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时间,布小曼都说不出话来。她亲眼见到她最亲最近的妈妈从自己面前纵身跃下,亲眼目睹了一场血淋淋的死亡。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这样狰狞,这样残酷。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布小曼有了恐高症,她无法站在太高的地方。
她总在夜里惊醒过来,她的梦里不断地重复她妈妈跳下去的那一幕。
不断的梦魇,不断的噩梦。
所以,她恨那些自杀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能为了爱他们的人而活下去。他们是自私的,是懦弱的,是不可被原谅的。
而她,又那么害怕再一次去面对死亡,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的消亡。
所以,她坚持不去看齐洛天。
她用她的冷漠掩饰她内心的惶恐。其实她也是自责的,但她真的没有想到,齐洛天会那么决绝,会那么偏执。
我从来没有想过布小曼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我看来,布小曼是那么的幸福:她美,什么都不缺;她被很多人喜欢,她从来不缺少关怀。可是,在她的内心,却有这样惨痛的伤痕。
我抱住布小曼,我说,对不起!
麦凉,你还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吗?
我们始终都是。
我们始终都是最好的朋友,还有张初初。
春天终于来了。
开学了。
四月的天气,这城市开满了金灿灿的米依花,阳光如抽芽的橡树,那样清新美好。
我的头发也慢慢地生长出来,只是太短,我还是必须要戴帽子遮住。布小曼和段锦年也渐渐地熟悉起来,而我对布小曼描绘了段锦年家那个漂亮的玻璃房子后,她也想去看看。
我又看到了那个四色的花。段锦年告诉我,那花是他妈妈一个爱探险旅游的朋友送的,是在一个很偏远的沙漠里被发现,这种花叫米依花。
段锦年见我喜欢,捧着那株花要送给我。他说,麦凉,当花枯萎掉的时候,你可以用四个花瓣向我要求四个愿望。
布小曼笑了。她揶揄地说,段锦年你是麦凉的仙女吗?
我和布小曼越来越喜欢那个花房,而段锦年给了我们一些种子,让我们可以在花圃里种花,但他不告诉我们,给的什么花种。这样的感觉很奇妙,种下去的是希望,不知道它会开出怎样的花来?期待就变得更多了。
我们是在花房的时候,遇到唐小泊的。他站在花房的门口,看到布小曼的时候,神色有些怔怔的。而我的心,疼了一下。
他是来找段锦年的。
布小曼只是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唐小泊。唐小泊转身就走。
段锦年追了出去。
布小曼在给一盆兰草细细地擦叶子,她惊喜地对我说,麦凉,快来看,它又有一个花骨朵了,隔不了几天,它就要开花了。
你能去看齐洛天吗?我问。
我知道因为齐洛天的事,唐小泊无法谅解布小曼,即使他喜欢她,也是克制和隐忍的。
他对她的感情,那么复杂。
我去找唐小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显得那么特别,那么光芒四射。
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就像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说,布小曼,布小曼要去看齐洛天。
齐洛天的墓前。
春光那么明媚,但齐洛天一直在沉睡。布小曼抬起手来,轻轻地拂掉落在墓碑上的尘土,她说,对不起。
但他再也不会活了。唐小泊黯然。
生命原来是如此的脆弱,轻易地就折断了翅膀,轻易地就跌落了下去。而我们,是从遇见死亡的时候,开始正视自己的生命吧。
我告诉了段锦年,在我,在唐小泊、布小曼还有齐洛天之间的事。他是知道齐洛天自杀的事,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齐洛天的自杀是因为布小曼。
段锦年唏嘘地说,他们都有心结,这需要他们自己解开。
你呢?你还喜欢唐小泊吗?
是的,我还喜欢他……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原来这样疼。
抬起眼的时候,段锦年怔怔地望着我。
我可以吻你一下吗?段锦年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手里的喷壶咚一声掉到了地上。是花房,空气里都是花草的香气,我愣住了。
段锦年拾起喷壶,然后自嘲地笑了,开玩笑呢!
