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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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投其所好

辰时初刻,连下了两天的雨终于住了,天却仍旧阴得厉害,西来的冷风从夜里就吹遍了京城,刮得湿漉漉的街衢一派肃杀。曾国藩从苏家会馆大门出来,热身子让寒气一侵,连打了几个喷嚏才感觉略微好一点。他环目四顾,屋檐下一辆骡车旁的车夫正裹着身体蹲在墙角抽旱烟,见他出来忙站起身把烟锅磕灭插到腰带中,缩手缩脚地过来给他打千:“可是曾大人?”

“哦,你是?”

“是郭主顾让我在这儿等你的。”车夫抄起鞭子,拉了缰绳让曾国藩上车:“他们天刚亮就走了,说是你要晚点出来,我溜溜地等了一个时辰。”他边说边驱车前行,只听到早已在水中浸透的骡蹄踏在泥泞的黄土道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古怪声响。曾国藩没有理会车夫的话,只是把头靠在车厢壁上,抚着发热的脑门卖呆,一时间宛姑的话又萦绕在耳边:“我已是你的人了,这辈子自跟定了你。如果一个月内你还没有音信,我就寻了个没人的所在自缢,任谁也再见不到便是。”说这话时,她表情刚毅坚决,神色间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也怪自己被猪油蒙了心,竟不假思索地应承了下来。现在细细寻思,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首先他在道光十二年的时候就已成婚,夫人欧阳玉英还是老师,衡阳府学训导欧阳沧溟的女儿,并已身怀有六甲。此时自己刚刚在京入了翰林,怎么论都不是纳妾的时候。再者一说与宛姑虽然情深意切,但她却出身卑贱,将来要让闻风而奏的御史们揪出来实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轻则前程一朝毁之,重则吃挂落丢了性命也甚有可能,横竖都是接受不了。

“曾大人,客栈到了。”车夫殷勤地扶着曾国藩下了骡车,措着手等打赏。暗自琢磨着即便给个十文八文也能到街边拐角的老店里热热地烫杯酒喝,这也是京城车夫等人的成例,车资与赏钱是断不能少的。可他不知的却是这位“曾大人”不仅不是京城人,且少出门因而不熟悉这里的规矩,更是位窘蹙到连饭都要蹭吃的悭吝人,怎会给他赏钱?于是他眼巴巴地望着曾国藩与他道了谢,急匆匆地进了店门。

“呸,什么曾大人,准是把钱都孝敬了会馆的‘干娘’!”他斜睨了半日见讨钱无望,气呼呼地掉转车头往回走,却见曾国藩又踅了回来:“车夫慢走!”他跑得气喘吁吁。

“曾大人,您还要出去?”车夫以为曾国藩来送赏钱,笑逐颜开地迎上去。“不是,你可见我有荷包落在你的车上?”曾国藩焦急地在身上翻腾,险些流下泪来,要知道这荷包可是当年春燕留下的唯一物件。

“什么荷包莲包,小的没见。”一看不是给钱,车夫立马翻了脸,连曾国藩想上车找找的要求都被他直言立拒:“风里雨里的计口饭吃,实是没精力再给爷惦记着荷包了。爷体恤着一会儿小人还要拉座,就别误了小人的时候。”说着话驱车就走,又被曾国藩死死拽住:“再让我寻寻,没有你便走就是。”曾国藩本已心情抑鬱,见丢了春燕的遗物更是五内俱焚,言语间不由得甚是激烈,这下彻底惹恼了车夫,于是两人就在店门口争拌起来。

“伯涵怎地不进门却和车夫在此吵闹?”随着熟悉的声音,刘蓉从店里走了出来。曾国藩见是他,如救星般扯了过来评理。这刘蓉虽然小曾国藩几岁,却久历京城,不似他般迂腐,自然知道这其中关节原委,于是从身上摸了一两银子予了车夫才算罢手。

“车夫多是贱民,走三街穿六巷周游于六部九卿,其实最是招惹不得的人物。要是哪日火起说起今日之事,唯恐再难说清了吧?”刘蓉淡淡地提醒了曾国藩几句狎妓里的不成文规矩,又怕他尴尬,便换了话题:“昨日还没来得及细问穆相那里的情形。”

“哦。”曾国藩见他不再说会馆的事,终于松了口气:“就是谈了朝廷想查禁鸦片,穆相似乎不太赞成林则徐等人的查禁主张,想问问我的意见。”

“你是怎么说的?”

