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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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辰时 (3)

这人与人的离合,犹如一场旅行之中的狭路相逢,内心剧烈却无法言语。就算独自有尽意,也是静默对待,人如峡谷之中微小的转折,不会改变任何。师妹告诉我,如果想画出好的油画,首先自己心中有画面,要会成长,要印证自己内心的激情,并且努力控制不让它们消退。

我问,那要如何控制。她说,保持距离,不要靠近就好。

任何类似于行走的动作,比如旅行、比如情感,都不在脚下,而在心中,彼此之间总有距离。如果觉得值得,便是值得。一切的周折和疲倦都是必然付出,在倦怠中赶路,在波折中醒来,都是理所应当。好在我们还有好风景慰藉。人心洁净,比肩一梦,觉得安好,就可以了。不用靠近,彼此对持,相安无事。

感情给那些活跃的人,回忆却是给任何人,那是财富,余生都可以用它来换取时间的假象,岁月的宽宏大量不会体现在对待人类身上,它是自然的使者。如同逝去的感情一般,不会轻易对人说起,那是属于自己的秘密,而当你用了一个容器将它封存之后,这便是最真实和牢固的保存。任何人的猜忌和妄言都无法破坏它,人与人之间永远有差别,他们看到的,和你想展示的,永远不在一个点。只有在你重新开启这瓶子,你兀自端然和欣慰。

等我渐渐学会运用色彩和基本掌握油画技能之后,画得最多的就是山和树,偏执地喜欢他们,曾经因为它们高大、挺拔、刚正不阿。而现在喜欢却因着它们的沉默。真正追求的事情和想做的事情都还未完成,旅行、写作、电影、情感、欲望每天附着在心,这应该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情么。

也许每一个人都想拥有一个所爱的人,一个真正让自己赏心悦目的人,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哪怕这仅仅是年轻时候要做的事。而在多年以后,平平淡淡才是要走的道路。每个人都会搭配一段合适的路途,怀有希冀默默等待,用其他物事来消磨时光,人生好似一艘船,四周无逃生口,就在其中慢慢腐烂。

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作为生活的旁观者与参与者,我们看尽别人的故事,却看不穿自己的遭遇;我们在别人的生命里耀武扬威,却无法面对自己佝偻的身躯;我们给予别人亦真亦假的幻觉,却无法给自己一场迷雾般的情欲。我们都是落寞之后才想要粉墨登场的戏子,我们也终究都是转身离开的故人。

那么,趁年轻,来爱一场吧。

我们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到现在,经过了一个庞大而漫长的时间,而这个时间里的你我都没有违背地一点一点蜕变成了今天的模样,无论是否喜欢,都已经成为定局。有人说,时间化成流水,流水带走记忆。记忆划过每一个人的每一张脸庞,而那些曾经青涩的脸庞,都已经定格在了逐渐褪色的照片里,剩下的,也仅仅只有耳边忽隐忽现的曾经的声音。

曾经平凡的日子像是一条铁轨,它慢慢铺展延伸,最终达到的那个月台,最终会是你成功的地方。沿路中的风景,时间的风吹散它。曾经熟悉的门,陌生的人叩响它。倘若每个“过去”伴随着是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那么我现在就要和你在一起。

人有时候很奇怪,会根据着这样那样的天气来变化。晴天的时候,会觉得开心。阴天的时候,会比较伤感。有阳光的时候,会活泼好动并且乐此不疲。在夜晚的时候,会觉得孤独寂寞难以自持。在晴朗的天空下,一定会觉得充满了希望并且开朗又自信。在黄昏阴沉的来到,一定会感觉不快乐和莫名的悲伤。这一切,都好像是内心里的小把戏,用来欺骗自己,或者说为自己心情的变化找到一个理由。

因为结果都只有一个,其实真的就像是梦境一样,各种物体的轮廓,那些从杯子里冒出的热气,湿答答地扑到脸上,像是一层薄薄的眼泪,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身体。当那光线犹如探照灯一样把强光投向这深深的心脏最黑暗地方的时候,是否也可以感受到这强烈的感受呢。当那些冒着泡的岩浆顺着山体翻涌而下的时候,是否也曾想过这一次的迸发来自过去几个世纪长久的休眠呢?

