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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兔儿爷

把他送走,回到客厅。沙发上的亲友们一迭声地问:

“怎么待了这么久?”

“不就是个小伙子吗?”

“文学青年吧?几句话把他打发走不就结了?”

“嗬,还挺秘密的哩!关上书房门干什么呀?”

我便郑重地宣布:“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兔儿爷’!”

“兔儿爷”自然是外号。

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像兔儿爷,才得的这个外号。他长得虎头虎脑的。近来总保持着“三浦友和发型”,就是从头顶到后脑勺推得一边短一边平。他两只眼睛总笑眯眯的。嘴可是老爱抿着。他轻易不说话,一开口两片嘴唇吧嗒吧嗒可伶俐了。

我是在一次联欢晚会中结识他的。那日联欢的地点在友谊宾馆,离我家很远。舞会中穿插着节目,气氛火爆。我看看腕上的表,九点四十了,于是从圆桌边站了起来。

“您干吗急着走呢?”

问我的便是“兔儿爷”。

“我得倒两趟车呢。怕赶不上末班车。”

“不碍的。再待一会儿。十点钟咱俩一块走。”

我心算了一下,十点钟走其实也还来得及。从跟他聊天得知他住得离我家不算远,一个方向,有个伴也好。

我就又坐下了。他递给我一瓶可口可乐,我说:“谢谢。不过我倒宁愿再喝点橘汁。”

他就起身去给我找橘汁。我们那桌上的甜食几乎都被吃光了,饮料只剩下可口可乐。

他拿来一瓶橘汁,递给我,自己喝可口可乐,并且对我说:“我觉得百事可乐比这可口可乐更顺口。天府可乐也不赖。”

我便说:“你喝东西倒挺洋气,可你为什么不下场子跳舞呢?”

他坦然地说:“我不好跳。我好看别人跳舞。我要想跳,能跳得比他们还溜!”

“他们”是指正从我们眼前晃过的几对舞伴,“溜”发音为“六”并加儿化。

十点到了,晚会似乎还要推向新的高潮,我站了起来,他便也站了起来,我们一同走出了宾馆大楼。

“你在这儿候着。”他对我说完这句话,便自己朝回旋坡道下面走去。望过去,坡道两边尽是亮着黄色、白色顶灯的出租车。

到底是“万元户”,我心里想,够气派。我就没有叫出租车去兜风的念头,尽管我也不是付不起十块二十块的车费,不就一千字的价儿嘛,一个晚上的活儿!

一辆小轿车停在了我身前。车门打开了,我看见“兔儿爷”坐在驾驶座上,两眼笑眯眯地望着我。

敢情人家“兔儿爷”有私车!

坐在“兔儿爷”身边,我少不得大惊小怪。

“你……怕不只是‘万元户’吧,十万元也得有了!”

“我过百万了。”他淡淡地告诉我。

“嗬哟!你……你们不是都不乐意把实际的财富透露出来吗?……”

“跟你这样的人,我没必要‘猫腻’。”

我心里暖暖的。

“再说……”他语气里多少有点不痛快,“这些天不是正查我吗?”

“谁查你?税务局吗?”

“税务局对我最了解了。是纪检会牵头的一个小组……”

“你是党员?”

“不是。我连团员也不是哩。”

“他们查你什么呢?”

“查我的钱干净不干净。”

“为什么查你呢?”

“因为我钱挣得太多了,太显眼了。”

“你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吧?”

“有封检举信。现在弄明白了,是饭店里的一个家伙写的。我做出来的东西也在他们那个饭店的商品部寄售。他们是怀疑商品部的经理有问题,跟我一块儿‘猫腻’,偷税漏税。其实他一点证据也没有,光是疑心。信寄到了纪检部门,那经理是党员,就给立了案。由那儿又扯上了我,也给我立了案。我急了,让他们去法院告我去,我要犯了法,法院怎么判都成,可他们凭什么查我呢?可到了儿他们还是查了我的账……”

“查出什么纰漏了吗?”

“一分钱的纰漏也没查出来。经理那边也没查出问题。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他们说:‘兔儿爷’的这些个玩意儿价定得太高了!怎么能让他赚那么多钱!”

“你做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

“微型面人儿。最畅销的作品是‘月宫小景’。我在半个核桃壳里,用彩色面料捏出了舞袖的嫦娥、捧酒的吴刚,还有捣药的玉兔,嫦娥的身上还有飘带,吴刚身后还有桂花树……”

“嗬,真够精致的!你这是家传吧?你父亲是捏面人的老艺人?”

