填好以后,他用脚扫了扫地板,将纸在地上铺平,跑到自己床头拿出一只口杯大的不锈钢杯子,过来倒扣在格子中间那个“钱”字上,然后才对贺世忠说:“来吧!”
贺世忠知是玩耍,靠不住,却是病急乱投医,于是也抱了侥幸心理,过去在纸盘前面蹲了下来。工友们也早围了过来,目光似是好奇,又似是十分紧张地落到纸盘上。陈宏见贺世忠做好了准备,自己也在对面蹲下来,两人同时伸出食指,指尖在离杯沿半厘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来,同时一起唱了起来:
盆盆神,盆盆神,
盆盆菩萨显威灵!
骑白马,降凡尘,
三魂七魄即起身!
路上土地莫挡道,
菩萨凡尘指迷津!
念毕住了声,众人也都睁大眼睛,屏息静气地看着杯子。没过一会儿,杯子就轻轻晃动了起来,众人马上高兴地轻声叫道:“来了,来了,菩萨显灵了!”
贺世忠和陈宏也都立即紧张起来,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杯子。只见那杯子晃动了几下,又马上像是累了一样停了下来。这时陈宏便对贺世忠说:“说吧!”
贺世忠便将伸到杯子面前的那只手缩回来,和另一只手合拢了,朝杯子作了一个揖说:“盆盆仙婆在上,小民贺世忠的女人得了急病,小民需拿了打工的钱回去救命,可老板不给,小民特请仙婆示下,小民究竟拿不拿得到这救命的钱?”
说完又将先前那只手伸出去,指尖在离杯沿半厘米的地方停住,屏住呼吸,两眼死死看着杯子。众人皆一样。
这样过了一会儿,那杯子果然有灵地又晃动了起来。晃了两下,便开始慢慢移动。陈宏和贺世忠的手指也紧紧擦着纸,跟着杯子移动,一个像是在拉,一个又像是在推,可指尖却始终离杯沿有半厘米远。杯子犹如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地缓缓走到写着“成功”的方格内,不但贺世忠的眼睛亮了起来,众人也发出了“停下”的叫声。杯子像是听话的孩子,果然在格子里不动了,众人就又拍手欢笑,说:“行,这钱要得到了……”
可叫声没落,那杯子又动了动,接着又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众人一下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只见那杯子摇摆一阵,就摇到写着“不成”的格子内。贺世忠一见,马上闭上眼,众人也把手抬到胸口,像是在心里祷告一样。杯子在“不成”的格子内停了一下,又开始往前移动。陈宏和贺世忠看着杯子,眼睛都不敢眨,手指跟着杯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着。杯子移到了写着阿拉伯数字的格子内,众人以为它会在那些格子里停住,可它却没有停,继续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纸上爬着。爬了一阵,又回到了中间那个写着“钱”字的格子内,趴下不动了!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露出了失望的样子,说:“这是怎么回事?究竟要不要得到钱,菩萨也没明说!”
陈宏听了这话,站起来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臂,才对贺世忠说:“菩萨的意思很明确,是叫你明天继续去要!菩萨不把意思说得那么明,这才是聪明的菩萨!”
说完又对众人说:“好了好了,大家睡觉吧!”
众人听了,便也对贺世忠说:“就是就是,要不要得到钱还得靠你自己!”说着就散开,各自睡去了。
贺世忠也脱了衣服爬上铺去,可是他心里仍然很乱,一会儿想着妻子的病,一会儿想着自己的钱,在床上烙饼一样翻过来覆过去,翻了半晚上,瞌睡也不来光顾。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恍恍惚惚中,他来到了一个地方。只见这地方光祥霞瑞,彩雾纷纷,绿树清溪,水声潺潺,鸟啼莺唱,山花缤纷,一派画片上天堂美景的模样。他不知这是到了哪里,正惊疑间,面前忽地耸起一座寺庙,红墙碧瓦,壮丽辉煌,朱栏玉砌,霞光缥缈。他看得呆了,猛想起自己的事,便决定进去求菩萨保佑,于是便拾级而上,踏进山门。进去一看,里面又是一番景色。只见古木参天,绿树婆娑,殿宇亭台,无不巍峨壮观,雕梁画栋,气势庄严,锦幛绣幕,灯烛渺渺,钟磬绵长。他走过甬道,又拾级而上,正面是一座大殿。走进殿内,他便看见那正中佛龛内,一尊菩萨端坐莲花之上。那菩萨眉清目秀,看不出是男是女,却是笑口微开,满面慈祥。菩萨两边又各有一个保镖,头戴金盔,手持长矛,威风凛凛,一副刚武的样子。贺世忠一见,倒头便拜。刚拜了两下,忽听那菩萨突然说了话:“地下那人拜的什么?”
