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失守,蒋介石没有把唐生智推出来做替罪羊,而是将责任揽到了自个儿身上,说自己作为全军统帅,第一个有罪过,对不起国家,尤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直到一年之后,在南岳军事会议上,他仍然就南京失守的战术问题作出了检讨,表示国家受到了巨大损失,实在对不起国家。
内心里,蒋介石甚至对发起并扩大淞沪战役都产生了怀疑,时常一个人喃喃自语:我的智能学识还是太欠缺了,我的忍心耐力还是不足,所以才会遭此困厄。
假如我更明智一点,或者再忍耐一下,不扩大战役规模,可能不致有今日之败,也不会损失如此之惨吧。
陷身这样的危局之中,谁能助我,又有谁能真正为我筹策补过?
当被孤独和无助深深困扰的时候,蒋介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故人,其中,有帮他跳火坑维持华北前线的义兄黄郛,有帮他打造国防工事整训德械部队的朱培德,有帮他削藩并经营西南后方的杨永泰。
可是,在“七七事变”以前,这些人就都早早离去,再也不能帮他了。
可悲啊。
焦虑忧闷之下,蒋介石生病躺倒在床。
蒋哭,近卫就笑了。
他的笑,是那种放肆的笑,狂傲的笑,小人得志的笑。
当日军兵临南京城下时,他曾通过陶德曼要求与中国“调停议和”,蒋介石答应可以谈,但并未明确同意日方条件,相反,还另外提了一个中方条件,那就是要取消“塘沽协定”。
近卫一看,气坏了。他认为即将签署的,应该是一份城下之盟,可蒋介石的架势却好像是日本被打败了一样。
南京一沦陷,近卫便立即按照伪满的模式,在北平拼凑了一个“临时政府”,这就等于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为蒋介石的南京政府准备了一个替代品。
仿冒总是仿冒,做工再好,还是没法跟正宗的相比,近卫也并没天真到以为“临时政府”能完全代替南京政府,他只是在给对手施加压力罢了。
作为中国的四大城市,北方的北平、天津,南方的上海、南京,都已被我攻陷,你南京政府现在连实体的存在都成了问题,不降何待?
近卫现在对一个国家颇不满意。这个国家就是德国。
其实从淞沪战役到南京保卫战,德国已经中断了武器输送,那些德国顾问也并未起到想象中那么大的作用。但日本人并不这样看,或者说,他们不愿意这样看。在他们眼里,中国本来就不经打,应该一触即溃才是,之所以能撑这么长时间,让他们损失这么多兵将,都是德国顾问在暗中帮忙的结果。
德械是没有了,但德国顾问还在中国,还在帮助中国人打仗,你们想这样骑墙骑到哪一天?
要不帮我们日本,要不帮他们中国,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个题目可把希特勒给难坏了。眼看着中国必败(或者说已败),他那么势利的一个法西斯,怎么可能帮中国呢?
他再派陶德曼去探日本人的口气。
这样吧,我再去帮你劝一劝,中国不是已经答应可以举行直接谈判了吗?
一说起这个事,近卫嘿嘿冷笑数声,谈判行,但条件不一样了。
原来的条件是一个月前的行情,那时候我们还未打下南京,如今打下了,倘若还是一个价码,你说现实不现实?
当初蒋介石说要取消“塘沽协定”,这在近卫看来,完全是“战败者无礼之言辞”,你都败了,还敢跟胜利者讨价还价,是不是脑子缺氧了。
他随手拎过一把算盘,三七二十一,四四一十六,拨拉出了新的“靖和条件”。
除原先要求外,又加了三条:
其一,正式承认伪满。
其二,凡日军所到地区均属非武装带。
其三,中国对日赔款。
这些条件,蒋介石能答应吗,一条都不可能答应!