“我父亲是个裁缝。我妈是个家庭妇女。我这手艺并没有家传。”

“怪事,那是谁教给你的呢?”

“自己练出来的。你不信吗?我是1962年出生的,一懂事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父母怕我学坏,不让我出去瞎玩瞎闹,就买些个橡皮泥让我捏着玩,我捏来捏去的,迷上了它,越捏越棒,后来我就试着用面捏……”

“听说捏面人的面一般人蒸不出来哩……”

“可不是。我后来也去请教过世代捏面人的师傅,可他们不漏。我就自己研究。搞了一年多,糟践了上百斤面,到了儿我蒸出了又漂亮又筋道又好捏又捏了不走形儿不招虫儿不变色儿的材料面来……”

“你那法子也保密吗?”

“我比他们还保得紧。你就没法子知道我哪天蒸面在哪儿蒸面,面里都和了些什么,用什么盛着蒸多长时间,用什么火候……我一次蒸出来的,够我用半年。”

“你那微型面人,一件卖多少钱?”

“二三百块吧。”

“嗬!怪不得!我也觉着定价太高哩!”

“价不能胡定。要看供求关系。开头定得低,几十块钱一件。结果我每回送去的一百件,一天之内全卖光。我是捏得很快的。如果我天天那么卖,得的钱反倒比现在多,你能算出来吗!现在的价钱,能卖一星期。外贸部门懂行,他们知道,我这玩意儿比别的工艺品更能给国家创汇,所以他们支持我。我在几家饭店,还有友谊商店,已经闯出牌子了,好些外国人到了那儿就问有没有‘兔儿爷’的面塑,尤其日本人,他们最喜欢我捏的兔子形象,所以我的‘百兔闹寿’标价上千元,他们也舍得买,当然,那不是塑在半个核桃壳里,而是塑在半个椰子壳里……有一回标价的时候,少写了一个零,结果人家看来看去,不买,还问:这是‘兔儿爷’的真品吗?是仿制品吧……他们就是要你卖到一定的价儿,才乐意买……”

“怪不得你成了百万富翁!”

“唉——”他长叹一声,在一个街口刹住了车。

“到您家该往哪边拐呢?”他偏过头来问我。这位年轻的百万富翁的双眼里竟透露出丝丝缕缕的忧郁。

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

“我是‘兔儿爷’啊。”语气竟十分疲惫。

“啊,啊,你好,”我问,“有什么事吗?”

“你有工夫吗?我想找你。”

“哎呀,”我对他说,“真对不起。我正忙着哩,你有什么急事吗?”

“没什么急事。就是闷得慌,想找你聊聊。”

我似乎已经窥见了他的心思,便直率地说:“你是想让我写写你吧?哎呀,你知道我是写小说的,报告文学可玩不溜,不过我倒是可以介绍几位写报告文学的高手快手给你……”

“早有人写了我了,”他显然有点生气,“我是把你当大哥看待,才……”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就算了吧算了吧!”挂断了电话。

我觉得挺对不起他。不过我的确挺忙的。我近来写小说挺不顺手。说白了就是有点落伍,我可不甘心落伍。小说新潮滚滚而来,一浪高过一浪。我也要做个弄潮儿嘛。据说最好的小说应当是玩出来的。写小说就是玩。而且应当只在小圈子里玩。用不着让小圈子以外的人喜欢。所以我得排除小圈子以外的干扰。何况“兔儿爷”,庸俗不堪!找我聊个什么劲儿?我弄不懂也懒得弄懂他那些个事情,什么寄售啊,高价啊,创汇啊,交税啊,被检查组立案检查啊,等等,等等。

排除了“兔儿爷”的干扰,小说一时还是玩不出来。玩不出来就跟家里人以及来串门的人“侃大山”,“兔儿爷”是我最得意的话题,我讲完他自学成才的事儿,总要挑逗地问:“你们猜他如今挣了多少钱?”