贺世忠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菩萨,菩萨也在看着他。贺世忠愣了一下,便把昨晚对盆盆神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末了又说两句“求菩萨保佑”的话。菩萨听了,忽然说:“我昨晚上已经给你明示了,你的钱在那儿,要不要得到,全凭你自己了,求我有何用?”
贺世忠一听,便明白眼前正是“盆盆神”了,急忙又磕了一个头,说:“我怎样才要得到钱,还求菩萨明示。”
菩萨过了一会儿才说:“要脸不要钱,要钱不要脸!”说完便不吭声了。
贺世忠还有些不解菩萨的话,便又说:“怎么要钱不要脸,要脸不要钱?”
菩萨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走吧!”
说完忽听得“轰”的一声,眼前金殿全无,剩下的只是一片荒山野岭,到处长着荆棘刺丛,从远处还传来隐隐的虎啸狼嚎的声音。贺世忠忽然吓得惊叫了一声,醒了过来。
睁眼一看,天光已亮,工友们开始起床。听见贺世忠的叫声,便急忙围过来问。
贺世忠便对众人说了刚才做的梦。刚说完,陈宏便说:“盆盆神果然显灵了!”
说完便盯着贺世忠问:“你怕不怕死?”
贺世忠不懂陈宏这话的意思,便说:“我都是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还怕啥子死!”
陈宏一听,高兴得拍了一下手,说:“不怕死就好!你等会儿就爬到工地那个塔吊上去,叫老板拿钱来,不拿就做出往下跳的样子。这儿我们给电视台和110打电话,就说有人要跳塔自杀了!电视台和110肯定要来,到时闹大了,老板自然也要出面了!”
毛成、杨成福等工友们一听这话,便也纷纷说:“对,对,你去找老板找不到,让老板来找你!”
贺世忠一听却有些犹豫了,说:“这……”
陈宏见贺世忠迟迟疑疑的样子,便有些不满地盯着他问:“怎么,你不敢了?不敢了就别想拿钱回去救你老婆!”
贺世忠一听这话,愣了一下,突然才像下定决心地说:“有啥不敢的?大不了一个死,死就死吧……”
话音没落,陈宏又对他说:“哪个叫你去死?你老婆在家里死了,还有人给她收尸,你要是在这里死了,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工友们一听,也说:“对,只是叫你吓他们一下,没叫你去死。我们穷人的命,就那么不值钱?也不是鸡儿鸭儿呢!”
贺世忠听了这话,便又鼓起了信心说:“你们放心,我贺世忠命大,死不了!”
陈宏点了一下头,像是十分赞赏贺世忠的态度,可又马上说:“这就对了,我们就按这么办,到时候你可不要下软蛋,啊!”
工友们也说:“就是,到时千万不能我们在一旁给你鼓劲,你自己却弓硬弦不硬,当狗熊,啊!”
贺世忠觉得工友们这话有些看不起他,于是便鼓着额头上的青筋说:“我当啥子狗熊,我贺世忠难道没有夹鸡巴?”
说完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补了一句说:“就是当狗熊,我也是一只夹卵子的狗熊嘛!”
