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这些奔波的身影只是一味地追逐,只是还要感叹一句人在江湖,诸多身不由己,也不是谁都不知足,有人牢记梦想,有人忘了初衷。怎奈世事一向不让人,你投入其中,它便机关开启,用沧桑,换取灵气。
人心原本柔软,所以才筑层层城池来防护,要一剂良方补身心,万千疗法,不如自然一顾。
那一天,路口的拐角处,你看到了初绽的迎春花,忽觉该换取春衫袖。也许是在写字楼忙到饥肠辘辘,雨打窗前惊起了神思,飘过一丝感悟。或者是苍茫暮色里,落置于身侧的枯叶,让你有了想念,那些明媚的从前,和温暖的笑颜,几时零落得如此无踪。还有,还有,走在异乡清冷的街头,烟火人家皆陌路,只有那弯斜月,引人泪流满面。
我的手微微轻颤,写下这个“月”字,身披清辉,却不敢抬头再看,如醉饮千觞不说离散,如人在梦中不愿回转,我独立庭院的那一晚,月在柳眉,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已不知静默了多少年。
月属阴,女子从之,其气相应,这份纤细的柔情与伤感,也是月,弃了爱恨情仇,甚至悲欢,才修成了万古,也一样是用漫长,等待团圆。
这世上,没有天荒地老的长相厮守,若有海枯石烂仍不变的,也唯有一个“等”。
而这等,唯月最知。
宋代有女词人张玉娘,名气远不及李清照和朱淑真,少了后世那几分追忆,却也不怕这落寞。她如兰似雪,其性妙白皎洁,生于官宦之家,自小亭台花阁里伴着诗书长大。
宋朝人无论生活还是艺术,都无比清雅和精致,无形里就平添了一些诗意,玉娘的笔墨铺陈开来,古意葱茏,时人把她比作东汉班昭。
关于文学评价和成就,她并不知情,即便听闻,也不会回应。这些天下闻达和前程,是男人从小立志就在意的事情,与女子而言,当真不放在心上,所有的沉吟,不过是排遣和抒情,所期待的,也只是值得在意的那个人罢了。
起初一切都是美好的,连愿望也是,如从初一一天一天过去,就能走到十五。月如眉弯,最应人怜,堪堪地,还忆着当年。
其实至此,有关月的诗词名句已经数不胜数,它从上古时期,一直到历朝历代,看了更迭兴衰,看了千山暮雪,李白曾把酒,停杯一问月,月之神秘,高贵,永恒,还有流转和朦胧,无不对应着人生短促和无助,盛唐的月仍是九天之上的,有高处不胜寒的洁与冷,可敬、可拜,却还是有着疏疏的距离,终是不可高攀。
然而到了宋代,月有了人间情味,不仅可赏、可约,甚至还可以品玩,以月到中秋为最,其盛景连天宫都要惊动。街市灯火明,酒楼笑语喧喧,她霓裳当风,开了后园,置时令瓜果于供案,采秋菊华曜,祈一句天上人间,不求金银富贵,不求长命百岁,唯愿家人康健,一生祥和长安。
幼时这是节序,有仪式里的端然,她只觉好玩,小小年纪也会心起恭肃,大了才会偷偷想起月下老人,不知她的红线上,是否拴着一份良缘。
想那玉娘,也是这般。
玉娘是张家明珠,十五岁时与沈佺有了婚约,看她眉目间难掩的喜悦便知道,这桩姻缘是极合心思的。历史上的沈佺只在玉娘的故事里刻上了姓名,除此再无只言片语,他只是个简单书生,文采风流,气质不俗,与玉娘同庚,还有中表之亲。两家知根知底,他们也是自幼青梅竹马,玉娘精心绣了一个香囊,订婚之时送与情郎,这终身,细细密密地订了,再难拆开。
这世上的佳话总是难续,给了一个春色满园的开始,却不肯给一个平淡如水的结局,隔壁的柴米夫妻可平凡终老,他们还没来得及共守月色,就已失去。
沈佺家道中落,国运也已然不稳,动荡里难以长久计,偏巧这沈佺也没把功名放在心上,反而随性自在,颇有几分安贫乐道的意味。也许他想着至少还有家宅几间,薄田几亩,日后与玉娘清简度日,也不误晨吟暮书,一样可以花前月下,举案齐眉。他想,就算是男耕女织,玉娘应该也是肯的。
