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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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日记里的门道

唐鉴收了做自己理学的门徒,却不急着授讲,只带他望着窗外已渐稀疏的雨境聊了会儿时政,才道:“今日时候已晚,不如涤生早些回去,待明晨卯时初刻准时再来。”

“哦!”曾国藩吃了一惊,心道此刻已过戍时,自己这早晚赶回关候庙下处定然是三更以后,再加上来的时间只能睡一个时辰,还不如就此找个地方睡下的好。原本也以为唐鉴会留住的,却不知为何要赶自己走,又不敢多言,只拜别了唐鉴由开门的少年带着他出了府门,指着大鹁鸽市的方向说道:“曾大人就此出去就是官道,夜晚赶路自要小心。”说着也不待他回答就“咣当”一声关上府关扬长而去。

曾国藩叹了口气,抬头看时已经雨停风住,天气却仍旧冷得紧,他急匆匆地踏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有几次险些落入泥沼中,好在凭着以前往返于湘乡与长沙之间,在有些走夜路的经验,知道“黑泥白水紫花路”的道理,不到三更时就已来到下处。见众人已睡便不敢打扰,和衣卧又恐错过了时辰,只沾沾了眼皮就摸黑起来,听得钟楼上打了五更,就又往唐府赶,一路疲惫地终于在卯时之前踏进了唐鉴的书房。

这时天已渐亮,曾国藩发现除唐鉴外另有一人在座,却是三年多岁年纪,衣着平常,看样子也像是新入选的官员模样,唐鉴见他来了,笑道:“涤生倒自准时,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他边说边指着这个年轻官员道:“这是倭仁,字艮峰,现居詹事府少詹事之职,亦是我的学生,你的师兄。”

“见过师兄。”曾国藩客气地给倭仁行了礼,才听唐鉴说道:“涤生,路可好走么?”

“回禀老师,不甚太好走。”

“嗯。”唐鉴点了点头,笑道:“你可知我为甚让你连夜回去又赶来?”

曾国藩正想着唐鉴不留自住也罢了,怎么还提起此事?正自疑惑间听他问起,遂摇了摇头:“涤生不知。”

“呵呵……”唐鉴爽声大笑:“我道你也不知。”他停顿了片刻,又道:“这求学之道固然辛苦,但若不得法将来怎能有番成就?你之心境亦浮躁也。”他看曾国藩发愣,解释道:“昨日在檐下避雨,你翘足而待,时而蹲下时而站起,实无片刻稳当,没有丝毫尊荣素养,以此便可知你内心浮躁。故此我才让你连夜回府,知道你定没睡几个时辰,但却能深切体味求学之艰辛与今日学之成就。”

“原来如此!”曾国藩这才知道唐鉴的用心良苦,就见他颔首点头,继续道:“从今日起我们从二十三史开始详鉴历代荣辱兴衰,以史为鉴吧。另外就是我这一门中的治世之学,要知道程朱理学不比陆王之流,是正宗的治世齐家宗学,内容颇丰,盼你认真修习。至于诗词古文可做消遣,会少许提及。”

说到这里唐鉴突然问曾国藩:“涤生,你可有记自省的习惯?”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有的,前些时家父在京居住了一段时日,这不刚去就写信与我还要‘节欲,节劳,节饮食’。涤生思之,素日的确行端多有不举者,故立求三戒。”

“哦,是哪三戒?”

“一是戒多言,二是戒怒,三是戒忮求。所谓言多必失,怒刚心浮气躁;至于忮求便是嫉妒和贪求。凭此三戒务要自省,每日都做的。”

“你有此决心便是好事。”唐鉴肯定曾国藩的三戒,然后道:“不过你这三戒还是修身的标,我却要教你一个修本的方法。”

“不知老师何谓修身之本?”

“静!”唐鉴蓦地吐出这个字,语气决定肯定:“若不静,省身的时候就不能完全进入状态,一切都是虚的,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静为本。具体到每日学习,自要抽出一定的时候静心思索干了什么,明日要干什么,有何不足之处。长此以往定有所得。”

“何有定式?”曾国藩好奇地问道。唐鉴摇了摇头说:“无定式,每日抽出时间静心一段即可,无所思无所欲。另外还有四个字要遵守,即是淡泊守志。人生之中这淡泊其实最难做到,做一事淡泊下来就能做好此事了。譬如遇事时,要养成先静下来的习惯,然后从容思索对策才能使头脑清明而至条理清晰,否则身心一乱又怎能思索对策?若是寻常事情也还罢了,如是关系到性命攸关的事情又该如何?自是更要静心淡泊。”

唐鉴的话听起来简单,却有醍醐灌顶的效果,让曾国藩立感眼前好似出现一条通往大好前程的康庄大道。他如饥似渴的边听边想,不知不觉间一天已然过去。唐鉴看他二人听得认真,很高兴了夸了几句,又合上书本让下人备饭,直到晚饭过后才告诉他们:“我明白要上朝面君,晚些时候你们忙完了各部里的事情来府上找我,届时再讲下一段落。”