众人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夹了卵子就好,那就这样办了!”说着各自拿起碗筷吃饭去了。
吃过早饭,工友们就陆陆续续上工了。贺世忠一到工地,果真按照陈宏的主意,就去爬吊塔。这是一座内爬式塔机,当贺世忠从塔机中间的铁梯往上爬的时候,一些不明就里的工友,以为吊塔上有什么活干,也没管他。贺世忠便越爬越高,到了上面支撑节的地方,工友们却没有看见贺世忠进塔机的操作仓,而是从支撑节和塔帽相连接的钢架中伸出上半身,双手抓住外架转体后臂两边的钢栏,用力将整个身子撑了出来。然后他像是累了似的歇息了一下,才继续抓住两边钢栏,脚踩着钢架,慢慢往后臂配重块的方向移去。因为钢栏很低,所以贺世忠往前面移动的时候,不得不把身子弯成一张弓。那塔吊有十五六层楼房高,从下面望上去,贺世忠小得像个孩子。
那些不明就里的工友感到有些不对头了,于是便一齐朝贺世忠喊道:“贺世忠,你这是干啥?”
贺世忠听到了工友的喊声,可是他没有答应。他开始往塔吊上爬的时候,像是去干什么不光彩的事一样,心里还有些不踏实,甚至还有几分害怕。每往上爬一步,心脏便往肚子里坠落一下。他便一边往上爬,一边默念着陈宏和毛成等工友们给他说的话,他想着可不能给他们丢脸,成败在此一举,老婆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呢!这样一想,悬着的心便渐渐安稳下来。现在,他知道底下几百双工友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尽管双手抓着钢栏,可仍然十分危险,只要脚下踩虚一步,掉下去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要去见阎王爷。可贺世忠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继续往前面移动着脚步。风“呜呜”地掠过他的耳边,钢栏冷飕飕、凉冰冰的感觉,通过他那双宽大的、满是老茧的手掌,传到了他的身上。他不敢往下看,两只眼睛只是看着自己抓住钢栏的双手。他看见手背上青筋毕露,就像家乡那棵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老黄葛树的树根一样。他从没这样仔细看过自己手上这些暴突的青筋,现在一见,禁不住有了一种苍凉的感觉。接着他的眼前又再一次浮现出他女人的面孔,心里不禁又疼了起来,眼眶也禁不住有些湿润了。他想起了贺家湾的一句俗话:该死的鸡鸡朝天,不该死的鸡鸡你怎么让它朝天也不行!这么一想,身上的勇气和力量突然倍增,为了救女人,他必须将生死置之度外!于是他停下来,用了那种带着绝望、苍凉和颤抖的声音朝下喊道:“我老婆得了急病,要钱救命,老板给我工钱……”
那些不明就里的工友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先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就有工友大声地互相喊道:“快叫老板,快叫老板,要出人命了!”
随着话音,有人便惊惊慌慌地朝“老板”住的板房跑去。可是这些人又很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又喊着:“老板不在,老板不在,不知到哪儿去了!”
先前喊叫老板的人慌了,便又朝贺世忠喊:“贺世忠,你手把栏杆抓紧,脚踩稳当,可别掉下来了!”
接着又有人喊:“贺世忠,你可千万别糊涂,再多的钱也不抵你的命,快下来!”
现在,贺世忠已经到了后臂上配重块那儿,他松开了抓着钢栏的双手,慢慢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抱住了配重块。配重块是几块硕大的水泥件组成的。抱住了配重块以后,贺世忠才朝地面上的工友们看了一眼。他看见工友们有的摘下了头上的红色安全帽,抬着头朝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有的在跑来跑去,显然还在四处找老板。在人群中,他看见了同工房的陈宏、毛成和杨成福他们,把右手握成拳头,举在头顶,在朝他挥动着。贺世忠知道他们在鼓励他,心里立即掠过一股感动和温暖。他朝他们点了点头,突然抓住了配重块的边缘,将身子翻了上去,然后又慢慢站了起来。那配重块全都是用水泥钢筋和沙石浇铸而成,是一块一米来长、两尺来厚、两米多高的长方形,可从下面看出去,却是既小又窄,仿佛就是一根条石一样。站在上面的贺世忠,更是小了。贺世忠开始往配重块上面爬的时候,配重块晃了两下,贺世忠的身子也跟着摇摆了起来,下面工友们“啊”地叫出了声,有的甚至把安全帽拿过来遮住了眼睛。可晃了几下,贺世忠就站稳了,这时才扯开嗓子,像在贺家湾喊山一般朝着天空吼开了:“老板把救命钱给我……”
那声音撕裂开工地上空的空气,响彻云霄,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向周围久久地弥漫开去。下面的工友又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从这个干瘦的老头的胸腔里,还能吼出如此大的声音。
正在这时,却见两辆消防车,两辆警车,一辆120急救车,一路闪着红红绿绿的警灯和“呜里哇啦”的警报器,朝着工地开来了。后面还跟着几部乌龟壳小轿车。原来,陈宏早在贺世忠爬到吊塔中间后,就果真给电视台、110打了报警电话。110接了电话,觉得事态严重,便又通知了开发区管委会和消防队。于是,包括管委会主任在内的一干人马,便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朝事发地点来了。
工友们一见,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都朝贺世忠喊了起来:“这下好了,贺世忠,你可千万不要往下跳啊!”