都猜不对。都保守。都不懂得这世道已经产生出了什么人物。

“过百万啦!”我总是到最后才抖出这个包袱来。

作协组织作家们去深圳参观。坐火车去的。在硬卧车厢里我捞着个中段的下铺,闻不着车厢两头的厕所味儿,自己觉得运气非常之好。

到餐车去吃饭,路过软卧车厢,没想到劈面遇上了“兔儿爷”。

敢情“兔儿爷”坐的是软卧。

“兔儿爷”邀我进去坐坐。我心里头那么不是滋味,可还是进去坐下了。

“您怎么不坐软卧?”“兔儿爷”问我,“您这会儿搬过来也成,我知道还有空铺。”

“咳,”轮到我对他叹气了,“我这个专业作家,折合了半天,拼命往上够,也才算个副处级,按规定只能坐硬卧不是?”

“那是报销的规矩。”他递我一根哥伦比亚香蕉,劝我说,“你不是挣得有大把的稿费,自费坐卧铺嘛。干吗委屈自个儿呢?”

“我比得了你吗?”我反驳他说,“我那点稿费,还比不上你挣的零头。”

他不否认,只是心事重重地对我说:“你当我有了这些钱就舒服了?比我没闹出来的时候更难受。亲戚朋友来要,张口就是一台彩电,一台冰箱,一套组合柜,这倒没什么,我给得起,可他们那模样儿,就好像我该他们欠他们的,有时候为给这家多了,给那家少了,还闹出纠纷来,跟我闹倒还没什么,可苦了我爸我妈。有一回我不在家,我二姑去闹,说是瞒着她给了我三姨一台双缸洗衣机,差点没把我妈气得晕死过去醒不过来……这都算不上什么,还有上门要赞助的。我乐意赞助,我年轻轻的一个人,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修长城,我捐了一万块钱,我也不图在那墙垛上刻上我‘兔儿爷’的名字……可有的事真让人窝心。我们附近的幼儿园,让我给他们捐个新滑梯,要螺旋形的,我把钱给他们了,可他们弄来的是架人家用旧了的,我让他们漆一遍再让小朋友们滑,他们哼哼哈哈的,就那么一直用到今天,我好意思再去说他们吗?这也算不了什么!最可怕最烦人的是我们个体户当中的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物,跟你实说了吧,什么玩女人,聚赌,仗着有钱拿老实人开涮,乌烟瘴气的,他们老找我来,我能不敷衍着他们吗?还有的个体户倒是不胡闹,可老怕政策变化,装穷,票子不往银行里存,闲了没事就琢磨怎么对付以后人家来抄家,想出了好些个藏钱的办法,有的法子就凭你的脑袋瓜也想不出来,我最瞧不起他们这号人!唉,我苦恼啊,不是有个电影片子,叫《苦恼人的笑》吗?您别看我‘兔儿爷’平时乐乐呵呵的,把我的事儿编成电影演,能叫《乐呵人的苦恼》!上回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找你这样的有见识的人诉诉苦,请你给我说点什么开窍的话,没想到你那么忙,还好像不乐意跟我这号人交朋友似的……”

“兔儿爷”这么跟我掏心窝,我能不动心吗?我就邀他一起去餐车,他说他吃过了,不过可以陪我喝啤酒。

我俩坐在餐车里,面对面地继续聊。我问他去深圳干什么,他眼睛亮了点,语气也活泼多了:“是那边的代销点邀我去。我的玩意儿在香港销得特别好。我去跟他们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事情做大一点!”

从餐车回到软卧车厢,我俩又聊了一阵,不过我始终没有把这些跟文学挂起钩来。我正苦苦构思的是一个只表现皮肤触觉的小说,整篇的结构将采取八卦的形式。

后来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亲友们一迭声地问。我忍不住也就向他们亮了底儿:“‘兔儿爷’这回要干大事业了!他说,他现在有那么多钱,花在吃喝玩乐上只能坑了自己,光是存银行意思也不大,所以他想先拿出一半来投资,办个私营的工艺美术工厂,从社会上招收有才能有兴趣的初中毕业生,培养出一批新型的工艺美术人才,先搞面塑,再推向其他品类。他要把自己的面塑艺术,传给这些人。当然,他也坦率地告诉我,首先,他要申请专利,他这工厂的面塑技术,别的厂如果要用,得申请,批准后要付款;其次,他个人的某些特殊技艺,短时间连厂里的工人也不传,他将有自己单独的创作室。他设想中的工厂,其实是个从科研到生产到销售的联合体,他说最后还想取得直接的外贸权。对国家,他保证月月年年上缴高额外汇。他说他有希望获得区政府的支持,区政府能批给他建厂的地皮。他将把所获得的相当数量的利润用来发展本区的公共福利,例如建设街心公园,发展图书馆,兴建新的电影院,为中小学增添电化教学用品,等等。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让我听起来发呆的,是他说他将为他录用并经过考核转正的工人,提供也许是全国最好的工资福利待遇。他说他那里的工人一年的基本工资是一万元。他要让他那里的工人全成为名副其实的‘万元户’。他今后要给他们盖最好的宿舍,搬进去以前,连电冰箱、空调机什么的也都给摆置好了……他要实行一周五日工作制,一年休假二十天,并且要组织他们游览全国各个风景区……”

