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被这样沉溺的“幸福”包裹,是震撼的,是无比地震撼。像那个时候,段锦年在我十九岁生日里送我的满天繁星一样,让我许愿,让我总有着时间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那天夜里,我们五个人仰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星星。
这样静如秋水的时刻,希望,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整个晚上,布小曼都很沉默。
当我们三个挤在床上的时候,张初初终于迟疑地问,你们……
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布小曼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竭力地微笑,有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有一种舞,名字叫圆舞。不管怎样地交换舞伴,跳到最后的时候,也是你最初的那个舞伴。而我和唐小泊,跳到最后的时候,发现我们的舞伴已经不是对方了……我们踩错了一步,只是一步的距离,我们就永远地错过了……布小曼哽咽不止。
看着伤心的布小曼,我的心那么疼。
不,不会错过的。我急切地说。
怎么办?我把我的舞伴弄丢了。布小曼把头埋在我的怀里,哭出声来。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看着这样难过的布小曼,我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我不能让她再失去了,我知道唐小泊始终喜欢着她,他们,他们应该在一起,他们那么般配,那么妥帖,他们有着那么美好的过去,一切都来得及。
抬起头来的时候,张初初复杂地看着我。
留下他来……留下他。她说。
第二天的时候,我见到唐小泊。他站在街的对面,拉着一个拖箱,有一辆车滑行在他面前。我知道唐小泊今天就要离开了,他要回到宾州,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如果他走了,我们都无法确定下一次见面的日期。
拉开车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我。他朝我走来,过街的时候,他举起手来比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而我,就想起了去甘肃前我和唐小泊告别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从对街走来,也是这样举起手来让我稍等。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他要离开,走得很远,离得很久。这样的分离,总是让我无所适从,让我不知所措。
他终于走近,来到我的面前,深深地凝视着我。
别走。我轻轻地说。
为她?
为了她。
我想要为了你。他喃喃地说。我的眼泪在心里泛滥,有一千一万个声音在身体里冲撞,为了我,为了我,留下来吧。而我只是垂下眼去,只是沉默。
我……走了。他踉跄地说。是真的要分离了,这一次的错过,便是终结,对他感情的终结。再见的时候,或者我已是段锦年的妻,或者我的身边有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我们的一生,都再没有机会了。天知道,我的内心是多么想要留住他,或者跟他走。不管天涯,还是海角,即使是下到地狱,我也愿意。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可我不能。万般的不能。
我不再是一个小孩,不可以掠夺,不可以随心所欲,任性妄为。有理智,理智阻止我,有段锦年送我的一屋子“幸福”阻止我,还有布小曼的“圆舞”阻止我。为了自己的幸福,去伤害别人,我不忍,唐小泊也不忍。所以,我们是同样的矛盾,同样的纠葛,同样的疼痛不堪。
而他走,我是再也没有立场去留他了。
麦凉,分别的时候,握个手吧!他伸出手来,眼中的泪水碎裂。
我轻轻地把手放到他的掌心里,我们的手在空中碰触到了一起,我们终于、终于,左手与左手没有丝毫的间隙。知道吗?左手是牵扯着心脏的那只手,所以当左手疼的时候,我们的心,会那么敏感地觉察到。
唐小泊的手微微地用了些劲,拉我入怀。我在唐小泊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大片青草的气息,缠绕成了我掌心的每一条纹路。
他转过身,大步地离开。
隐忍的泪水终于磅礴而出。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车开始启动,眼睁睁地看着车绝尘而去。
我自疼痛中惊醒过来,我不舍得,舍不得。我想要留下他来,想要他为了我留下来。即使万劫不复,即使罪恶深重,即使被判上死刑,我也要留下他来。
我爱他,我始终爱着他。在过去,在现在,在未来。
他早已经在我的骨髓里,早已经合着我的每一次心跳……一想到要把他抽离出我的生命,痛苦就大得让我无法处置。
我害怕,我惊恐,我不知所措。
我只是知道,我爱他,我深爱着他。
我朝前面奔跑,跟着车子奔跑,绝望像一条冰凉的蛇,扼住我的呼吸,我无法喘息,无法挣扎。我只能朝前奔去,只能由着内心那汹涌的念想朝前奔去。
而他已经离开我的视线,驶入另一个街角。
我们……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命运如此的强势,它让我们,没有力气去反驳,让我们没有声音去反对。它我行我素,它一手遮天。
我只能颓然地跌下去,轰然倒塌。
唐小泊。唐小泊。你知道我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吗?知道我心里,有着怎样的伤口,知道我曾经为这一段感情流过多少眼泪吗?
