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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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你等着,我给你看看阿卉在不在。”

队长说完,从“吱吱”直叫的矮竹凳上站起身,一躬腰,钻出芦笆门。

一只色彩斑斓的大母鸡不知从哪儿飞上了窗,伸头要啄淘箩里的什么。我连忙站起来,连吓带哄地把它吆喝下去。这时,队长老婆拿着鞋底从里屋出来,似乎满意地朝我笑了笑。

“你不是本地人吧?”

“刚调到这里。有些水稻良种,想在这里推广。”

“那么,你是跟阿卉住罗?”

“是的。”

“啊呀呀。”

鞋绳“嘶嘶”地在她手里抽响。一根亮闪闪的大针往头发根里抿了抿,又戳进鞋底。我静听她的下文。

“叫你跟她住,八成是领导要你看着她点。”

“怎么?”

“这是咱们农场出名的人物哩。”

真吓人。要把我送到什么危险的地方吗?好在我胆大,十七岁开始插队,邪的恶的见得多了,想还不至于在一个女同伴面前翻了船吧?

门口忽的一暗,队长又躬着腰钻进门来。两只大手随便抓抓挠挠,就把我那些背包、网兜、皮箱都提到手里。

“走吧。”

我朝队长老婆顺便点点头,大步跨出门口。

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晚霞在大半个天空燃烧。远处蒸腾着一片热烘烘的雾气。浓浓的炊烟混着粥的糊味在空气里飘散。

绕过队房和食堂,我们在一排旧得发黑的芦棚前面停下。

“右手头一个门,进去吧。”

我稍一愣神,队长便在门口放下满手的东西,朝我客气地笑笑,扭头走了。

芦笆门虚掩着,我硬着头皮轻轻推开。屋里光线很暗。后墙上有个小洞似的窗户,倒被低矮的屋檐遮了一半。那一半,又稀疏地横斜着几根绿枝,弄得满屋里都有些绿森森的。

阿卉站在窗口,背对我,就着那一点绿森森的亮光,弯腰忙碌些什么。我使劲咳了一声,她还是没有回头。我没有办法,只得先开口。

“阿卉,咱们俩同屋。”

“队长关照过了。”

停了一停,她才甩出这句话。声音很圆润,很好听,可是冷冷的,叫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凉味。

“我打听好了,你比我小两个月,我该叫你妹妹。我睡哪张床?”

她轻盈地转过身来。哦,好漂亮的体形!面朝我站着,挺拔,婀娜,简直象舞台上演员的亮相!可惜天黑了,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赶紧从门外一件一件往里搬东西,她犹豫了一下,也过来提起一个网兜。

“是这张床吗?”

我指着一副空铺板。她点点头。我发现,铺板上已经细心地垫上了一层报纸。好,并不是冰块一样的人嘛!

她又走到窗前,弯下腰,摆弄起什么来了。我一边铺床,一边跟她搭讪。

“插队几年?”

“六年。”

“家在城里?”

“嗯。”

“你们今年水稻种了几个品种?”

“不知道。”

“啊,你看我,一开口就是水稻。那么……你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回答,也许我不该问?是的,初次见面,太冒昧了。

好在场部来了电,灯亮了,改变了屋里的气氛。我赶忙打量四周。两张床,两张小小的“知青桌”,板凳,铅桶,屋角有个洗脸盆架子,几件农具挂在床后,一切都冷漠地望着我这个陌生人,象是很不欢迎我闯入这个狭小的世界中来。

“箱子放这儿,不碍事吗?”

我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一点。

她回过头来。哎呀,我简直要吃惊了,一个多美的姑娘!真象……象谁?我想起了一幅欧洲名画:《圣母玛丽亚》。

我的眼光落在她手边的一盆鲜花上。哦,怪不得她总是弯腰在忙碌,原来是给花剪枝呢。这是一盆普通的玫瑰,蓬松地绿得要往外流汁的叶子中,托起一朵千媚百娇的大红花朵。灯光照上去,盛开的花朵闪着神奇的光泽,还似乎在轻轻颤动,用无形的手撩拨你的心。

这盆花,花的主人,跟这间旧得发黑的芦棚,多不协调地混合在一起!居然有了六年!

