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做官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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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夫人来京的尴尬

“夫人!?你怎么……怎么……”曾国藩想问欧阳玉英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可嚅喏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欧阳玉英没有夫君这般激动,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为礼才说道:“老爷安好,家父有一故人在京为官,近日身染沉疴,来信说想见一面。后家父恐我惦念老爷,便带了妾身乘船而至,从天津一路赶来。”

“那你们怎知我住在哪里?又怎生被王爷领来?”

“本来不知。家父说既然老爷已在京城为官,那咱们同乡会馆里有人知道消息也未可知。故我们一路赶到湖南会所,正遇到几位先生论文,听说我们寻你就带来了这里。”欧阳玉英说着对宁亲王深施一礼,缓缓退到曾国藩身后站了。宁亲王见曾国藩投来询问的目光,便也不再隐晦:“好叫伯涵得知,今日同乡会馆里正有本王几个幕僚先生吃茶,听到你的音信自然怕失了礼数,连忙带尊夫人回府,却正遇到你也在。”说着哈哈大笑,把宛姑与曾国藩的事情简要介绍给欧阳玉英。

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这宁亲王竟如此看重自己,刻意托人在各处会馆穿插打听。曾国藩笑着谢过宁亲王,心底不由一阵阵光火。什么撮合自己与宛姑,必是要他与穆彰阿等人拉开距离,站到宁亲王自己这一方来,说白来还是朝廷的党派之争,竟能牵扯上自己这一新进翰林,实是让人心寒。想着,不由一阵寒森森的冷气直袭曾国藩心头,他谁也不愿得罪,又谁也得罪不起。

“以后玉英与宛姑自要好生相处。”宁亲王没有留心曾国藩表情中的微妙变化,深深打了个哈欠,踱着步在屋里转了几圈:“一天下来身子骨都乏透了,趁日落之前我得回府打趟布库。伯涵回去再把你的事情与岳丈好好议议,待安顿好了报与我之。”他说着转身就往外走,临出门时又停住了:“宛姑可在休养几日。”言讫跨出房门,几个守在门口的长随连忙给他披上大氅,簇拥着去了。

曾国藩见宁亲王走远,才复又把宛姑的事情与欧阳玉英讲了一遍,怕玉英恼他狎妓,所以有些事情只好蜻蜓点水般匆匆带过,好在欧阳玉英也未多询,只歪着脑袋听了便罢,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既然有王爷作主,妾身自无意见。只此事需回禀家父知晓才好。”

“好,现在我就与你回去。”曾国藩在这儿如坐针毡,巴不得寻个由头离开。宛姑自不阻拦,只是将二人信步送出府门,脸上亦喜亦忧,似有诺多的话说不出来。曾国藩此时也顾不了这许多,只带欧阳夫人乘了宁亲王赠予宛姑的一顶小轿回到千佛庵。

“不知岳丈大人现在何处?”曾国藩让欧阳玉英先在床上坐休息,又倒了茶水给她问道。

“刚才那位宁亲王府的先生带我见王爷时家父说先去看望朋友,晚了恐出意外,其时约我晚饭时在会馆相见。”欧阳玉英似对刚才之事未了,心疾溢于言表。曾国藩知道此时也不好相劝,便让她休息。自行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没找到程卜,便先奔湖南会馆,谁知在门口正遇到程卜回来。

“伯涵这是哪里去?”程卜脸上挂着酒气,左手提了个葫芦,右手鼓鼓囊囊托的纸包已被油浸透了,想是刚买的下酒菜。曾国藩连忙施礼,把自己妇人岳丈来京之事说了一遍。

“这个好办,我与这庵中主持甚是熟稔,隔壁就有未凭出之屋,你们可寻一间暂住几日,一切都包在我身上。”看来今日心情甚好,程卜完全没有了日间与曾国藩争执时的冷漠:“只是不知这房钱如何结算?”

