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司马相如窃的“玉”是卓文君,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细长舒扬的远山眉,含着淡淡的浅忧,落笔不绝,隐隐归入丝鬓,引人遐想,仿佛那个意犹未尽的句子,低吟了还不够,需得会品,才知意韵悠长。
这远山眉,是带着才气的,看起来柔婉服帖,实则有着骨子里的清旷和流离。文君果敢,司马相如放情于绿绮琴,一曲《凤求凰》遂了心,文君接到书信便连夜私奔,绾了发髻当垆卖酒,为了爱情,贫贱不移,坎坷不离。彩衣罗带抛下的那一个转身,一幕才子佳人的大戏才刚刚响起足音。
走到圆满的那一步,还需一幕又一幕。往后的日子花开花谢,司马相如有心纳妾,以诗试探,文君不遮不掩,冰凉的剑光,利落而决绝。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亦如她当初的来,认定了,再不回旋。
有多少人都是这样,走到鲜花满园就忘了最初的艰难,如初见的心动,总是消磨于一季又一季的初见。然而谁都不是她,纳了妾也不过是鲜花着锦,失了她,才是苍白。
好在,相如还明白。
他回到了文君的身边,文君抚着锦缎上的折痕,眉目依然明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读着欧阳修的句子,依稀是文君心底的脆弱,徒剩个枉凝眉。
远山眉,意在远山浮苍,前路茫茫,爱之所系,跋涉一场。
原来这世间真的难寻什么永恒,也唯有天地日月和与之相伴的自然,而自然里的万事万物又无时不在发生着变化,就算手里拿着那件千年前的盟约之物,也不过写满聚散,却无论如何说不出那句遗憾,光阴凛冽,原本短暂,与其哀伤,不如微笑当前。
墨已黯淡了颜色,眉也不似当年,书卷里记载的久远,翻开是情,合上是空,无声地结成了一枚冷香丸,告诉你,怎样柔软而感知成饱满。
女子总是长情的,今时今日,还要牵着前世来生一起过,好像这样便可牢牢握住了因果,连心都不再有过多的挣扎,就当自己是开在尘岁里的花,一日一日的描画,是心里情思静默,努力而催发。
阁楼女子婉约而娴静的牵挂,不过是那个画眉人,肯一笔连三生。
那个在路上的人,该归来了吧。
读花间词,就像对着一幅春闺画卷,隔了一段沉香,一卷珠帘,更显绵软浓艳。词人都是多情,女子都是绝色,含了那么一点怨,一点慵懒。宛若一嗔一笑能穿透时空,玲珑落玉盘,生动地待人垂怜。连门前的海棠也要娇俏起来,要往屋檐下避一避,要借这春风词笔,躲开似水流年。
花间词里的女子,不用说姓名,也不用提前尘和归宿,都隐去了,只要这一时的荡漾和温柔。她们就如戏子,棱花镜前从不含糊,演着三分笑,两句羞,还有一点小心翼翼的薄情,护着心里的盼与等。
轻易就入了戏,一折醉花阴,一折柳腰轻,长歌慢调,三言二令,闲情抛掷,吩咐多情,顾盼款款移莲步,在他的新词里得一份可四下里炫耀的满足。
要多旖旎,来扣起这含情脉脉,要多用心,来描画这一眉一目。要说他不用心,当真也是委屈了,只是这爱与恋,总定格在一朝一夕,无法长久。
服饰,装扮,面容,体态,鸳帐和青楼,袅袅与婷婷,采撷诗经楚辞和汉赋,集天上人间最稀贵最独特的神奇,来粉饰曾经的停留。
可这些真的不够,这些不够,在她细细藏起的发梢中。若所有的描述都可以张扬到让人倾慕,那你也只能见鬓云横渡,却忘了青丝何故。
花间词派的鼻祖温庭筠初识鱼幼薇的时候,她还是豆蔻垂髫,他们诗词唱酬,忘年以交。待她长发及笄,他却江湖漂泊断了念想,情意两心知,爱却无法说出口,怕拒绝,怕辜负,怕这般知己无疾而终。
据说温庭筠貌丑,近乡情更怯,唯有远走。若不动心,就可以不在乎,可动了心,就处处不自由。
为了给日后一个轻松相见的笑容,鱼幼薇合上金钗,红盖花烛,却不是那个人结发的妻。她注定不是个平凡的女子,敢一路风尘万里寻亲,敢抛头露面行游胜旅,还曾任职官场,最后栖身咸宜观,出家做了道士。
还未到老的年纪,却因妒杀正青春的绿翘被判处死刑。刑场上,她的长发散下来,再无束缚,秋风无情吹过,却忽然轻松了,心头的一点恨松下来,这一生,也只有到了此时,才敢散开这情思。只是不知道,那个远远看着的人,肯不肯断一缕发,放在她手心。