真奇怪,我好象在哪儿见过她。一定见过。在哪儿呢……

紫红的丝帷幕徐徐拉开了,强烈的灯光把舞台照得华丽非常。一个女孩子轻盈地走上来。她抹着淡淡的油彩,两根大辫子随随便便甩在胸前,顾盼之间,带着一种大方、自然、又毫不在乎的神气。她对观众微微一笑,正要开口,雷鸣般的掌声从四处爆发出来。她笑了,眼睛闪闪地映着灯光,好象要看到每一个观众的心里……

对了,就是她,阿卉!那是为地区知青代表大会的一次演出,听说演员也都是知青。阿卉是报幕员兼独唱演员,她的嗓音和风度,让我们私下里品味了好几天呢!

“阿卉,我们见过面。你在台上,我在台下。你那么随便一站,可迷住了不少小伙子啦。”

“没意思。过去的事了。”

“不,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好玩呢!”

“我是专给别人玩的吗?”

她突然声音发颤地说了这一句。我心里咯噔一跳,才发觉自己又冒失了。

从食堂喝完粥回来,阿卉已经不在屋里。天还没有黑,我便提起铅桶到渠边洗衣服。

渠水无声无息地流着,泛着碎波,粼粼地闪光。我把脚伸下去,一股清凉清凉的水气一直沁到心底,畅快极了。

一弯新月挂在树梢,满天繁星拥拥挤挤,热闹非凡。空旷的田野上飘着一团团梦一般的雾。低头看,星星在水中闪动。是水在动,星在动,还是梦在动?

忽然从我们屋里传出闹哄哄的声音。谁在那里?阿卉回来了吗?我绞干衣服往家走。

好家伙,屋里简直变成俱乐部了。不知从哪里钻出那么多人,挤得我插不进脚。

“阿卉,是你的新同屋吗?”

“阿卉,你当点心,听说人家是党员呢。”

“阿卉……”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什么,屋里爆发出一阵揶揄的笑,所有人的眼光立即都射到我身上来了。怎么?讨厌我吗?试探试探我吗?哼,我才不在乎呢,大小阵势见得多了。我把铅桶放在门外,侧身挤进人群中,笑着说:

“真热闹呀!我可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生活嘛,色彩越浓越好。不是吗?”

有人轻轻笑起来。落在我身上的眼光不再那么刺人。

“嗬,你们还带了乐器来。二胡,提琴,这是什么?长笛吗?你们是跟阿卉一块儿搞宣传队的?”

“老皇历了!现在谁还搞宣传队?”

“我看过你们演出,好极了!”

“不错,那一阵,我们替农场出够了风头。现在不需要了,一脚踢开罗!我们这是随便聚聚。”

不再有人说话了。屋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唱个歌吧。随便唱一个。”

我要求说。有人附和我:

“阿卉唱一个。好久没听你唱了。”

阿卉从角落里站起身,她眼睛微微有些发亮。

“唱什么?”

“《红河村》吧!”

各种乐器轻轻地奏响了,阿卉的声音在夏夜的星空里颤动。屋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它们的存在,只有那甜润哀怨的歌声,象迷人的精灵,在空中来回飞舞,自由自在。

音乐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夏末的夜晚,在一片温馨的空气中,面对着空旷的充满生命力的原野,静悄悄坐着,看着阿卉的脸,听着她的歌声,对我是一种感觉上的享受。我真羡慕阿卉,她应该是幸福欢乐的,可是,好象恰恰相反。真奇怪。也许,各人有各人对于生活的追求?还是……

歌声忽然断了,阿卉的眼睛不安地看着门外。我一扭头,就见铁塔似的队长巍巍然立在灯光照亮的地方。一刹那,笛子二胡也嘎然而止。只有袅袅的一缕余音婉约回旋在身边。

队长咳了一声,脸上似乎有些歉意。

“你看,阿卉,不是我要说你,这不大好吧?影响不大好。”

阿卉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光。她脸上又出现了冷漠的神情,慢慢地走到角落里坐下。

不知是谁说:

“队长,我们不就是随便玩玩嘛。”

“咳,我也不好说。玩什么不行吗?唱呀拉的,招人眼呢!”