曾国藩辞别唐鉴,兴高采烈地回到下处把自己的日记本取出逐一记载已毕,才上床就寝。这一日一夜虽然兴奋,却也着实疲惫,头刚挨着枕头就已睡熟,直到天光大亮才起来洗漱前往翰林院坐班。如此一来就过了月余,大多是下午前往唐鉴府学习晚上回来,自觉学问大有长进,甚至连坐卧吃饭这等这事也觉与从前有所不同。这天晚上恰逢唐鉴前往辅国公府讲学,曾国藩在下处闲得无事正在读书,就听外面有人轻轻敲敲窗户:“涤生在么?”

“是哪位,快请进!”曾国藩披了衣服迎接出去,只见是倭仁穿了身新夹袍站在门外,正笑眯眯地四下打量:“是艮峰啊,快快进来叙话。”对于倭仁的来访曾国藩大感意外,把他迎进屋子倒了茶就坐才问道:“艮峰怎得暇到我这里,真幸甚也。”

倭仁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四下打量良久,见曾国藩所居之室甚是俭朴,只一床一桌一几案而已,不仅感叹道:“涤生素常如此严格律己,实在是不容易啊。”曾国藩也随他笑着四下看了看道:“做京官清苦,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若将来官位做得高了还能如此才是我辈需要修习之处。”倭仁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拿起他的日记本子翻了两页道:“涤生在写日记?”

“正是。”

“可一观否?”

“请便,亦请艮峰兄多提意见。”曾国藩诚恳地说道。倭仁点了点头,拿起曾国藩的日记很认真了看了一会儿,方始放下,没发一言,只是一个劲地喝水。曾国藩看得奇怪,追问道:“如何?”

“记得很清爽。”

“清爽?”

“对!”倭仁笑着把日记本举起:“这上面每日做了什么几时做的都写得明明白白,难道不是清爽么?”

曾国藩不明白倭仁这话的意思,正沉吟间就听他又说道:“只是虽然记得清爽,却有两处不足。”

“愿闻其详。”曾国藩正馈端坐,毕恭毕敬地请教倭仁。倭仁见他却是心诚,也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日记是我辈做学问之人必要做的功课之一,若有条件自要日日记起才好。你看你这日记中道光十七年只做了几篇,十八年也是断断续续,实谈不上坚韧日久,此乃第一个不足。”

曾国藩脸一红,知道自己作日记一向是心血来潮或心存悲愤之时才写些东西出来,平时若是开心自不会抽出时间来写。况且这日记中多记载着自己心绪不平之事或流水账般的日常花费,没有甚么思想在里面。倭仁又继续道:“这日记的第二个不足就是你这日记中未有前后对比的过程,倒宛若自醒书或流水账一般。其实我辈做日记最重要的是体现两个字。”

“哪两个字?”

“宽恕。”倭仁见曾国藩而带吃惊之色,心下甚是得意,接着说道:“要知道人最容易宽恕的其实却是自身,最不易宽恕的则是他人。做日记就是要把素日在脑海中所思所想的事情都条理分明地记下来,无论对错都要直视,这才能让来日更易面对。只有正视错误,才并非匹夫之勇。故而一丝不苟地记下错误面对,让自己看到自省,才能更易而改正。”

倭仁的一席话听得曾国藩目瞪口呆,他真没想到一个写日记也有如此学问。不过细细想来,自己的日记的确有不足之处,他这一番日记中自省的道理也确是推心置腹,遂点头正色道:“艮峰所言极是,涤生在日记一门里确是有不足之处甚多。”倭仁笑着又喝了几口水说:“还有一件事涤生可做,配合着老师所言静心的方法更能事半功倍。”

“请讲。”曾国藩给倭仁续了水,听他接着给说:“《礼记》中说君子应该‘慎其独’,何谓慎独?其实人前人后言行一直,无论何事都做坦荡君子即为慎独,怀着敬畏心也。要知道在人前做君子容易,但人后做君子就难了,故而慎独就是要人前人后都要以诚待人,正所谓‘己所不欲而勿施于人’。只有如此心胸才能宽广,才能让自己身上的毛病逐一凸显出来慢慢改正。若配合静心与自省去做相信涤生做个坦荡君子亦非难事。”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艮峰之言真似涤生若黑暗夜路复得明灯,感激实不自胜。”听了倭仁的话,曾国藩立感自己素常的所作所为亦有多处不足,心中欣喜无限,恨不得马上就拿出日记本把此时的想法记下来。就见倭仁笑着摇头道:“有一点涤生自要注意,无论是敬畏心还是慎独,都乃对君子品行的要求,却无具体的操作办法,时间长了恐生厌恶之感而废弛。故必要与老师所言的‘静’结合起来,即每日静心端坐时自省这敬畏与慎独,才能事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