而我的心,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剧烈。段锦年会喜欢我吗?他喜欢我吗?我一直把段锦年当做好朋友,我承认我喜欢段锦年,但那只是朋友式的。他带给我的只有温暖,但,他不是唐小泊。
唐小泊说不可以和我做朋友,唐小泊说不可以喜欢他,唐小泊那么冷漠,那么疏远。但他还是唐小泊,是我喜欢的人。
我和段锦年还是会在篮球场上碰到唐小泊。
段锦年是在我冲上比赛中的篮球场时知道我原来不是喜欢看篮球赛,而是为了看某个人,这个人便是唐小泊。我也知道,他是想要帮我,所以他要我用单车送唐小泊回家,所以他让我和他一起去打篮球,因为唐小泊也会在。
我又一次碰到了安冉。她和几个女孩在我去洗手间的路上拦住了我。
我警惕地看着她们。
他是同性恋,他根本不能也不会喜欢你。安冉愤懑地说。
他不是G,因为他不喜欢你,所以你说他是同性恋,你也太卑鄙了!我扬起下巴,努力让自己有气势。
那你证明他不是G?
安冉咄咄逼人,是呀,你证明,他不是G。
我们拥抱了。你见过的,在他的生日宴会上。
那不算,我也可以和朋友拥抱。
我们……我们……我咬咬嘴唇,脱口而出,我们有接吻!
说完这句,我就开始后悔了。如果安冉是造谣,那我也是造谣呀。而此时的我变得很执拗,我只是想要证明段锦年不是G,所以胡乱地说了起来。
你!安冉抬起手来,而我这次不会让她再打下来,我握住她的胳膊,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么丑,他怎么会喜欢你?
麦凉。我转过身的时候,赫然看到了惊讶的段锦年、唐小泊,还有他们篮球队的队员。那些队员忍住没有笑出声来,而我,顿时红了脸。
我刚才说什么?我说我和段锦年接吻了。而刚才,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我一跺脚,赶紧跑开了。
麦凉。我听到段锦年在我的身后喊。可我的心里,乱糟糟的,脸上烫得厉害,我只想要跑得更快。
我的身体突然被拽进了一个怀里,有车呼啸而过,好险。
谁叫你在马路上跑的?你不知道很危险!段锦年沉着一张脸,吼道。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差点没被车撞到,还是对不起你告诉别人我们接吻了?
我……
谢谢你!段锦年温言地说,谢谢你维护我……其实……
段锦年欲言又止。
而在那天后,连布小曼都知道了我和段锦年在交往的事。我只能说,这个世界太小了,一点消息就可以传得这么快。布小曼让我交代,可是我解释不清。在布小曼看来,段锦年是不错的,优秀,出众,温暖,还有,他对我,很好。
布小曼缠住我的胳膊,缱绻地说,我还以为你喜欢唐小泊……那次你们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我见你们牵手了……
段锦年安排了一场郊游。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要给我机会,跟唐小泊解释。但是,这样的解释唐小泊想听吗?他不在意我,更不会在意这样的解释。
而我,想了一下,带上了布小曼。
当段锦年想要让我更靠近唐小泊的时候,我希望唐小泊能靠近布小曼。
四月的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的气息。布小曼披着长发,穿着淡蓝色的百褶裙,白袜球鞋,烟波浩渺地站在蓝天下,是那么纯净而美好,好像从一幅画里出来。而男生们,都纷纷地和布小曼套近乎。
段锦年坐到我身边,把一根钓竿递给我。而我看到,唐小泊,坐在远远的地方,他戴的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孤独地握着钓竿。
过去,和他谈谈。段锦年鼓励我。
而我摇摇头,我一直记得唐小泊说“不可以”时的情景。这句话带着凛冽的杀伤力,总是在我想要靠近的时候,一路杀了过来,而我,就枯萎了所有的念想。
布小曼摆脱掉那些男生,坐到我身边来。
钓到鱼了吗?