沿着走过的路途,从一个幻灭前往另外一个幻灭。爱本身不是容易的事情,人与人有分歧总是在所难免,而年少时的爱——正如有人所言——务必血肉横飞才算快意。要过很久,爱了许多场不会再爱之时,才会明白,爱并非是一个事情,也不会是对某一个人的执著,那应该是我们所说的敬畏,是无疆领域之中的情感,类似信仰的存在。所以,不要为了爱做什么交换,否则最后你会什么都得不到。

大学时画的油画大多送人,最后一幅画的是辽阔的大海,画了半年,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曾经爱的人。这爱、这画、这时光,就算是走到了尽头。所有的画具都被当做垃圾丢掉,毕业的时候都没有带走,唯一带走的是最初临摹的那本画册。

画册中有一幅我没有画完的画,画上是夜晚,有山水,有天地,有两个人,彼此偎依。想象他们花好月圆,彼此结伴走过漫漫长路,时光寂寞又温婉,相约在花树下相逢,摆开彼此的情感,如数家珍。

山水总相逢,莫待成追忆。

记得小时候,每当学校放假,当天下午我就会去姥姥家,在那里度过我的假期生活。北方人习惯叫外婆外公为姥姥姥爷。他们都是勤劳质朴的人,出生在战争年代,生活在动荡年代,待到岁月平静,人也已经苍老,历史的种种变迁留给他们的是岁月的痕迹。

他们和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一样,沉默寡言,用自己的双手辛劳干活,养活自己的儿女。动乱带给他们的是忍受和担负,那些曾经带给他们的不安和惶恐,多少年之后自动过滤成一种隐约反抗、沉默处事的本质。

儿时的我喜欢在姥爷的怀里听故事。夏天傍晚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摇着蒲扇,讲着他曾经的事情。讲他出生于佛教名山五台山脚下,但一生没有信仰,从不信佛更不相信鬼神。儿时的家乡被日本人占领,不让上学,所有的壮丁和孩子都被迫在村口挖战壕。每天给两个白面馒头,舍不得吃,就揣在怀里,晚上回到家切成片烤在火上,分给弟弟们。浑身晒得黑黝黝的,不知道鱼其实可以吃,经常玩的游戏就是捉泥鳅。

后来姥爷来到城市,在城市钢铁厂的食堂做饭,娶妻生子,度过了几十年。他一直都是格外细致郑重的人,因为姥姥身体不好,他便承担了家中大部分家务。早些年他们住平房,每天早晨早起,我还没有睁开眼,就可以听到姥爷走来走去的声音,生火、添煤、烧水、擦地、做早饭,所有的事情按部就班。来到城市这么多年,他们依然保留了在农村生活时的一些习惯,不曾改变。

姥爷曾经的工作就是在食堂做饭。他自己喜欢研究菜谱,最后做得一手好菜,早些年还被评为国家一级厨师,那枚厚重的奖章被他珍藏在书柜最显眼的位置。退休之后又被返聘,六十五岁时才回到家中颐养天年,但也不得闲,做饭、干重活、养狗,曾经还牵回过一头迷路的羊回家圈养。

住过的平房带有一个大院落,姥爷格外喜欢侍弄花草,就在院子里种下枣树和杏树,在窗台上养花,在墙角下栽种牵牛和月季。春天,杏树开花,花瓣落满一地,姥姥把它们扫起来堆在一起,风干之后放进枕头。夏初的时候牵牛花开始四处攀爬,蔓延到屋顶。秋天有白色的菊和晚开的杜鹃,花朵饱满。姥爷悉心照料,所以花期十分长久,妈妈养不活的昂贵兰花在姥爷的侍弄下,竟也开得十分好。

儿时的我十分调皮,不喜睡觉,姥爷溺爱我,随我如何都好。他牵着我的手到处走,在离家不远处的铁路上等火车,教我趴在铁轨上听声音来分辨火车是空车还是载满了货物。四周都是丛林,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和树木,散发出腥烈好闻的味道,姥爷就教我分辨哪些植物是无害的,哪些有略微的毒性,哪种树的叶子可以放在嘴里吹出调子,哪种植物其实现在已经很少见。