“这个好办,只要立生兄肯帮忙。”曾国藩正为此事发愁,恐怕岳丈欧阳沧溟和夫人欧阳玉英挑出理来再弄糟宛姑之事,忙从怀中拿出几两散碎银子并几十个道光钱交到程卜手上:“若是不够可再寻我与你。”

“够了够了。”程卜收了银子,笑眯眯地告诉曾国藩现在就去找主持,在他回来之前不会进屋,大可放心。说着踅身走了。曾国藩估计自己银子盈余甚至多,这大会儿程卜必不是吃酒就是赌钱,但也不好说破,只略叹口气下了土坡,往湖南会馆而去。

此刻夕阳斜下,已到日暮时分,整个大地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赤色余辉之中。曾国藩忐忑不安地来到湖南会馆时一眼就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正襟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

这人广额瘦颊身材清癯,脸色微黑,大辫盘绕在脖项之间,穿了身簇新的灰府绸袍子,外头套件黑缎子长马褂,脚下蹬双落满了尘土的千层底黑呢面布鞋,怎么看都像个出门的缙绅,已没有半分为人师表的文气,却不是曾国藩的岳丈欧阳沧溟是谁?曾国藩素知他为人谨慎,想是怕给自己添了风言风语,故意舍去平时书匠打扮换成这身装束的。不由得一阵感动,上前连忙行礼道:“岳丈大人在上,小婿迎接来迟,祈望赎罪。”

“是伯涵啊!”欧阳沧溟甚是激动,一把抱住曾国藩的肩头笑道:“比在家乡时清瘦了些,也黑了些,精神头倒是甚好。”

“岳丈可是瘦多了,平素吃饭还好?”

好,我就是这个毛病,身子骨结实着呢,一顿吃能三大碗水饭。欧阳沧溟不知道曾国藩心事,还倒他精神不济:“在京还算顺利吧?你父母一直都托我带好,看你很累的样子。”

“还行吧,岳丈先随我回家再说。”曾国藩招呼了辆马车,载着欧阳沧溟和他不多的行李回千佛庵,简单介绍了情况后问岳丈朋友如何,就见欧阳沧溟打个唉声道:“想是不中用了,郎中说是肺痨。我们廿一年的交情,今日一见也算了了心愿,我留了锭银子,也是勉尽人事罢了。”说话间车已行至千佛庵外,曾国藩会了车钱,和欧阳沧溟进院的时候正遇到程卜携了木桶从西配房出来,见是他们嘻笑着和曾国藩打招呼:“这房子也是里外套间,已是拾掇干净,只一条不太好办。”

“什么?”曾国藩放下东西,看了眼岳丈问道。

“有些家什我让主持拿了新的过来,里里外外用了不少银子,恐怕伯涵的钱不敷使用。”

“我这儿有,需要多少银子?”欧阳沧溟抢着从怀里摸出荷包。程卜眨了眨眼道:“刚给你们置备饭食,又结了这时日的房钱,所欠不足三俩足纹。”

“好,拿三俩给你就是。”欧阳沧溟取出一锞银子放在手里掂了掂,估摸着只多不少,才拿出来交到程卜手中道:“我是曾伯涵的岳丈,这几日恐讨饶先生了。”

“哪里哪里,你们自进去就好,被褥一应俱全。”程卜说着扭头就往外走,竟然连个招呼都没和曾国藩打。曾国藩见他如此模样,早气得七窍生烟,只岳丈在此不便发做罢了。要知道他与程卜合租一套房子年银不过八俩上下,怎地这一转眼就要走三俩银子?再加上刚才给他的三二两,细算共掏出尽五六俩银子,换成道光钱就是足足五六千文,恐京城里寻个客栈都能住足月有余了。这个程卜,恐又是喝酒赌钱输了才来打我们的秋风!曾国藩气鼓鼓和欧阳沧溟进了西配房,见屋里虽已收拾停当,却乱糟糟的不成体统,家什用具都荡了厚厚一层土,只床上一套被褥还算洁净。这此时门外脚步声响,欧阳玉英携了个石盒走进屋来,说这些吃食是适才此庵住持遣人送来的,并告诉玉英房钱一吊已是太多,有甚需求可直接去隔壁院落找她。

曾国藩看了眼岳丈,刚想发句牢骚已被他摁了下来:“伯涵,子曰:‘君子不器’,所谓吃亏亦是便宜;你既有心他日入阁拜相,岂能无有容人之量,度人之腹?”曾国藩脸一红,知刚才生气已被欧阳沧溟看破,忙回道:“岳丈教训极是,伯涵孟浪了。”