一干人马来到工地,便像拍生死大营救的大片一样,各自进入预定的故事情节。电视台的记者架起了摄像机;穿着消防服的消防官兵把消防车开到塔吊的悬臂架下,开始往上升起云梯;110警察一面驱赶围观的工人,一面迅速牵起警戒线;白衣天使从救护车里抬出了担架、呼吸机等,像是贺世忠已经死亡或即将死亡,一副随时准备冲过去抢救的样子;管委会主任拿着手提电喇叭,准备喊话!而旁边公路上,早聚集了一批闲人。原来这开发管理区虽不在这座城市的繁华闹市里,一条国道却是从管理区中间穿过。公路上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汽车和行人经过。一些车辆和行人跑到这里,看见工地上的警车、120救护车和消防车,看见那么多的警察、消防官兵和医生护士在那儿穿梭忙碌,又见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跑前跑后摄像,一时好奇心大发,司机在放慢车速的同时都把头伸出窗外,行人便都驻足围观。这一下便看见了站在高高吊塔配重块上摇摇欲坠的贺世忠,一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那中间的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地拉长嗓子朝贺世忠喊:“跳哇!跳哇!你怎么不跳呀!”
这些人似乎比贺世忠本人还要着急。
贺世忠看见这么多人在为他忙碌,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自豪和骄傲的感觉。看见有警察在顺着塔吊的梯子往上爬,而消防车上的云梯也慢慢地向他靠过来,这时,他突然把双手卷成喇叭筒,大声喊了起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了!”
喊完,他开始解自己的上衣扣子——虽然立了秋,可这南方的秋老虎,似乎比贺家湾的秋老虎厉害得多。在这半空中光秃秃的水泥块上立久了,他感到了比地面更燥热难耐。他原本只打算把衣服敞开,可刚把扣子解完,一股凉爽的风立即扑过来,用一双看不见却是十分温柔的小手,开始抚摩起他那裸露的、已经松弛的皮肤,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坦。于是他干脆将那件厚厚的、浸透着汗渍和水泥斑点的衣服脱了下来,往空中一扔。衣服就像一块破布,飘飘扬扬地掉了下去。下面工友们立时惊得大叫起来:“要跳了!要跳了!衣服都脱了!”
工友们一边叫,一边试图冲过警戒线围过去,却又被警察拦了回来。而公路上围观的闲人,一下子也显出了狂欢的样子,再次对贺世忠叫了起来:“跳,跳,跳哇,你妈的怎么还不跳?”
正往塔吊梯子上爬的警察见状,也只好不动了。而消防车的云梯,也无可奈何地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这时,管委会主任开始用电喇叭对贺世忠喊话了:“大爷,大爷,你先下来!有什么要求,下来我们好好谈……”
贺世忠听了,便又把刚才对工友们喊的话,喊了一遍。管委会主任听完,便又说:“不就一点儿工钱吗?大爷你下来,我们帮你解决!”
管委会主任说完,一个像是警察头儿的人,从管委会主任手里接过了手提喇叭,也对贺世忠说:“就是,大爷,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你下来了,我们马上帮你解决!”
贺世忠听了管委会主任和警察头儿的话,立即想起了昨天去向“老板”讨钱所受到的屈辱,于是马上大声说:“我下来了就是孙子了!”
管委会主任和像是警察头儿的人听了这话,有些愣住了。可公路上那些瞧热闹的闲人,却似乎觉得贺世忠这话很经典也很好玩,便又朝贺世忠喊道:“对!对!老爷子你千万莫下来,你难得当一回爷,让孙子们好好求求你!”
