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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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申时 (8)

后来我就在衣柜里睡觉,我觉得那里安全,并且温暖。我开始蜷缩在衣柜里生活,我也慢慢不记得房间的模样和位置,半夜去厕所一次又一次撞到墙,撞了一次我又直直地走过去接着撞。有人来看到我时我已经不是人样,满脸血,头上一个大的肿块,墙上到处都是干掉的血渍。她们把我强行架到医院,医生说我得了严重的强迫症和空间恐惧症,需要静养和药物治疗。其实我知道,只有顶顶能救我。

后来我也走了,带着顶顶的照片,带着药和行李,坐上了去齐齐哈尔的火车。

我巴望着火车再出一次事故,然后我就到阴曹地府跟顶顶道歉,让她狠狠地扇我直到她解气。但后来我知道,顶顶其实没有生我的气,因为我平安地到了齐齐哈尔。

在齐齐哈尔的寺庙里我抽了签,暗示我在八月有场大难,我不信,完全不信。但我突然感觉异常害怕,于是我又想离开。

我总觉得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这种变故每天都在折磨着我,我在偶然间吸食它,它就犹如寄生虫在我的体内,慢慢挥发,日久天长,开始散发出恶臭,变成一只只的蛀虫,一口一口吃掉我的血肉吞咽我的内脏。内心开始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心中的那些嫉妒、愤怒、不平、憎恨都是催化剂,扇风点火,浓烟四起,所有的一切变成一场无法挽回的大结局。当写上结束的时候我依然还盼望着能够倒退,而这巨大的作用起却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日日夜夜无法安稳,但我知道顶顶也再也无法回来,我变成一个赤条条的罪人。

【听不见】

天已经很黑,但是谁也没有开灯,地上一堆烟头,粟子和佟林彼此依偎着。粟子能够感觉到佟林在微微颤抖,自己握紧的手硬生生地疼,紧咬着的嘴唇已经有了咸咸的味道。

佟林抽了一下鼻子,姐,我是不是真的特别狠?

这是这么多年佟林第一次叫粟子姐姐,她们从小都是以名字相称。这一声姐姐敲开了粟子的泪腺,粟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拉着佟林的手,佟林也是泪流满面。

我想去看海,我们明天去看海好不好?

好,我们去看海。粟子点点头。

第二天佟林起床有些没站稳,摸摸额头有些发烫。她扭头看着粟子依然在熟睡,从抽屉里拿出几粒药丸吞下,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她奔进洗手间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从城市到有海的地方需要坐十五个小时的车,粟子借口家里有事请了三天假,专门用来陪佟林散心。佟林在车上还笑言说看来我的故事真有用,还有面子让大医生请假陪护。粟子瞪她一眼不做声。

长时间的车程,路不好走,一直在下雨。窗外不断闪过模糊的风景,天开始渐渐地暗了下来。

车子停在路边的小饭店,粟子和佟林下车草草地吃了点东西,随后佟林感觉一阵眩晕和恶心,一个没站稳差点栽倒在地。粟子连忙扶起佟林,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你发烧了?

佟林勉强笑笑,就是小感冒,早晨都吃过药了,待会儿再吃一些就差不多了。

粟子摸摸佟林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脸色,担心地说,看样子不像是感冒啊。

佟林闪躲着粟子疑惑的眼神,哎呀呀,你别又用医生的角度解剖我,我又不是尸体,我没事的,就是感冒。快上车,别人都在等我们。

粟子半信半疑地跟着小跑上车的佟林,看着她吃下药闭上眼睛睡着了,自己也没什么事做,看了一会儿杂志也歪着头睡了过去。这时假寐的佟林紧紧咬着牙关,头部巨大的疼痛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口腔里渗出了血的味道。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车的颠簸,佟林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又吐了出来。

大海就在自己的前面了。

潮汐的声音近在咫尺,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海水的咸味,一眼看不穿的大海,里面到底蕴藏了多少的秘密和玄机,至今无人知晓。只能够站在它的衣摆处,去眺望它的深邃。佟林脱了鞋兴奋地朝大海奔去,粟子一边追赶一边喊,还在下雨啊,你别到处乱跑,别忘了你还在发烧。

不是周末,又是雨天,四周没有人。天阴沉沉的,时不时有闷雷从远处轰隆而来,粟子一边担心地看着天空一边望着佟林像个小孩子一样奔跑。她手心里都是汗水,紧握着伞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心里莫名有一股恐慌。

粟子,你快过来看——佟林又叫回了名字——快点来,过来看。粟子走过去,看见佟林手里抓着一个灰色的贝壳,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粟子淡淡地说,哦,这个季节总能够捡到呢。

佟林将贝壳放在耳边,不知道能不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啊,我听说贝壳能有这种声音呢。

粟子将佟林手中的贝壳拿过去仔细看了看,这个都已经死掉了,发不出声音,而且这种也不是可以发出大海声音的贝壳,那是另外一种海螺。

佟林一脸失望,哦,是么?她接过贝壳,小心地将它放在口袋里。

不知道这个海的海岸线有多长啊。佟林眺望着说。

嗯……应该不长。粟子说,我来过这里,只是今天有雾看不清楚。

那我们走走看吧,佟林不由分说自己先跑了出去。

一步步延伸的海岸线,海水一下下没过脚背,冷冰冰的,脚下是柔软的沙子,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雨越下越大,粟子手里的伞开始不受控制左右摇摆,身上湿漉漉一片,倒是佟林没有怎么湿。

看来给她穿个雨衣算是对了。粟子想。

佟林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公路,啊,要到终点了哦?