听了我的转述,开头,大家只是不断地惊叹,后来又都笑开了,有的说:“天方夜谭!”有的说:“浪漫主义有余,现实主义不足!”可是,当我进一步向大家说明,他并不是闹着玩儿,也不仅仅是凭着热情,他拿来了详细的“计划书”,并且有详尽的预算,是经过“可行性研究”才确定了上述方案的,并且,确已取得了区政府和工商局的支持,事情已达到半成熟阶段……亲友们的脸色便犹如晨光下的花儿,全都艳艳的了。

“真的吗?他那计划书成形吗?他找你,是为了让你帮他修订‘计划书’的文字吧?”

“他那预算可靠吗?他那面人儿一进入成批生产,难道不会供大于求,形成滞销吗?”

“他打算怎么招收工人呢?公开登报吗?考些什么呢?说不定会挤破头吧?”

全盯住我问。有的还让我把“兔儿爷”留给我的“计划书”拿来给他们看。

我便说:“我现在已经谈得过多了。‘计划书’不能给你们看。‘兔儿爷’让我帮忙,我得尽力。‘计划书’修订好了以后还要送到国务院去的。上头已经知道他了。尽管我现在也觉得‘兔儿爷’的这番梦想有点像疯话,不过我又凭着直觉感到他终能成事!”

我接到越来越多的内容雷同的电话。还有信。还有敲开我家门,迈进来不及落座便开口说的雷同的话。

都认为我在“兔儿爷”跟前面子最大。

我仔细地想了想,我的面子也确实大。

“兔儿爷”毕竟只是个捏面人的天才。他的思想自然够活泼够明亮的,但行文缺乏严密的逻辑性和深度。我把他那“计划书”修订得干净利落、天衣无缝,很有几处是“点石成金”。

机会终于到了。

我只向“兔儿爷”推荐五个人。自然是精选过的。我把有关他们的信息工整地书写在一张纸上。我想这张纸就是我整个的面子。它该有多大呢?我谦虚地想到了昆明湖。我没有狂傲到去联想大海。

“兔儿爷”听完我的话以后,竟不接过我那张纸去。

“兔儿爷”的表情头一回让我觉得可厌,尽管他微笑着。

我听见他说:“……我打算公开登报,全市招考。合同工。一次合同五年。我不接受任何推荐,尤其是亲友的推荐。所有的人都必须经过考试和我的面谈……”

我心中的昆明湖冻结了。我讪讪地说:“当然,都得考,考一下好,保证水平;不过,如果成绩一样,水平一样,是不是——”

“兔儿爷”的表情让我觉得可憎,尽管他依然微笑着。

我听见他说:“……成绩一样、水平一样的情况下,首先淘汰亲友推荐的;至亲好友一个不用。只有这样,我的工厂才能顺利发展。只有这样!”

我心中的昆明湖萎缩了,以至于成为一个水洼,一个即将干涸的水洼。

我不愿再看“兔儿爷”的一张脸,尽管那上面漾满微笑。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统一盖宿舍的方案,我放弃了。我给他们买商品房,住在一栋楼里不好。前厂房后宿舍尤其不好。不要这么一些个人成年累月待在一块儿。那是不是叫近亲繁殖?时间久了,活气儿都能跑走一半。人得跑跑颠颠,不断地换场景儿,才能生出想象力来。尤其搞我们这一行,没有想象力,能做出什么勾人买的东西来?……”

我不知道怎么把他送走的。回到屋里,发现风把开列着五个亲友子女材料的那张纸吹到了地下,恰好是我一张脸那么大,并且大概我的脸也恰似它那么白。

“兔儿爷”说最近给我来电话。可好多天也没来。他的计划,许是黄了吧?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