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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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寻医海淀

“是不是该找个郎中?”欧阳沧溟安顿了女儿,也走进来看程卜,见此情景兀自皱眉道。曾国藩转头看岳丈样子知道他已动了恻隐之心,又想既然遇到自然要先救人要紧,便点应允,离开千佛庵去寻郎中。谁知偏得这南横街一带两个药铺里的郎中都已被人请了出去,急得曾国藩一路往远走,直到菜市口市场把头的“文纪堂”里才找到位坐诊的郎中。

看样子这位老先生岁数已然不小,圆脸尖下颏,一捋山羊胡微微翘着,年龄应在六十上下;穿了身半新不旧的米色长衫,正坐在摆了文房四宝的桌前小憩,再左右望去,这名曰“文纪堂”的药铺甚是萧索,二十尺见方的小屋里只一排药柜,除这老先生外并无第二人。

“先生,小生求诊。”

“何病求诊?”老郎中疲惫地睁开双眼,有些不耐烦地打量了眼曾国藩问道。

“同僚不省人事,万请老先生前去一看。”

“五百金定钱,先付再看。”老头懒洋洋地又闭上了眼,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曾国藩咽了口唾沫,面对这个市侩的狡商,真想一走了之。可想到程卜病重待治的样子,又无可奈何地从腰间荷包里数出半串钱恭恭敬敬地放到了桌上:“这便是五百金定钱,请收好。不知先生怎生称呼?”

“我是‘赛神仙’的宋度,你就叫我宋神仙好了。”宋度伸手取过钱,先是一枚枚地数了,然后又用钱绳串好放到身后的柜里,复而摸索着在怀里取出钥匙将柜锁上,才慢吞吞地站起,拿把锁将“文纪堂”的门锁了问曾国藩:“病人现在何处?”

“在千佛庵。”

“哦,走吧。”宋度说着话踅身便走,更无一句交待。曾国藩紧紧跟在他后面,开始时尚能勉力支持,到后来竟被这看似病病怏怏的老头子落下老远,最后当他赶到千佛庵时宋度已然坐到一方石条上打了半天盹。

“宋……老先生,这就到了。”对宋神仙这个称呼,曾国藩始终叫不口来。好在宋度说话懒散,也并未在意,提着破药箱子跟着曾国藩进屋时欧阳沧溟正叫女儿欧阳玉英在院里烧水,见郎中来来,忙叫道:“丫头,郎中来了,快把杯子洗我与先生沏些新茶。”

“不忙,我看看病人现在何处?”宋度左右打量了一阵,脸上一种奇怪的表情稍纵即逝,接着来到程卜面前,先拔开双眼看看了才坐下诊脉,好久才抽出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乃心脉阴虚之症,主肺;病主先天禀赋不强,后嗜欲无节,酒色过度、忧思劳倦、久病体衰时,正气亏耗而至‘痨虫’所染,邪乘虚而入,乃致发病。病位在肺,因肺主呼吸,受气于天,吸清呼浊,故肺气虚,则卫外不固,水道通调不利,清肃失常而至损五脏伤六腑,触阴及阳,终致阴阳俱伤而性命危矣。”

宋度摇头晃脑地说了半天,曾国藩只听懂程卜之病甚是难治,恐危及性命,便立时紧张起来。欧阳沧溟此时也正从外面进来,听了这话亦赶过来听宋度继续道:“肺痨之证,在下实无能为力。”说着话收拾就要走,慌得曾国藩一把将他拉住:“先生莫走,难道五百金之资不予退还了么?”

“五百金?”宋度骨碌骨碌地转着绿豆眼睛,停下身望着曾国藩,良久才笑道:“也罢,我就指你一条明路吧。我刚进屋时就自奇怪,你既住这千佛庵,岂不知道这庵里住着个老神仙?”