管委会主任和像警察头儿的人听了,朝那些起哄喊叫的闲人瞪了一眼,却是没有办法。
正在这时,贺世忠挂在裤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下面的人自然没有听见贺世忠手机的响声。贺世忠掏出手机一看,是女儿兴菊打来的,急忙打开,刚对着话筒“喂”一声,便听见兴菊在里面大声地责怪他说:“爸,你在干啥子?妈病了这么几天了,你还没有回来,真没你的事呀?你还有没有良心……”
说着,女儿便在电话里呜咽起来。
一时,贺世忠心如刀绞,绝望、痛苦、委屈、悲伤、愤怒、舐犊之情……都一齐向他涌来。他也禁不住悲从中来,想起自己的处境,突然忍不住对着话筒大声说了一句:“女呀,你们不要怪老汉,你们就当老汉死了……”
一语未落,却被自己突然而至的悲伤之情触动了,嘴角一歪,“哇”的一声,禁不住放开悲声,伤伤心心地号啕了起来。一边号哭,一边颤抖着把手机往别在裤腰上的套子里揣去,却没揣进去,手一松,手机便坠到下面的水泥地板上,“叭”的一声,机壳脱离开机身,跳到一边去了。
立即,无论是工友还是公路上那些看热闹的闲人,还是参加营救的警察、消防官兵、120救护人员,全都呆了。那从高空劈下来的沙哑、苍老的恸哭,仿佛像无数支箭镞一般,射穿了所有人的心灵。人们听惯了孩子的啼哭,也见惯了女人的眼泪,可何曾听过一个老男人发自内心深处的恸哭?一时,整个工地和工地周围都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人朝那个大放悲声的男人起哄和发出喊声了,连空气都好像凝结了。
过了一阵,贺世忠的哭声小了下来,他看见下面的安静,也好像有些奇怪一样。这时,管委会主任又拿过手提喇叭,对贺世忠喊了起来:“老大爷,我们都知道你的困难和不幸了,你下来,我们一定帮你解决!”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
贺世忠心里的委屈和悲愤本来还没有释放完,听了这话,又马上想起了自己这一辈子遇到的窝囊事,嘴唇动了动,哆嗦着,又要哭出来的样子,可他却强忍住了,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般带着哭腔回答管委会主任说:“我相信党,相信政府,可党和政府不相信我……”
管委会主任没等贺世忠说下去,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说:“老大爷,党和政府怎么不相信你呢?你下来,党和政府肯定是相信你的!”
贺世忠听他说话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于是便喊道:“既然党和政府相信我,你们就去老板那里,把我的血汗钱拿来,我看到钱了就马上下来!”
听了这话,管委会主任和像头儿的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又低声嘀咕了一阵,管委会主任便又对贺世忠喊道:“好,老大爷,我们马上就去给你拿钱,你先坐下去,千万不要乱动,啊!”
说罢,便和那个像头儿的警察一道挤出人群,坐上车走了。
没一时,管委会主任和那个像头儿的警察又坐着车子来了。一下车,管委会主任手里果然举了一沓钱,抬起头来,对贺世忠挥舞着喊道:“大爷,钱拿到了,你现在下来吧!”
贺世忠看了看,想了一会儿却说:“你把钱给我的工友拿着,我就下来!”
管委会主任问:“你工友叫什么名字?”
贺世忠说:“就在你背后头站着的,叫陈宏!”
管委会主任果然大声呼喊陈宏的名字。陈宏就跑了过去,从管委会主任手里接过了钱,数了数,然后对贺世忠说:“有那么多,你下来吧!”
贺世忠听了,这才蹲下去,抱住配重块,下到了钢架上,又像先时一样,双手抓着钢栏,慢慢往塔机移去。进到塔吊中间的铁梯上,贺世忠松了一口气,这才往身上像松树皮一样苍老的皮肤和一根根清晰可见的肋骨看了一眼。他突然为自己老了才出这样的丑感到羞愧,便伸出手,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打了一巴掌,并在心里狠狠骂一句:“贺世忠,羞死你祖宗八代了!”
旁边来接他的警察见了,瞪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拿到了自己的一万一千元血汗钱后,贺世忠便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东西,赶到火车站,当天下午便乘上了回家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