还没……段锦年,这里到底有没有鱼?我扭头问他。
嘘。段锦年盯着钓竿小声地说。我和布小曼才看到,浮漂已经在动了。我们屏住呼吸,紧张不已,而浮漂已经开始是游动的姿势,显然,鱼已经咬住鱼钩了。
给你。段锦年把钓竿交给我。
我握着钓竿,开始往回拉,终于一尾鱼跃出了水面。布小曼欢呼着帮我拉过鱼线,提起鱼来,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把鱼抓到,开心不已。
我发现段锦年不仅会钓鱼,而且烤的鱼也很好吃。把佐料——小葱、香菜、青椒塞到鱼肚子里,放到烧烤架上的时候,不停地抹香油、孜然粉,再放一些盐和味精。他娴熟的动作和胸有成竹的表情让布小曼也忍不住说,很帅,对吧。
走,散步去。我对布小曼说。
湖边有许多紫藤花,开得一簇一簇的,在阳光下很艳丽。布小曼摘了一把,打算做个花环。而我,在撩人心悸的风里,伸开了手臂。这样惬意安闲的时光,会把心里发霉的心情晒掉吧。而我,应该振作起来。
听到布小曼跌到湖里的声音时,我惊得魂飞魄散。布小曼竟然为了摘紫藤花而爬上了湖边的陡坡上,却不慎跌了下去。
我惊叫起来,看到布小曼在湖水里沉溺的时候,我想也没有想就直直扑到水里去。而我,除了憋气外什么也不会,只是当紧张和惊恐来临的时候,我连憋气也不会了。我只能不断地下沉,挣扎着浮出水面。
水花四溅里,有个人朝我们奔跑了过来,他游近了,再近了,是唐小泊。他来到我的身边,我想要靠近他,我向他伸出手去……可是他从我的身边游了过去,那么快,那么急地过去。有汩汩的水不断地涌进我的嘴里,而我终于沉溺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的大脑是空洞的。除了一片水,一片茫茫的水,除了绝望,惊恐,什么也没有。
像电视一样,关上了。所有的意识,砰的一下突然地消失了。
是许久以后,还是片刻?电视又砰的一声打开了,我有透不过气来的艰难感,我开始咳嗽,呛出了大口大口的水来。麦凉!我听到很多的声音。我努力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段锦年的脸,是怎样一张焦灼、感慨、悲愤、惊喜的脸。
麦凉!麦凉!段锦年喊着我的名字,一把抱住了我,那么紧,那么紧地抱住我。而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这样紧张我的段锦年,让我觉得很暖。
布小曼?我虚弱地问。
我在这里。我在!布小曼踉跄的哭声。
我渐渐地清醒过来。抬眼的时候,我看到了唐小泊,他浑身湿漉漉的,而他的眉眼之间是比潭水还深的深不可测。我的身体,黯然得厉害。
唐小泊到底是没有救我,他选择了去救布小曼。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布小曼没有事,这比什么都好。
我垂下了眼。
傻瓜,没学会游泳还想要救人!段锦年说。
我浅浅地笑了,抬起手来在他的胸口轻轻地碰了碰,放心。
我和布小曼在搭起的帐篷里换上男生带来的外套。湿衣服让段锦年拿出去烘干,等下会拿进来给我们穿。
麦凉,以后不许这样了。布小曼佯装生气地说。
除非你再也不跌到水里,或者你会游泳了。
谢谢你!布小曼抱住我,谢谢你,麦凉。
其实我没有那么勇敢,我只是下意识地跳到水里,那个时候我只是想要救布小曼,所以其他什么也想不到了。而当唐小泊游到我的身边时,我是希望被救的,希望他能拉住我的手。也许唐小泊也是这样的,在他跳进水里的那一刹那,他能想到的只有布小曼,他只想要救她。
山里的夜风有些凉,我醒来的时候,布小曼没有在帐篷里。
有些担心的我,披上外套走出帐篷,看到,在篝火的旁边,是布小曼,还有唐小泊。
我怆然地退后,就有一声微末的响,不动声色,却又凌厉地穿过了我的心脏。
布小曼蹑手蹑脚回来的时候,我闭上眼睛佯装睡着了,而眼泪涌了上来。我在心里骂自己,不是想要他们靠近吗?他们真的靠近了,为什么又会觉得酸楚?麦凉,你这样嫉妒,不好,不对,不可以!
我迷糊着睡着了。
是布小曼喊醒我的,她说要去看日出。
我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地问,怎么想要看日出?
唐小泊说在湖边看日出很震撼。
我愣了一下,然后躺下去,困乏地说,你去吧,我困着呢。
布小曼推了推我,撒娇地说,起来嘛!
我抱住睡袋,不去。
布小曼只好作罢。
她出去后,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幸福会离得更近一点吗这些胸口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爱人伤害过的伤口,远比那些肢体所受的伤害来得犀利,而且只有时间,才能够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