别忘了,蒋介石也是一个革命者,国民党当初就是以革命政党的面目出现,才推翻满清,打倒北洋的。
满清崩溃,不光内政腐败,更重要的还缘于其对外屡战屡败,不断地签不平等条约,不断地赔大笔银子,北洋倒台,同样与屈辱地接受“二十一条”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如果蒋介石答应日方条件,那他还不如满清和北洋呢。
近卫不了解这些吗,作为一国首相,他岂有不晓之理,只是他认为南京既已攻下,名不副实的南京政府自然成了鱼肉,他想割哪一块就割哪一块,想怎么爽就怎么爽,根本就不用去考虑对方的感受如何了。
12月26日,陶德曼给蒋介石带来了日方条件。
对这些条件,近卫要求给予限期答复:1938年1月15日以前。在这以后,即使全部答应,也算作废,让你后悔都来不及。
《三国演义》中说,袁绍给生病的曹操发了一封讨伐书,文章写得很给力,曹操听完之后,“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
陶德曼来的时候,蒋介石正在生病,连站都站不起来,接待德国人的是他老婆宋美龄。
在病床前听宋美龄读完“靖和条件”后,他虽然不一定会立刻一跃而起,但可以肯定情绪异常激动。
这是赤裸裸的讹诈和羞辱,日方所提条件如此苛刻,绝无接受余地!
事实证明,近卫并不真正懂蒋介石,后者往往到最艰难的时候却反而能迸发出惊人的意志力。
先前,他或许有过悲伤,失望,彷徨,怀疑,到这时却只有愤怒和绝不妥协。
近卫的“靖和条件”,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今日除投降之外无和平,舍抗战之外无生存,日本不是真正想停战谈判,而是要借机征服与灭亡中国。
近卫以为南京失陷和屠城就可以使蒋介石精神崩溃,却不料反而激怒了对方。
当然,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不一样,日本人选择在南京屠城,并不仅仅是泄愤,恐吓也是目的之一。
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人对我说,那时候南京城里人头滚滚,南京城外也是尸骨遍地,曾经的江南富饶之乡,成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地狱。
面对这种无边无际的恐怖,老百姓怕,已迁居武汉的各方人士,甚至军政要员们也在发抖。
仅仅半年时间,中国的陆海空军精华已近乎丧失殆尽。残存下来的中国军队虽组织了二线防御,但兵力已严重不足,试想,全盛时期犹不能制敌,这时候还能再抵御强大的对手吗?
战略这个东西,都要经过很长时间才看得出来,当时当地,几乎没有多少人认为中国还有胜利或成功的可能,均以为在军事失败的情况下,非赶快求和不可,几乎众口一词,放眼望去,更是举国惶惶,凄惨景况难以言状。
据说当时除蒋介石之外,在国民党和政府内部,对战事比较乐观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冯玉祥,另一个呢,并不是国民党员,甚至还不是中国人,是德国顾问法肯豪森,但他们俩也不过相信中国仍然能和日本再打上六个月而已。
在陶德曼送来了“靖和条件”并做了“内部工作”后,连法肯豪森也不再坚持他的六个月了。
12月27日,中国统帅部召开最高国防会议,对陶德曼的此次调停进行内部讨论。会上,多数人主张接受“靖和条件”,抱病与会的蒋介石说了声不可以,话犹未了,连平时蔫蔫呼呼,不大出声的于右任都站起来插嘴,言语之中,颇有讥诮蒋氏不自量力的意思。
连法肯豪森这样的“绝对军事权威”都断言了,中国打不过日本,那何必再继续无谓地耗下去呢?
可想而知,这个时候主战,与淞沪战前,甚至南京失陷以前都大不一样,需要真正有点逆风而行的精神。
像曹操读完书信的状态一样,蒋介石的病也很快好了,并且坚决主战。
此时求和,对国民党和政府而言,无异于自取灭亡,不仅外侮难堪,要蒙受莫大耻辱,而且会导致内乱益甚,国内将因此再度失去凝聚力,重新进入一盘散沙、四分五裂的局面。
你们这些人只看到如今时局之危,却不晓求和之害,真是愚不可及,何能撑此大难也?