沿着铁轨一直走,就会有座铁桥,姥爷告诉我那是战争时代德国人造的,结实得很。铁桥上的石板十分稀疏,我走时吓得不敢挪步,姥爷鼓励我抬起头快步走,说我妈妈小时候还在上面骑过自行车呢。当年发水的时候河水都会漫过桥面,有火车轰隆隆地经过,桥摇晃得让人心惊。我看着姥爷的嘴一张一合但是什么都听不到。

曾经姥爷也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更远的地方,到山上摘酸枣,结果被野狗追着跑,姥爷拿着树枝吓唬它;到田野里摘野菜,结果车子压住了一条小青蛇,我哇哇直哭,埋怨姥爷把要回家的宝宝压死了;到附近的村子里赶庙会,买各种其实很平常的玩具,吃一毛钱一根的玉米棒子;带着我和姥姥一起看戏,听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腔和念词,但依然津津有味。他也会变戏法般送给我很多东西,比如一支钢笔,一个新书包,亲手做的宣纸风筝,当然还有很多的零花钱。

姥爷的身体十分健康,我的记忆里姥爷就只住过两次医院。第一次是在我小学的时候他严重胃出血,正月就在医院里度过。那时的我不懂事,缠着他要带我出去玩,严重缺血体力不支的姥爷便拉着我的手在街道上随便逛。快到正月十五,姥爷惯例给我买了一个生肖灯笼。他说:在你满十二岁之前,每一年姥爷都会给你买一个。十二岁之后就没有喽。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就长大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长大了。从最初需要仰头看着扛着柴火大步走的姥爷变成现在低着头看着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姥爷,这其中最大感伤的是时间。我上学了、毕业了、工作了,姥爷却更苍老了。平房也搬进了市中心的楼房,再也看不到远处的高山、铁轨,再也闻不到辛辣的植物味道,再也摘不成酸枣吃不了野果,也再也没有那些担惊受怕但又无比兴奋开心的好时光。

现在姥爷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遛狗和等待。他在等着他最疼爱的外孙回去看他,哪怕一年只有几次的机会,但就算我回去,其实也没有更多交流,他只是做好我最爱吃的菜,买回我最爱喝的饮料,看着我吃完就心满意足,然后带着狗出门了。妈妈疼惜二老年迈,已经不允许我在姥姥家过夜。现在想来,我有多少年没有在姥爷的身边好好陪伴过他了,有多少年没有和他躺在床上听他讲故事,又有多少年没有亲昵地拉着姥爷的手不讲理地撒娇。

是我长大了么?还是姥爷老了?还是时间改变了我们。

去年,姥爷手上长了一个肿瘤,住进了医院,人迅速消瘦,全面检查之后才发现姥爷原来有多年的糖尿病、冠心病,无法做手术,只能一边控制血糖一边保守治疗。我请假回家,和妈妈一起照顾他,还要回去看望身体也大不如前的姥姥,老人家看到我就潸然泪下。之后姥爷成功手术,那日我高烧但依然在医院守着,姥爷被推出来的时候我赶忙上去握住他的手,猛然间我察觉,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那双手担负起一个家庭,抚养了自己的儿女,挑起了柴米油盐,担起了责任情谊;那双手曾经托给我一片天空,带我第一次放眼整个世界,教会我世间的道理;那双手紧紧握住了我,带我趟过了沟壑、渡过了河流、来到了新天新地。而今,曾经厚重的大手变得松垮无光,皱巴巴的皮孤零零地包裹着骨头,那是时光留给他最后的印记,是已到暮年时最后的序幕。姥爷逐渐醒来,看到我在旁边,微微动了动开裂的嘴唇说,快回去吧,我没事。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曾经那么多人,热热闹闹也是过往。唯有真情真意才能够永久、才能够热闹和愉悦,不会煞了这良辰美景。老人家心甘情愿地奉献了一生,怎能不让人欷歔感叹。如今我已经长大,再也不是被紧紧握着手生怕走丢的孩童,而姥爷却一再苍老和佝偻,暮年也即将完结。姥爷,这一生当中最爱我的人。彼时曾经的种种已经被我格外郑重地放在心里,往昔朝朝暮暮,而今重头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