“你且坐下,我们边吃边淡。”说着让欧阳玉英将吃食摆出,见是小葱豆腐丁、生腌地葫芦、韭黄炒豆芽、清炖萝卜、烩白菜及一小碟炒鸡子算是唯一的荤腥,主食另有一摞白面摊饼和大酱,虽然清淡倒也别有风味。曾国藩把茶吊子坐在炭火上煨热了,烫了几杯酽茶给欧阳沧溟父女倒上才坐下,将下午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

“如此说来宁亲王定是要将这宛姑许配给伯涵了?”欧阳沧溟吃饭极快,此时已放下筷子,正倒了茶水漱口。曾国藩见岳丈如此发问,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只因宁亲王得知宛姑与我当年有些许情愫,便执意这般强配,另有一层想是要与穆相划清界限,实是为难得紧。”

“此时亦不难办。”欧阳沧溟凝思片刻说道。“既然穆相如此看好伯涵,可明日前往穆相府邸,将此事说于他知,请穆相为你做主便是了。”

“穆相与宁亲王互有芥蒂,如此一来岂非凭空得罪了宁亲王?”曾国藩踌躇万分,与岳丈父女商量了半夜,并无良策,只得各自回房睡去,来日再行定夺。谁知第二天刚破晓时门外就有人叫门,听声音似是宁亲王府的孟五。

“怎么是他?”曾国藩披衣下床,打开门看时果然是孟五虎着脸站在门我,面色晦暗:“曾相公,王爷要我来请你去府里一趟。”

“这般早晚急急叫我,难道有什么为难之事么?”曾国藩边穿衣服边问道。“这个你见了王爷便知,我做下人的实不知情。”孟五待他穿好衣服,扯着就往外走,曾国藩匆匆给欧阳沧溟带了口信,亦步亦趋地跟着上车,再次来到宁亲府,这次他们从后载门径直进了书房。

“伯涵呐,这么早唤你过来是有事于你知晓。”宁亲王脸色苍白,眼圈微微有点发青,像是昨夜未睡好的样子。“你走之后,宛姑找到本王,将心事托付。本王这才知晓此女性情刚烈,自觉沦落风尘已久,实配你不上,并不愿意入你曾家之门。本王细思量之下,但觉此事亦不能强求,便答应了她回乡的要求,这才找你来也好叫你知晓。”

原来宛姑走了!瞬息之间曾国藩已知宛姑心意,心道此女真乃绝顶聪明之人,必是看出宁亲王之意,恐自己为难之下才出此下策。不过这宁亲王也算是性情中人,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铁帽子亲王对宛姑言听计从,绝无半分违拗,也算是奇事。要知道以他之身份,强行纳了宛姑做福晋也无不可,实不知为何如此顺从?

不过此时如此了结也算大出曾国藩意料之外,他先是拜谢了宁亲王一片盛情,又隐隐将自己心底不愿纳妾之事也备细说出,只省了与穆彰阿有关一节。就听宁亲王笑道:“本王其实也早已看出你之为难,只是觉得宛姑对你情深意切,若不给其名份岂非辜负了人家?直到昨天晚间宛姑对我和盘托出才知道是看错了,原来只我一人落花有意,你二人却流水无情。”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曾国藩自不能说出实情,只陪着谄笑了几声,接着告辞回府。

“好,既然如此本王不留你了。”看得出宁亲王面带遗憾,似没把曾国藩之事办事而有些愠怒:“待得机会再说和一个与你,只望届时伯涵再切莫借故推辞者是。”他拍着曾国藩肩膀将他送出门去,一叠声的吩咐“备车送曾相公回去”。

此时的千佛庵里,欧阳沧溟与女儿正自发愁,突见曾国藩回来了,忙凑上前去寻问结果。待得知道宛姑连夜找宁亲王交涉,自行离去时欧阳沧溟不由喟叹道:“真乃女中丈夫也!伯涵,她对你算是情意深重啊!”

“是啊,涤生但念所歉甚多。”说话间曾国藩一眼瞥见房中角落的银钗盒子,不由得心生感慨。便在此时,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悲叹之中,似是有人痛苦万分的嚎叫一般。曾国藩望着欧阳沧溟惊道:“怎么屋中还有外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