越是外表柔婉之人,越要有几分性子里的钢骨做支撑,玉娘一定是肯的,然而张家父母却夜不能寐,心疼女儿日后受苦,有了悔婚之意。
玉娘可以等,可以飘零,可若要她嫁别人,宁死不从。
玉娘父母无奈,修书给沈佺“欲为佳婿,必待乘龙”。
沈佺顿时回头。
他家业可抛,钱财可散,锦绣前程可以不争,可是玉娘,倾其所有难换,今生遇见是他的福气,万万不能错过。
他收拾了行囊,进京赶考,他日夜兼程,唯恐不够,不为千钟粟,不为黄金屋,只为那个月下的身影,不用再苦苦空守。
一千多年的赶考路,断了多少良缘,又误了多少佳人,一切都是浮生事,远在梦中了。
他一去再无消息,玉娘压枕离愁,容颜消瘦。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一个不相负,一个无转移,两个脾性相投的人爱在一起,时光落地成灰,他们也必然归于平淡,淹没于历史的茫茫人海,那些名姓不被人知的一生,就是他们朝思暮想,却无法抵达的幸福。
沈佺金榜题名,却因连日寒窗苦读,不幸感染风寒,待喜报传来,他已病入膏肓。弥留之夜,那晚的月,披了白纱,那晚的玉娘,破了嫁裳。
不偶于君,愿死以同。玉娘以一生****做陪葬,心里再无他人可处,六年相思泪尽,玉娘再无力气继续,她无声地告别了尘世。
那晚说好的月,化成了倾盆的雨。
两家人把她们合葬在了枫林里,栽竹种梅,以表其贞。
月仍然不动声色,年年岁岁,引着潮汐,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也拂过他们的墓冢,只略略地停顿,这世上惹人悲怜的故事,早已如这漫天星河,它已看得太多太多。
转瞬再一世,又来世间,他们能否再相识,也还是未知,擦肩成陌路,哪管上一世是悲歌还是别泣,再浓墨重彩,岁时一久,仍逃不过泛黄的命运。
只有今时月,旧日光,没有凄惶,从不惊慌,千古一心,安然无恙。
我曾在一幅古画里,走过你隐居的苍山,天朗月明,翠屏含烟,我站在落满梨花的路边,曲池的芙蕖,染香了你涉水而过的箫声,我止步,难再向前。
待你回眸,我已走远,与你,隔了一席风月无边。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多少风尘仆仆的故事,在月光下,得以清凉。
白娘子来报恩,隔了多少世,早已不是当初救她的少年。许仙爱上她,也无关从前。
也要感谢这人生短暂,寿数有限,教你慎重,教你珍惜。
都说月下能现出真身来,传说那些荒园丛林里的兽仙花精,都期盼月圆之夜,吸取月之精华,增长灵力,以助修炼,可早日脱胎换骨。历经百年千年,第一步是能幻化成人形,前面的漫长时光都是铺垫,这才是最大的一劫,繁华人世走一遭,心不静了,何去何从,有时,便也由不得自己。
冷月葬花魂,连林妹妹也是在这晚变回了绛珠草,感情的残酷和世态的变幻,让人不得不自持,去清醒,去明了。
梅超风也在是月下荒山练九阴真经,她为爱入魔,江湖上有多疯狂,月下就有多凄凉,可见月光能照进内心,让你面对真实的自己,这话一定是真的。
月还是那一轮,对世对人从无分别心,一律广施清辉,不同的是月下之人,用怎样的守候,对影成三人。
曾在寺院里遇见一个亭子,旁边是翠竹,和竹下芭蕉,亭上有牌匾,上书“邀月问心”。我怔在当场,久久不愿离开,彼时微风斜阳,梵音清澈,檀香隐隐,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听过佛经千卷,微言大义,早已不需要再明释,能懂几分都是机缘,哪怕只是这样一个懵懂的停顿,也是前世修过,今生得以再续。
那晚住在客房,夜凉如水,依着白日的记忆,穿过红墙曲径,再来这僻静清幽处的小亭,万事不想,只一心一意看顾一场月色,说到底,很长一段时间,月光只在窗外,此番也该入心了。
红尘是道场,也需常拂拭勤修炼,也需这几分月色注入灵力,保持内心的饱满与清越。