蒋介石把主和的官员,包括汪精卫、孔祥熙、于右任、居正等一个个找来,逐一进行面谈,反复说两句话,一句是“当此国家危迫之时,若无坚忍不拔之志,从何立足”,另一句是“与其屈服而亡,不如战败而亡”。
在屋内漆黑一片,似乎看不到一点光亮的艰难时刻,蒋介石把窗帘布一拉,说你们看看外面,世界大得很,我就不信没人帮我们一道整治日本人,关键是我们自己得苦撑待变才行(“不患国际形势不生变化,而患我国无持久抗战之决心”)!
由于蒋介石的力排众议,中国统帅部内部终于达成一致,决定对于近卫所提条件,一概不予理会。
尽管如此,外交部在答复陶德曼时,却并没有一口拒绝,而是说需要时间研究商量,等敲定后再正式答复。
距离最后答复,还有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可以做多少事啊,对于蒋介石和他的军事部署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抢时间。
1938年1月1日,蒋介石正式辞去行政院院长一职,专任军委会委员长,以便能够腾出全部精力来部署军事。
近卫内阁和军方当然也不傻不笨,不可能呆呆地等你在那里“研究商量”而迟迟不动,他们在递交“靖和条件”时就说得非常明确:在你点头答应条件之前,绝不影响日本的军事行动。
然而事情说来也怪,南京失守之后,日军并没有马上沿长江直取武汉,显然,这与日本人开战以来兵贵神速的作风是不符的。
国外有观察家曾经指出,当时只要日军立即向内地进兵,他们可能遇到的最大障碍,恐怕也只是丛山与丘陵。
毫无疑问,日本人在占领南京之后不继续穷追其敌,是在关键时候下了一个大漏着。
之所以会“漏”,一方面是经过淞沪会战和南京保卫战,日军本身也人困马乏,需要休整;另一方面,他们在攻陷南京后所产生的乐观麻痹心理无疑也起了作用,人一骄,动作和步伐自然就慢了下来。
在短时间内,日本统帅部的战略部署开始转向保守,大踏步前进也变成了细嚼慢咽。
不过归根结底,时间是不能等人的,近卫对此犹有感触。
自从让陶德曼给中国政府带去“靖和条件”之后,他一直在痴痴地等着回音。可是等啊等,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中方仍然毫无声息,好像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一码子事。
最后两天,近卫真有度日如年之感,他甚至疑心对方是不是日历表出了问题。
事到如今,也不要管什么矜持不矜持了。近卫把陶德曼请来,让后者给中方再送一份拟好的最后通牒,其实就是提醒一下:喂,还有两天啦!
无人作答。
直到1月15日下午4点,中国外交部才由陶德曼转来了答复。
一看这份答复,近卫气昏了头。
在答复上,中方并没有明确拒绝“靖和条件”,而是说这些条件的内容“过于广泛”,我们都看得云里雾里,能不能弄个更详细和具体的解释。
这样还不具体,我一二三四五,已经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难道你们连“承认伪满”、“对日赔款”这几个字都看不懂?
近卫就是再傻,也知道对方在使拖延战术了。
好哇,死到临头,还跟我玩这一招。
近卫咬牙切齿,你不仁,我不义,既然你们没有任何诚意,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立即停止谈判,不谈了!
不过在当天政府与军方召开的联络会议上,近卫的主张还是遭到了反对,而反对者不是别人,正是参谋次长多田骏。
多田骏顾虑的,自然还是对苏美备战那档子“经国大业”。
虽然蒋介石的表现很调皮,但你不跟他谈,又跟谁谈,现在投入中国的兵力这么多,实在有够危险,所以还是得抓住时机继续谈,早谈早超生。
近卫没有出现在联络会议上,代表他意见的是外相广田弘毅与陆相杉山元。这二位属于“停止谈判派”,而多田骏则是“继续谈判派”,两派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众人的喉咙大小,声量高低,历来都是要以军队的脸色为唯一标准的,前线军队就是日本的火车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本来参谋本部是陆军的娘家,可是多田骏次长如此表现,哪还有一点娘家人的样子。
现在能够代表陆军强硬立场的是杉山元,他才是强势的一方,而多田骏则变成了理屈词穷的弱者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