“自然是我们平日议论的那些,既然知道他的心思又做了准备怎地还能坏事?倒是发现穆相的一桩兴事。”

“甚么兴事?我倒有兴趣听听。”

曾国藩笑了笑,道:“这事说起来简单,穆相似对丹青书法颇有造诣,涉猎也广。我便琢磨着寻幅有趣的字帖予他。”

“伯涵可有现成的字帖?”

“没有。”曾国藩木木地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到坑上寻水烟抽,被刘蓉一把扳住了肩头:“这可不是小事。”他慌得脸色似红似白,眼眉都立了起来:“要是唬了穆相可小心你的前程。”

“孟容兄大可不必忧虑。”曾国藩懒懒地推开刘蓉,让他在椅子上坐了才道:“适才我已寻了个办法。对了,筠仙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么?”

“我昨夜多吃了两杯酒,他一人鏖战双凤,此时自是累得紧回家睡了。”刘蓉似乎还在为昨天的事情耿耿于怀,言语中多少透露着些许不平。曾国藩没有理会他的情绪,只是搔了搔头叹道:“原本要借他车用的,算了我自己寻一辆吧。”说着也不加说明,只是告诉刘蓉去办事便离开万顺老店前往劳崇光府,因为答应穆相的事情必须从这里着手,至于宛姑,无论如何都还有月余时间,大可放到翰林之后从容再议。

“伯涵可是平步青云啊。”望着神采奕奕的曾国藩,劳崇光知道自己没看错人,约莫着找自己定是有事相求,却不说破,挽着手进了二堂,分宾主坐下只是喝茶。

“劳大人,今日学生遇了难处,特来相询。”说了几句闲话,曾国藩见时机已至,便起身一礼,目光炯炯地望着劳崇光。这劳崇光倒是要故做沉稳,拿捏着放下茶碗半晌才道:“你我名为师生实乃良友,有事但讲无妨。”

“在下听说劳大人擅爱丹青书法,所藏颇丰,故特来寻一字帖借看。”对曾国藩知道自己这个爱好,劳崇光甚感惊奇,不过仔细想来复又释然:“不知是哪幅字帖?”

“董其昌临米芾的《天马赋》真迹!”曾国藩说得言之凿凿,眼睛却片刻不敢离开劳崇光的脸,却见对方眉骨不经意地往上挑了一挑,已知听到的传闻不虚。却听劳崇光笑道:“我喜书法不假,但却没甚好的收藏,你从何处听闻这董其昌的《天马赋》在我手中?”

“这……”曾国藩犹豫片刻,又起身作揖道:“似是某日花酒席中无意听来。”谁知他的话刚说完,高高在上的劳崇光突然大笑了起来,良久方道:“这董其昌的《天马赋》的确在我府中,伯涵欲观也未尝不可,只要喜欢,爱观多久就观多久。只是伯涵要据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知大人欲问何事?”曾国藩知道劳崇光的问题定是不好回答,果然听他问道:“我听说道光十六年伯涵落第以后除了读书外一直在刻意搜罗朝中各部卿名臣的癖好性格等若干信息,可是有的?”曾国藩心中一凛,知道此问极难回得准确,踌躇片刻才有了计较:“听到各位大人琐事刻意记下是真,搜罗是假。”

劳崇光闭着眼睛听完略微摇了摇头,似有不满却没再问下去:“既如此我无须多问,伯涵喜欢遣人来拿就是。”

“大人,小生还有事相求。”

“讲!”