那么汹涌的浪,把我吞没了。
所有的离别和疼痛,都已经失去了声音,呼喊不出。
当我的身体被拽进一个怀里时,我蓦然被定住了。
这样不舍,为什么还要放我走?是唐小泊疼痛的声音。他没有走,他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喊,是终于、终于听到了。
我兀然地抬起手来,紧紧地抱住唐小泊。“失而复得”是这样盛大的一个词。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无法做,我只能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一个失手,就会丢失了他。
浩荡的阳光里,潋滟的风里,我在,他在,我们在一起。那么希翼此时此刻,岁月的洪流能够停住,就我们两个人,面对着面,眼望着眼,凝成化石。
而时光在我们身边延伸出枝丫,还会茂盛地生长吗?我的心里,那么不安。
是要这样一直抱下去吗?良久后,唐小泊在我耳边揶揄地说。
我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急切地推开他。
现在去哪里……飞机已经赶不上了。他温暖地注视我。我在他的微笑里失了神,那么不确定,这一切,恍如梦里。
去明月山吧。唐小泊说。
明月山,有我的回忆,有我和唐小泊的回忆。只是低下头看到我左手的戒指时,我醒来。段锦年,布小曼,我们该如何去面对他们?
我们能够逃避一天,还是两天?我的心里又开始退却了,一想到他们,我心里的不顾一切还是动摇。
麦凉,你相信我吗?
我点头。
从现在开始,你只要站在我的身边,只要相信我。唐小泊望着我,我们,会来得及的,在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时,我们会来得及握住的。
我点头。
明月山,这是我第三次来这里。每一次的心境都是那么不同。而从这里看这个城市时,却依然美丽。唐小泊从身后拥住我,与我十指相扣,轻声说,对不起,麦凉,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摇头,眼泪在脸上洇开来。
我终于等到了我们相爱,终于等到了我们的坦陈。前路的那些坎坷,其实是让我们更加地珍惜,珍惜这样的拥有。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知道,我们再也无法躲避了,我们总要回去面对,面对那些爱着我们,信任着我们的人。
可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这样松手,今天的一切就断裂了,像那些被风化掉的石头,怎样的坚硬也经不得沧桑。
我让自己埋在他的怀里,我变成了一个贪婪的人,我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要把这些青草的气息统统地带走。
我想你。他说。
我也是。
是在离开后,我发现,原来我是如此地想你。
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你。我想起在甘肃的日子,想起在南京的日子,想起那些在火车上的时光。
我曾经去过南京。他说。我兀然地抬起头来,真的,是真的。他确实是来过南京,武訫没有认错人。
当我站在明媚的阳光里,看着你抱着书本穿行在满是梧桐树的校园,你是那么好,那么……美。而我,刚出狱……很灰暗。所以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你。
我告诉他,我在知道他也许来过南京后有怎样的寻找,怎样的等待。我告诉他,在戈壁滩上以为自己会要死的那一夜,我那么地想他。
我们不会再错过了。他笃定地说。
我点头,不迭地点头,湿了眼。
是在楼下的时候,看到布小曼、段锦年、张初初的。而我的手,那么仓皇地从唐小泊的手里抽了出来,心里,忐忑不安,百般纠葛。
麦凉,段锦年今天没有联系上你,一直在这里等你。张初初看到我们,疾步上来,有些犹豫地说,你留住他了?
我困顿地不知如何解释。
唐小泊再一次握住我的手,我的身体茫然得不知所措,只是想要抽出手来。而他却紧紧地握住,那么紧,那么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到布小曼难以置信的目光。她走过来,拉开挡在她面前的张初初,张初初赶紧说,小曼,不是,不是这样的。
布小曼只是看着唐小泊握住我的手,那种冰凉绝望的眼神,让我疼痛不堪。
段锦年上前来,他愤怒地拽住唐小泊的衣领,狠狠地砸下去一拳。唐小泊朝后踉跄地摔到地上。段锦年红着眼抬起拳头,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我惊呼,眼泪横飞四溅,不,对不起,是我,是我不好。
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再回来?段锦年愤怒地质问。
唐小泊没有还手,他只是由着那一拳一拳落下去。
不要,不要再打了。我扑到唐小泊的身上,而段锦年落下来的拳头,就那么荒凉地收在了我的面前。
他哀伤地看着我,眼泪淌满了他的脸。
对不起,锦年。对不起!我无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