与人约,最长不过三生,却也是看不到、握不牢。与物约,唯恐失散,却早晚失散,从始至终,只能看淡。我不与月约,却视月为知己,不管何时相逢,轮回里为生灵还是草木,是年老还是妙龄,它都是我的旧相识,知我始终。
我持中守静,闲看花开,听晨钟暮鼓,与月,不辜负。
我也曾随波逐流,看人际无常事态难料,繁杂里碌碌庸庸,难得清净,心里的田园逐渐荒芜,直到我无法再从容,只想逃离,自我救赎,哪怕是别人眼里的一意孤行,我宁要这前途未卜,也得把素白性情保留,这是命运许给我的人生态度,经历过生活的打磨才更清楚。
我念着弘一法师的遗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那些繁华与纷乱,且由它来,且由它远。
如若有一天,所有的往事都飞散,雪地冰天,曾经的诺言,已成沧海桑田。我在回忆之巅,却再不说思念,等到一切都改变,没人到得了永远,如没人回得到从前。可我依然,依然愿意内心柔软,安于流年,浅笑清欢。恪守,尘缘。
千年时光,到底寂寥,月里宫殿名广寒,广寒一词,无边无际地让人心酸。嫦娥原也是尘世女子,要冷这几许心性,也得先要割舍,拿心上情感来换。人间的繁华和变迁,从此与她无关,人们称她为仙,她却知这里面的艰难,若要下凡,已不可成全。只能用那桂花酒,暖一暖心,想一想从前。
从前的世间,原也是有百般好,娇嗔悲苦,都叫人眷恋。
它看过虞姬月下舞剑,它看过杨玉环醉饮百花亭,它看过莺莺与张生,约在月上柳梢头。
它看过太多的女子,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爱了恨了,此生奔赴,不说回头。
容若是月的知己,他也心悲。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曾经月在祭台,或上图腾,神圣而庄严,后来与人相亲,才有了七情六欲。人们喜欢满月,取其吉祥圆满,我也爱月弯,上弦是跋山涉水,下弦是迢迢珍重,没有月的日子也一样安宁,知它归期,从不失约。
我倒喜这样的聚散,有距离、有温度、有独自、有相守,不会腻在一起厌倦,也不会长久分离疏远,是恰到好处各自相安,可倾诉衷肠,也可秘而不宣。
几乎所有的文人都写过月,它是一种意境,也是一种意象,寒夜拈词,它比红袖添香更温柔。
亦舒曾说,写作本是一种惩罚,孤灯、冷月、寡人。
一定要感谢这冷月,它无心的一笔,绚烂了多少诗篇。
写作的时候,我便是这文字世界的王,王是什么?孤家寡人。
我要这孤独。
以明月之心看世间,月尚且不能常圆,何况人间,总难完美无缺。人生的丰盈,小满已是厚实的喜悦,留一点给自己的空间,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内心深处皆孤独,幸而有那分田园待月光,不致荒凉。
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悠闲,半里乾坤宽展。
合上书卷,推窗望月。我留下了,这夜深人静,这繁华委羽,这鲜衣怒马缠枝翠,这孤寂清渺浩烟波。
我与月光,缠了一道秋水,于是将握着天涯的手,又紧了几分。过往的岁月一幕幕,所牵所念所记载,不过是花开时节有人寻,叶落有人陪。
有月华清辉记得,那一份曾经的沧桑,从此,可小天下了。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阁楼女子婉约而娴静的牵挂,
不过是那个画眉人,肯一笔连三生。
总在不经意的时候,
长发从耳侧垂下来,
温良着碎碎流年,
许我回首时不寂寞,
独自时不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