“老神仙?我只知你是‘宋神仙’,却不知还有一个老神仙。”

宋度嘿嘿一笑道:“我这宋神仙是假神仙,而这庵中神仙却是个真神仙。”

“此话怎讲?”曾国藩听他说话愈发糊涂了,就听他继续道:“不瞒你说,这千佛庵住持性镜大师是个有道高僧,据说知前后五百年之因果,你们守着真神仙不寻却来找我个这假神仙,却不是岂有此理么?”说着话提起药箱竟自去了。曾国藩望着他背影迟疑了好一阵,又不知他说话真假,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去找性镜。

“伯涵,这性镜大就在左近,你不如前去看看,求她一番兴许真有办法也未可知。”欧阳沧溟说道。曾国藩见岳丈如此吩咐,便点头同意,绕出小院从千佛庵的正门进去寻性镜大师。

“这位施主何往,里面是庵院清修之地,不便入内。”冷不防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曾国藩正一脚门里一脚六外地骑在门槛上,回头看时不知何时柳林中闪过一个中年尼姑来。却见她四十岁上下,光头圆脸,面色苍白,精神倒还矍铄,穿了件土黄色夹布直裰,正行佛礼望着曾国藩。

“小生是租凭贵庵的房客,现因同僚程卜病入膏肓,想请庵中性镜大师给看上一看。”曾国藩边说边打量这尼姑,心想此人眉目清秀,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却不甚明显,如是蓄发还俗也不失一气质贵妇,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正胡思乱想间,尼姑微微一笑,已还口道:“原来是曾施主,可知程施主因何症所至?”

“怕是肺痨,救人如救火,快请师傅随我去找性镜大师吧。”曾国藩收了心神,低头急道。“本尼便是性镜。”性镜大师果是高僧,说话时声音平和中气充沛。“不知程施主现在何处?”

“在我房里。”曾国藩对这个四十多岁的美貌尼姑颇有好感,又觉之前认为性镜既然是大师那怎么也有六十开外的想法有些好笑。边说边带着性镜回到房中,但见程卜双目紧闭,已在弥留之间。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性镜大师上前搭住程卜的脉搏,两眼似睁似闭,好一会儿才哀叹一声,轻声道:“程施主为酒色所迷,病入心肺,实难医治。”

“这么是无救的了?”曾国藩心底一沉,暗道这下恐怕又要搬家了。就见性镜大师微摇头道:“未必,这要看他的造化了。我这里有粒‘续命草还丹’,乃我师清性所传,可延续他六个时辰的性命。”说着话她从怀中摸出个紫色布包,从里面抖出粒黄豆大小粉红色丹丸。

“那六个时辰以后怎么办?”曾国藩好奇地问道。

“如曾施主请得来郎中自然无碍,如若请不来也算是回天乏术。”

“我?请郎中?”

“对,整个京城有望治他之病者恐非海淀镇医仙陈勇一人耳,曾施主可辛苦一趟,连夜前往海淀镇寻他。”性镜走到桌前,提笔写了几个字,吹干折起交到曾国藩手上:“这陈勇轻易不离海淀镇,施主可将这封信交与他就是了。”

曾国藩接过信,面露点为难之色,原来这海淀镇距此数十里之遥,就是连夜急奔往返六个时辰也不知道赶上赶不上。正犹豫间,性镜已看出他的困惑,笑道:“我庵中有走骡一匹,鞍韂俱全,可借与曾施主,现在去天亮之前必能回来。”

欧阳沧溟见曾国藩还在踌躇,以为他为医资发愁,便从口袋中掏出一小锭银子,约有七八两的样子,交予他手上劝道:“伯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大师这么说,你就辛苦一趟,趁城门未关快些请回陈医仙就是。”

“曾施主记住,海淀镇南关土地庙前有独门宅院即是陈勇所在,务必要说你是从千佛庵来的。”性镜说着已和欧阳沧溟撬开程卜牙关,将续命草还丹灌了下去。“从现在起,六个时辰内如陈勇不来贫尼也无能为力了。”

“好,我必赶回。”曾国藩说着和性镜又折回庵中,取了青黑色一匹走骡,收拾结束,上骡直奔海淀镇而去。其时海淀镇地属偏僻,出城后只有一条官道可走,途中要经过几个山岗,最是难行不过。曾国藩咬定了牙关,一路疾奔,待天黑时已行了一半路途。他渐感乏累,跳下走骡牵着它顺条不知明的小河边迤逦了一段,正想寻个所在休息片刻时,忽听身后有人叫他。

“兀那举子,你且停下。”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声音。曾国藩回过头来,一前一后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俱都提着明晃晃的片刀朝他走来。前面的男人个头挺高,长得方脸大耳,甚是齐整;后面一个却是略瘦些,满脸横肉,另只手拿了卷绳子,两人都穿着灰色的士兵号褂,正往这边路,细看原是两个掉队的绿营兵。

“说你呢,张望个毬。”前面的高个儿兵走到曾国藩近前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又把刀往他面前比划了几下:“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去?”