古人不论男女都留长发,平日里是不能随意剪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毁便是叛逆不孝,夏商周至东汉时期,法律有髡刑,就是剃发,这是侮辱式的惩罚,比打八十大棍更让人抬不起头。
也不是从一出生就任头发生长不加理会,只是这修剪也得看日子,待头发及腰后,选个良辰吉日,顺应天时才可为,所以我们今日看黄历,诸般忌和宜,有时就有理发一事。这不是写给我们的,这是古时候的人,生活得端宁郑重,有敬天理命的态度。
就是剪下和平时掉下的头发,也会好好地收在布囊里,一直留着,待去世后一同下葬。
清朝有无发国母乌喇那拉氏,乾隆爷的第二任皇后,在陪皇帝第四次南巡时骤然被废,真实原因不明。正史记载她是私自剪发,有违满人习俗,丈夫去世方可断发,她这分明是诅咒,惹得皇上大怒,再不用顾惜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如此大事,朝堂上下,连同后宫诸人,竟也无人可以劝阻,一并噤声,可见此举的确是错不可恕。
她的人生戛然而止,再继续,也只能青灯古佛,为自己请一请命,紫禁城幽魂有灵,当知有多少事不可回转,多少灰飞烟灭,却仍是不甘。她是一根断了的琴弦,满目狼藉,已不需再看。尽管头发不知疼痛,也还会再无心地生长出来,也只是恼人自烦忧,连镜子都不用再照看。
就蒙了那层薄薄的尘埃吧,影影绰绰,图个不孤寂罢了,何必一定要看得那么分明,这世上难得糊涂,能辨清的事,反而到最后却是不值了。
正史上对她断发的原因只字未提,她能被史书写上寥寥几笔,也不过是因为皇后这头衔,那些珠翠满头,绕丝压鬓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终究,历史上的皇后形形色色,她只是其中之一,始也艰难,终也凄清。大概,也从未被帝王爱过,这才是言说不得的孤苦。
乾隆爷有那么多与情相关的故事流传民间,她是无奈的一段。野史上说,乾隆皇帝下江南,不仅喜欢当地的风物美景,更恋着软语娇娇的女子红妆。乌喇那拉皇后看不过,屡劝无用,愤而伤发,本想以青丝做警醒,盼皇帝得以收敛,一时忘了禁忌,触了天怒,再辩白不得。
野史也是有几分可信的,若错全在于皇后,或者皇后一人可以扛起来,那大可写个明白,连给后人编排的机会都不留。可见此事不能深究,背后的根源一定是在皇帝身上,然而断发是事实,只这白纸黑字写下,废后打发进冷宫,似乎都已是手下留情。
其实皇后的本意断不是诅咒,若真有这么无情和狠毒,自然用不着明目张胆,她后宫纷争里待得久了,什么人事都经历过,也不会很容易就一时冲动,定是早有此念。
她断发,是想断了烦恼和纠葛,断了红尘险阻,入空门清净地,布衣素食,只把生死做大事,片叶不沾身,哪里还用理什么恨与爱。
心里放不下的,先把念断了,失了水源,任它一点点枯萎干涸,最后寸草不生。
清朝时期,江南是汉文化的聚集地,其繁华和景致,还有无处不在的诗情画意,绝不是在京城修一座清漪园就能取代的。清漪园和后宫三千佳丽一样,贵气有了,情趣没了,人住在里面,聊胜于无而已,甚至,更惹相思。
江南柳丝如烟,水波潋滟,西湖上泛舟,闭目稍息,能有片刻放下,也可权做天涯旅。或园林里遇一笛疏雨,尤染昨日的梅花香气,巷子里传来几声昆曲,这梦,更是惊醒不得。
湖石后,断桥边,撑伞的女子惊鸿一瞥,提了罗裙,隐于堤岸,飘逸的长发,在风里流连,在心里缠绵。
多少人,匆匆而过,来不及抬起头打量一眼,就已了断前世微不足道却未肯放下的一点缘。
这里的女子不梳旗头,不用把头发紧紧锢得纹丝不乱,也不用按照仪制规矩佩戴钗饰。宫里的女子太多,有这点不同显示身份地位,无一不小心在乎,可是再大的风口里站了,却是只有珠环声与影,不见发丝飘动半分,这样的美,顾了礼仪周全,究竟是少了性情。
与之相较,江南的汉家女子在民间,有燕飞人静,知心知意的暖,并不一定有多惊艳,重要的是那份幽柔,让龙椅上的天子,放下杀伐决断,放下身段,贪看粉壁花影,他原本也有着凡心凡念,深知宫墙薄凉。
