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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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情至深处

“伯涵怎么蓦地如此颓然?”刘蓉似乎看出曾国藩有甚心事,插言问道。曾国藩迷蒙中被他从回忆中带回京城,笑着摆了摆手,冲面前的宛如说道:“既是《红楼梦》中的曲子,那我来一个。”说着倒了杯热热的黄酒饮了,捏着嗓子唱道: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蛰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好好好!”郭嵩焘鼓掌起身大笑,没想到伯涵竟还有这两下子,唱腔中正曲调平和,要知这清唱却最是吃功夫,没三两年的火候不能到这般境界。说着与刘蓉粲然一笑,俱都吃了杯酒。只他们面前的宛姑没动,怔怔望着曾国藩,脸上洋溢着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神色,冷冷地道:“这是‘问菊’。”接着又把“咏菊”颂了一遍,未完时已是泪落满面。曾国藩此时已确认是她无疑,亦是仰天长叹,泪水潸然而下。直看得刘蓉与郭嵩焘面面相觑,又不敢多询。

刹时间,曾国藩心中掠过一丝浓重的忧伤,细打量时才发现宛姑竟如此清丽绝伦,不禁开口问道:“你是秀姑?”宛姑低头不语,许久才道:“难得相公还记得燕莺楼里的丫鬟,却忘记了我们小姐么?”

“叹,怎么能忘却!”说到这里曾国藩已是愁肠百结,只一杯接一杯得喝酒,直看得身边的刘蓉与郭嵩焘目瞪口呆,就听郭嵩焘问道:“伯涵难不成与宛姑早已相识?”曾国藩擦干泪水,点了点头道:“筠仙所言不假,我们是四年故交。”

“这苏家大院我不知来了几次,竟不知宛姑早识得伯涵。如此我与孟容应当回避才是。”郭嵩焘叹了口气,心道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既如此不如成全伯涵便是,想到这里拉了刘蓉道:“我们出去再另觅一桌,这里就留于他们叙旧如何?”言讫不待曾国藩回答就和刘蓉悄然而出,屋里只余下他们二人。曾国藩本想出言制止,却嗫嚅着没说出来。

清夜无眠,寂静无声。曾国藩望着兀自抽动的宛姑,轻轻地端了杯水给她,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小心地措着词道:“你却如何流落到这里?”宛姑接了杯子,幽怨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当年小姐下世后我亦无了依靠,又不肯接客卖唱,就被老鸨赶了出来。我原是小姐的帖身丫鬟,与春莺楼毫无瓜葛,但小姐这些年攒的体己本来不少,她说过待我大些分一些做嫁资与我,却都被春莺楼据了己有。”她说着又喝了口水,用手帕沾去泪水。曾国藩这才注意四年前略显稚嫩的她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就听宛如继续道:“我身无分文,在长沙城又举目无亲,实不知应该到哪里去,便到湘江上寻了短见。”

“啊!”明知道无有性命之忧,曾国藩还是吃了一惊。

“我后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许久,醒来时才知道被江水冲到下游,一老尼发现救活了我。她是岳麓山千秋庵的主持,便将我带到千秋庵休养。问起身世才知道我本是直隶河间府人,十二岁那年从小父母双亡,欲插草标卖身下葬双亲巧遇路过的吴道台,便替我葬了父母带到府中服侍吴小姐。”

“原来春燕的娘家姓吴!”曾国藩此时方知春燕家世,就见宛姑点了点头道:“谁知两年后吴道台不知因为甚么原因坏了事,被押到北京砍了头,又牵连到了小姐,我便随着她被卖到了窑子,开始时长沙城的千香阁老鸨见小姐不从,欲要打死她,却被到此要账的孙妈妈见了,就使了银子买了小姐,带着我到了燕莺楼,其时还叫桃莺楼。孙妈妈说不强求小姐,但要与老爷们喝酒唱曲,小姐无奈只好答应,时间长了也就成了后来的样子。”说到这儿宛姑住了口,略慌道:“让相公见笑,宛姑胡乱说得没了章法。”

“你后来怎么流落到北京城的?”曾国藩好奇地问。

“救我的老尼法名清性,却是个一百多余岁的活神仙。她听过我的身世后为我改名叫宛姑,推衍一番说本欲渡化我为她的女弟子,却知我红尘未了六根不净,命中还有桩情愫之劫要过,便让我来北京苏家大院候一人,说此人是‘城中无土,风雅善谈’。”说到这里宛姑微微涨红了脸:“清性大师还说一入红尘万般劫难,如若有大定力跟了那人或可安度余生。”

听过宛姑的话,曾国藩腮上的肌肉倏然跳了两下,他已听出‘城中无土,风雅善谈’是个诚字,却不知如何接口。“曾相公,你可知小姐因何而逝?”宛姑突然间转变了话题。曾国藩心悸一拔,像划动的琴弦般颤抖:“但闻其详。”宛姑笑了笑,道:“我却知道,实是亦如清性大师所言‘五色俱迷’罢了。”

曾国藩听得朦朦胧胧,双手据案而弓身向前没有说话。宛姑续道:“如今遇到曾相公实是缘分,我却应是宝钗了。”她拿薛宝钗比做自己,自然是将曾国藩当成了贾宝玉。曾国藩此时酒意正浓,已然无法细细分辨,听完宛姑的话重重点了点头才道:“小生何德何能如此让姑娘眷睐,如今纵是倾家荡产也再不愿遗憾余生了。”

“不劳相公为难,我是主动寻门,与这苏家大院无甚干系,届时相公拿了我的银子与他们一些,这老鸨自不能多言。”说着缓步入堂,已然宽去外衣,露出帖身小襟来。曾国藩犹豫片刻,一时间渐感情欲难已自制,不自觉地跟了进去。就见宛姑面向南方双掌合什,低低颂道:“多谢大师成全!”窗外,灯影婆娑,晓月朦胧,恍惚间曾国藩仿佛又看到春燕妖娆的身影向自己走来,他不禁再次泪如涌泉:“你怎么走地如此匆忙?”

灯竟自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