“此帖小生要拿走一观,明日送来。”说出这个请求时曾国藩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虽知劳崇光不能答应但仍想一试。要知道借回家才是关键,否则计议已定的事便会大打折扣。谁知劳崇光赫然一笑,随意道:“好,明日给我送来便是。”他既没问曾国藩要用来做什么,亦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甚至连片刻的思索都没有,着实让曾国藩心中热腾腾的感动不已。接过装着《天马赋》的锦盒,曾国藩突然跪下给劳崇光叩了个头。

“伯涵大可不必如此。”劳崇光连忙下座相搀,谨言道:“你我乃同乡又殿称臣,一帖不过身外之物尔,伯涵不要放到心上。”说着话亲自将曾国藩送出大门,看着他上了骡车才拱手告别,没有一点架子。

出了劳府,曾国藩又足不点地来到郭嵩焘家,因与家人相熟,也没报禀就径直到了内室,在被窝里掏醒了兀自熟睡的郭嵩焘。“筠仙,筠仙!”曾国藩望着睡眼稀松的郭嵩焘递了杯酽酽的普洱茶给他。

“伯涵怎地不去休息又跑来聒噪。”郭嵩焘不满地问道。

“我来向你讨一令上好的宋纸急用。”

“你怎知我有宋纸?”郭嵩焘看似还没从昨夜的欢逍中醒来,一个劲地问曾国藩宛姑如何,最后曾国藩催着他拿了宋纸才道:“风雅绝伦的郭筠仙若拿不出几令宋纸如何讨得好京师这诸多门子关系?你自睡去,昨夜的事改日和你细说。”说着话曾国藩急匆匆地离开郭嵩焘家,直赴琉璃厂“糊裱王”家找糊裱王王禧。

“明日有一桩买卖与你,先交了定银可好?”曾国藩以前来过几次,和王禧也说得上话,故少有大方地掏了十两银子交到柜上。

“不知曾爷要装裱何物?”

“明日卯时我给你送来,你按前明的文帖装裱就是。”

王禧接过银子想了想,估莫着这又是位做仿品附庸风雅的举子,也没多问就应承了。曾国藩见他点头才满意地回到客店,看时辰已是酉时三刻,这才想起自己连中饭都没吃。

“高掌柜,给我送两斤卤肉两碗老米饭过来,下饭的菜蔬也炒两样。”曾国藩吩咐备饭的时候,已经从书架上找出《澄怀书屋诗钞》,备好笔墨纸砚,开始做活了。他先展开《天马赋》,在平素练字的草纸上抄了几遍,满意后才开始在宋纸上书法,内容就是《澄怀书屋诗钞》中的诗句,一段段的撰抄下来,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大的定力,错一丝都要重新抄过,正所谓一朝错满盘皆输。待告一段落时已是薄曦初露,窗外竹木褪去皂色、渐显苍翠本色时分了。曾国藩站起身,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地舒展双臂,吸一口还微微带着寒意的空气,立时觉得心思明爽了许多。他踅回屋里在碟子中取了个麻酱火烧草草吞下,又牛饮了两杯茶,才夹着抄好的诗段到琉璃厂找王禧,待从他处出来时又已是斜阳西下的日落戌时初刻,因为之前估计的时间紧了,曾国藩便连晚饭都没有吃,急急夹着做好的文帖赶赴往穆彰阿府。

从琉璃厂到朝阳门有一段距离,曾国藩却不舍得再坐车,只是怀里抱着东西一路小跑,待到穆府时已浑身是汗,气喘连连,坐在路边拴马桩的石条下休息了好一阵才站起身,从旁门拐进穆府,却得知中堂大人正在接见几个刚刚补了实缺,即将外放的道员。他知道这几人与穆彰阿关系定是非同寻常,便在花厅角落寻了个座等穆彰阿出来,不成想竟自睡着了。

“曾爷,老爷叫你进去。”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在耳朵响起,曾国藩迷迷糊糊地睁开看,倒见个小厮正在站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身边左右已无一人。他下意识地捧起手中的文帖,拐过客厅来到二书房,就见穆彰阿正坐在文案前看书。

“是伯涵啊,今天怎么得暇到老夫这里啊?”穆彰阿和蔼可亲地招呼曾国藩坐下,又让人“沏上好的明前茶来”,才放下手中的书卷问他。曾国藩则给老师行了礼,斜签着坐到瓷墩上道:“前日和老师说的文帖已经寻到了,特送过来供老师一览。”

“哦。”穆彰阿捧起曾国藩在王禧处糊裱的仿明字帖,不经意地翻了一翻,却突然睁大了双眼。接着,他从书架上摘下眼镜,觑近了仔细打量着这几张不起眼的纸,双手都不禁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