宫里的人再国色天香,看过去却是如对着墨痕已淡的画,始终是隔着什么。江南原本如画,徐徐展开的长卷,世风日景里,那些画里的女子瞬间便可入红尘,与之携手相看两不厌,她随意绾了发,斜斜地簪一枝清晨带露的栀子,似旧相识,有家常烟火味道,只觉亲切。
古代女子的发型复杂多样,从出土的壁画和历代人物画中都可以看到,古籍里也多有描绘,尤其以传奇小说和戏曲最为形象。虽然款式众多,日日都可变换,但也遵从着一些基本的规范,成年和未成年,出嫁和未出嫁,还是有着鲜明的区别。
然而这与皇室贵族里的等级区分不同,得势时拥有,不代表一生,还要为这不失去而用力握住,人生的际遇动荡谁也不会一下子看到尽头,多少沉浮,也是无奈。
可时光的流逝,不可逆转,无法反复,少时垂髫无邪,至盘起安笄,再到出嫁做了妇人,哪一段光阴都要珍惜。
惊鹄、随云、凌虚、灵蛇、堕马、飞仙,这是那些美丽发髻的名字,还有单螺、回心、抛家,还有更妙的朝云近香,由此可见它们的繁复与不俗,更可见女子所费心思,为悦己者,极尽其容。
再心灵手巧的人,也断不能为自己梳拢这些发型,大户人家会有专人服侍,街巷里也有以此为业的铺子,要在头上做出那些既好看又稳固的式样,假发也是少不了要用到的。
早在春秋时期,贵族女性为了做出更浓密复杂的发髻,她们普遍借用假发,这样也可加置更多更大的饰物。《左传》里有残暴豪夺的故事,卫庄公一日在城墙上,远远看着一个走过的女子头发甚美,她是戎州人己氏的妻子。也许她只是出来沽酒,家里的灶台上还熬着汤,出门时她理了理头发,快是丈夫回来的时辰了,她心里甜蜜而满足,面上春花娇绽,衬得头发乌黑柔顺,丝丝有情。
卫庄公看在眼里,也觉这女子的长发有与众不同的好,似乎格外动人,他命人强行剃下她的头发,回家给妻子吕姜盘发髻,人称吕姜髢。
那个无辜的女子没有名字留下,但可唤她己氏妻。他们无权势,无财帛,无门第,寻常的百姓人家,女子发型一事,从来不是重点。若把这女子心思细分,也是都系在夫君和家中琐事,留与自身的已是微末,再分与发丝,不过随意。她也一定没有炫目的发饰,一个素簪,木质的也好,工具而已。偏就是这样的头发,家常生活滋养着,胜过了多少挖空心思的刻意雕琢。
她失了长发伤心难过,闭门不出的日子,有人为她拭泪,青丝很快就能养起来,一辈子的光阴,再漫长,他们也等得起。
小轩窗,正梳妆,天光初晓,云纱薄雾绕着廊前屋后,时光清宁简静。当时只道是寻常,多年后,斗转迁徙,苍年末路,才懂这断肠处,不在天下风云谁可定,万昔转瞬也是空。才知儿女柔情心可可,再不想理世故与繁芜。
这样的场景,用画卷也临摹不出,少那份心意相通,唯有在梦中,凄凉也罢,这是最不可欺的思念,也最可能的重逢。
深宫内院里,清晨的光,同样晕开一窗清凉,侍女手指轻快娴熟,利落地把最高贵华丽的假髻放在她的头上固定好,再细致地用真发藏得不露痕迹。桂花油滋润着发丝,香气是调和过的,百转千回,珠钗华翠左右相合,中间还要嵌一朵牡丹,丝绢的才好,不会因半日骄阳或室内热气就萎了边角。胜景之时怕见衰败,明知是假,也得忍,习惯了,也就不在乎真与假了。
只是家丁再热闹,也缺少那个赏花人,这佳人装扮的一幕,难得有谁会停下来,即便入了眼,也是无心的,入不了诗句。
若怀念一个女子,若见过她梳妆,再忆起,一定是她手指拢过青丝的样子,神情专注而轻柔,缓缓呵护,再温婉地把长发绾起,微微侧顾,脸上隐约的笑容,度了十里春风。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发髻,也如一首轻歌曼舞的辞章,从关关雎鸠开始,就是寒夜苦读,灯烛下藏于书中的如玉红颜,催你扬鞭自警,为那个命里可有的身影,走在寻她的风烟漫路。
容华正好的年纪,真的需要一个知心人来品读,你记得的,他也不忘。所以才怕白发生,才有了那愁、那怨、那悲苦,若说女子是男子的依附,这长发就是攀缘的藤蔓,日日残老掉落,再顽强地长出新的,用宝贵的气血养着,怕稀薄黯淡与凋零,只柔弱地系着一个人,从青梅往事,到白首之约。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这样的话,质朴,长情,热烈,落地有声。却比耳鬓厮磨的细语更能让人定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