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来,我走出使馆的幽静院子,发现对面有一个小公园。我走了进去,幽静极了,也许日内瓦的绿化公园太多,这儿简直没有什么人来玩。这里有参天的大树,有广阔的草地,有静静开着的带着露水的鲜花,特别是各种颜色的玫瑰花象穿着晨装的少女,亭亭玉立,娇羞可人。我没有想到我独自一人,找到这么一个好地方。让我享受这清新的空气,让我分得一片难得的寂静,让我还占有一块淡蓝色的天空。
我正兴致勃勃地游玩,忽然听到一片叫声,接着在早晨的明净的蓝色天空里,现出几条白色的烟幕,几架喷气式飞机以极高的速度冲向高空,在蓝天盘旋,玩着各种花样,在后面留着长长的白带。我没有浪漫主义到想象那是天女在太空挥着白纱巾翩翩起舞,因为我切实地知道那是从最现代化的杀人武器高速喷气战斗机上喷射出来的。横七竖八,把一片宁静的干净的天空污染了。战争,到处都是战争的魔影,连这个十分安静、以和平著称的城市也有了死神在呼啸。这是我游日内瓦看到的最感煞风景的事。
吃罢早饭,我们到联合国去参观。这是原来国际联盟总部,一个庞然大物,一群辉煌的大建筑。古树、草坪、喷泉、纪念碑、和平神都在努力向游人显示:这是一个和平的庙堂。许多迷信和平的善男善女,成群集队地来参拜这座庙堂。花三个法郎的门票,来寻求和平的福音。而那口齿伶俐,装束入时的有几分迷人的导游女郎,的确带着这些游人走东看西,从涂着口红的小嘴唇里吐出美丽的和平辞藻来,而游人也不断地点头称是,就象走进一个教堂,听牧师念经一样。
然而我走遍了这个庙堂,越走情绪越坏了。不管这些建筑多么富丽堂皇,不管这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穿着十分神气的燕尾服,戴着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白手套的政治家,每个月拿着三五千到一万法郎的高工资,在庄严的讲台上,扮演着和平天使的角色,信誓旦旦地赌过多少和平咒,念过多少和平经,发表过多少漂亮的宣言,要为拯救人类免于灭亡而斗争,然而在我看来,他们唱的不过是战争的前奏曲,或者是麻醉人民的催眠曲。一转眼,轰的一声,大炮响了,飞机象鬼怪嘶叫,你死我活地斗了起来。于是我们成千成万,真是成千成万的善良人民,那些为这些国际联盟的官员们纳过税的人民,被淹没进血泊里去了。而那些和平天使马上转变成战斗的武士,转到战争机器上,作为润滑剂,推动战争机器拼命地转动起来。
这儿的国际联盟,便曾经是神圣的和平总部,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曾寄以希望的地方,我至今没有忘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从国际联盟派出了一个“国联代表团”到中国来,我满怀希望,相信他们一定会制止日本的侵略,结果大失所望。现在我亲临这个总部,发现它仍然被人们当作极其神圣的和平圣地。爱好和平的人们(我心里直想说:爱好和平的“傻瓜们”)不远千里万里来这里朝拜和瞻仰。然而年复一年过去了,战争机器还是轰隆轰隆地向和平的人民碾了过来。
真是可怜!还有比把卑鄙的分赃之地,当作和平庙堂加以朝拜这样更可鄙、更可恨而且极可悲的事吗?
我正怀着对这个和平庙堂大不敬的情绪走拢去时,真有意思,在远远的草坪上,有一群白颈的鸟儿在悠闲地游荡着,很象来开会的穿着燕尾服的白领绅士们在踱着方步。我以为是一群常见的和平鸽,举起照相机,想照一张很赋于和平象征的照片。谁知我还没有走拢去,哇哇地叫着飞了起来,却原来是几支有白颈子的乌鸦。我扫兴极了,乌鸦怎可以来冒渎圣堂?但是一想,这才是妙不可言。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哇哇叫着的乌鸦,不正是象征那些穿着黑燕尾服,有白色高领,在这和平庙堂里进进出出的和平天使吗?
我们走过一个草坪,看到草坪有一地方放了几支花圈。我问这是干什么的?导游人说,这是有一个笃信和平的人,到国际联盟这神圣庙堂来要求和平,没有达到目的,于是自焚而死。后来人们对他表示敬意,送花圈来放在他殉难的地方。我听了觉得很可悲,又可怜,无以名之,叫它“愚蠢+愚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