“在下今科翰林曾国藩,字伯涵,朝考一等第二名,补翰林院庶吉士,现因同窗患病在身,需前往海淀镇寻医仙陈勇医治,故走此地。”曾国藩倒也不俱,拍了拍踢在身上的泥土,回答地不卑不亢,琢磨着这两人定是把他当成了流民走寇。谁知两个兵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后面提绳的瘦子嘿嘿冷笑一声说道:“这年头行骗充大人多了,前日还有个毛头小子愣说是顺天府尹的把兄弟呢,今个又来了翰林。既是翰林,那就把你凭证拿出来瞅瞅,不然勘合路引也成。”

曾国藩一愣,心说我又不是行商贩马贩盐,凭地哪有什么勘合路引?就是证件也不是天天随身要带的,再说只有官准公干才能用印拿证件,这道理他们难道不懂?转念间已明白这二人定是哪里出来的逃兵,借故盘剥。想到这里弓身施礼道:“二位兵爷,在下着实是翰林曾国藩,因走的急没拿凭据,但名字却已是上了皇榜受皇封,有据可查的——嗯,穆相宁亲王府弟我也是常客,也不怕两位不信——这样,我这有锭银子,两位拿去,就算小生请两位吃杯水酒。”他边说边掏出一小锞银子端在手上,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疾不徐,金石有声,倒真把两个逃兵镇住了。静了片刻就听瘦子笑道:“荷,没看出来你这举子还有这手,吓唬我们么?别拿穆相宁亲王的名头出来,我们人物太小,他们还真够不着。告诉你,我们兄弟只认孔方邓通,其它一概不好使。”说着话提手就要接银子,却被高个儿兵给拦住了:“慢。”

“怎么?”瘦子惊愕地回头望了眼。高个兵则示意伙伴退后,指着曾国藩鼓鼓囊囊的胸口道:“你怀里装的是什么?莫不是私自贩铜贩盐的吧?让我们搜搜。”

糟了,曾国藩心里一凉,知道他们看出了怀里有东西。原来他身上走时因恐千佛庵人员混杂失盗,又怕欧阳氏发现盘问起来不好答对,便将宛姑和春燕给的金银钗都装到了身上,谁知这时竟引出了祸事。不过这二人既明摆着要敲诈勒索,说什么也是无用,便厉声回绝道:“你们是那个衙门的?要搜身就拿出凭据给我看看。我可是有功名的人,你们无权搜身。”

“肏,还跟老子整起横的来了,告诉你想耍胳膊根儿你根本没门。这荒山野岭的就是宰了你也没人知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们那个衙门的么?给你两个章程自己选。一是乖乖跟我们走,到地方你就知道我们那个衙门的了;二是让搜身,看你没问题我们自然会放你。”高个子的兵显然是个老油条,耍起横来还真是个油盐不进。而对于曾国藩来说,这两个章程都不是上策,想着对方是要钱,不如多给他一些赶快脱身是才是,便道:“你们的章程我不能选,我事情急,这样吧,我这儿有五两银子你们拿去,我们各走各路,否则我真要不客气了。”

他的心意虽好,但却不知这二位是吃生米的惯盗,见曾国藩越出银子越多,就认定怀里揣了宝贝,自不能放他走。瘦子干脆一言不发,突然抢上前去飞起一脚将曾国藩蹬倒,顺手从他怀里摸出了首饰盒子。

“薛三哥,这小子身果然有货。”见到金银二钗,瘦子的眼都放出特异的光芒。被称做薛三哥的高个儿走上前看了看,转过身恶狠狠地说道:“什么他妈的翰林,我看定是个惯贼,不如就地解决挖坑埋了,神不知鬼不觉得的好。”

“好,我来。”瘦子说完把首饰盒塞到薛三哥手里,操刀走到曾国藩面前,将钢刀高高地举了起来:“小子,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