粟子说,不会吧,公路那边其实也有呢。

是吗?那我们继续走吧?

粟子还没有说话,一道闪电迅速劈了下来,照得远处的大海一片诡异,然后一个响雷轰隆隆翻滚而来,震得粟子耳膜嗡嗡直响。雨开始越来越大,粟子本想告诉佟林还是走吧,雨太大了。可是张开嘴,雨水就灌了进来,突然佟林转过身一把抓住粟子,手紧紧地掐着粟子的胳膊,一点一点将全身都靠在粟子身上。

怎么了……粟子大声说。

粟子感觉胳膊上的力气渐渐松了下来,佟林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

佟林?粟子一手努力撑着伞,一手使劲扶着佟林,佟林?佟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佟林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可声音瞬间被淹没在磅礴的雨水声和海涛声里。海浪越来越大,将佟林和粟子的衣服全部打湿了。在越来越模糊的意识里,佟林觉得自己耳朵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暴雨声、玻璃声、喊叫声、撕裂声以及高亢的喇叭声和尖锐的汽笛声。她努力抬起头看着粟子,粟子在大声说话,但是佟林却什么都听不到。

远处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佟林看清了粟子惊慌失措的脸,在意识里的最后一刻,她只有两个念头。

——我听不见了。

——姐姐。救我。

【离开】

听到海的声音。

海的声音,潮汐缓慢地起伏,像是温婉的呼吸。风吹来,好像是一首舒缓的舒伯特钢琴曲,远处高远的天连着海的湛蓝,之后一直蔓延到脚边,然后颜色变成透明,伴随着潮汐声和隐约的说话声,一直真实地响在耳边。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出现了这样的幻听,好像是在唐山的时候就有,好像是顶顶死了之后就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最多出现的还是海的声音,每天都听着海的声音醒来,睡去,哭泣,发呆。佟林听着海的声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粟子看到佟林醒了,赶紧抓紧她的手。

佟林挤出一个微笑,姐姐。

粟子微微点点头,示意她继续睡,她摇摇头说,我好像听到了海的声音呢。

粟子指给她看,佟林看到自己的枕头旁边放着一个很大的海螺,那海的声音就是从海螺里传出来的。

佟林努力做出惊喜的表情,姐姐,这个就是能发出声音的海螺么?粟子又沉默地点点头。佟林说,姐姐你说说话啊,别总点头。

粟子为难地看了好久佟林,知道自己隐瞒不了,拿起手边的纸和笔,写了几句话给佟林看。佟林,你失聪了。

佟林愣了一下,那我还能说话?

粟子写,是的,后天失聪可以说话。

佟林似乎有点不相信,我之前是左耳耳膜不好,这次怎么都失聪了?

粟子写,之前的耳膜就没有修复太脆弱,再加上雷声的二次创伤。

佟林的眼神明显黯淡了,她扭头看看海螺,那这声音其实还是我幻听或者是做梦了?

粟子默默地点点头。佟林慢慢说,原来那签里说的是真的,我再逃也躲不过。

佟林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在医院的办公室里,粟子才知道佟林的病已经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先不说强迫症和空间恐惧症,就是她的脑动脉缺血性综合症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稍微经受刺激就会眩晕和呕吐,随时有病变的可能。并且佟林的肾已经开始出现衰竭的迹象,供血不足全身有多处浮肿,而且已经开始出现了尿毒症的迹象,再加上耳膜受损估计也是终生难以治愈。

粟子看着诊疗单,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好像是一条不到头的隧道,又好像一个看不清楚周围弥漫着雾气的梦境。

真想这就是一场梦,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有谁拍了一下肩膀,佟林转过头去,看着粟子一脸焦急,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佟林大声说,是的,唠叨婆婆,你都写过好多遍这句话了。

粟子微微一笑,然后继续写,你就当我是婆婆好了,谁让你死活不告诉妈妈的。

一个月后佟林出院,粟子决定将佟林送去毗邻城市一家特殊的医院,那里有专门治疗耳膜受损的科室,也有顶尖的医生来治疗脑部疾病和肾衰竭,更重要的是,那个城市有着美丽的大海。

佟林将旅行箱拉好,比画着说,我收拾好了出发吧。

粟子看着佟林,在纸上写,要不要带点吃的?我送你去吧,我不放心。

佟林摇着头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习惯了,在车上做个梦就到了,而且你这么照顾我,我会不好意思的。

粟子笑着拍拍佟林的肩膀,佟林竟然轻轻拥抱了粟子一下。

直到后来粟子接到医院的电话才知道佟林并没有到那个城市,她又坐上了前往别处的火车。粟子疯狂地在手机里寻找佟林的电话号码,却发现已经被删除了。粟子下意识地觉得佟林又消失了,她带着一身的病痛和再也听不到声音的耳朵,伴随着她的罪孽,去了一个粟子无法知道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月之后,粟子收到佟林的信,信封上没有回邮地址,她说自己在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按时看医生按时吃药,一切都好,能够看到海,唯一遗憾的是自己依然听不到声音。

照片里佟林背对着平静的大海,一脸灿烂的微笑,远处的潮汐被凝固定格成一个点。但粟子知道佟林肯定看到了它一次又一次冲刷了所有的痕迹。

粟子看见自己送给佟林的大海螺被她举在耳边,一瞬间粟子认定她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重叠的风声、鸟鸣声、嬉戏声,都被淹没在巨大的海潮声里。

其实医生粟子知道,那海螺里的回响,大部分是血管中血液的流动声。

佟林听到的,是自己干净身体里巨大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