“又不是大街上卖唱!”

“别说这话呀,小伙子。男男女女,又不是一个队的,一聚就是一晚上,人家说闲话呢!照我说,回去看个书说个笑话不好?不早点睡觉,也养养精神。不是我扫你们的兴,这也是书记关照过的,听不听,你们惦量着办。”

队长一半劝慰一半替自己解脱,说不上几句,宽宽的脸膛就油亮亮冒汗了。这真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又何必管这些事呢?我心里有些好笑。

一片乌云从月亮上飞下来,飘进小小的芦棚里。要不然,大家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阴沉?队长真老实,站在门外,走也不是,不走又不是。好尴尬的场面!

突然,从前面一排房子的窗户里送过一条尖细的嗓音:“回来!你做什么恶人?芝麻大的官,人家天仙下凡似的,你管得了?他书记吃什么饭的?哼,领人出去疯的是他,翻脸不认人的也是他。回来!拿棉花塞上耳朵睡觉!”

队长叹口气,用一种怜惜的目光看了屋里一眼,摇摇头,走了。

木偶似的坐了一会儿,阿卉站起身来。

“回去吧。”

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谁也不看,就飘然地走出门去。

人们都无声无息地走了,四散在寂静的田野中。屋子里顿时显得空旷起来。我一转身,就看见了窗台下的红玫瑰,青枝绿叶,生气盎然,又好象是略带嘲笑地望着我们这一幕趣剧。“你也并不痛快!”我在心里叫起来,“你也是种在花盆里的!”

电灯突然熄了,月亮的清辉从窗口泻进屋子,两三枝树影在檐下横斜地摇曳。阿卉呢?怎么还不回来?

也许是心境使然,似乎听见屋后有人低声歌唱。声音袅袅若无,好象还没有歌词。我扑到窗口,就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孤寂地沉浸在月中,背靠着一丛花树,好象是荚竹桃。

“阿卉!”

人影蓦地一动,荚竹桃扑簌簌洒了她一身。她转过身,我看见她脸上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了闪。

“睡觉吧,阿卉。外面露水大了。”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上帝的伊甸园里,盛开着一大朵美丽无比的红玫瑰。秋天来了,百花都往自己身上涂抹了一层金黄的色晕,唯有这朵玫瑰,依然那么如火似霞,不肯脱去夏日的艳装。于是,上帝命令夏娃把它贬到荒野里,这棵玫瑰就孤零零地对月独放。

这几天,农场上忙碌起来。省农垦部长亲自带人下来检查工作,说好要到这里看看。

真奇怪,场部挑人做招待员,把我挑上了。我从场部领了一套白色工作服回来,正要穿上试试,阿卉瞥了我一眼,说:

“那条围裙的带子快断了,拿针缝缝吧。”

“咦,你怎么知道?”

我奇怪地盯着她的眼睛。她淡然一看,转过脸去:

“以前穿过。”

哦,我明白了。人们曾告诉我,两年前,阿卉是农场的一颗明珠呢,许多外交上的事,书记都要皱眉头,可是阿卉往人们面前一站,不必多言,顺顺当当解决了。漂亮的姑娘是一种外交工具。

我忽然觉得手里的围裙沉得跟铁板一样。哦,人难道真被当成工具,不用了,就扔在墙角由它生锈去吗?

忽然队长跑来了,说,书记刚来电话,检查团已经到了场部,要我和阿卉赶快去。

和阿卉一块儿去?阿卉也去?我迟疑地望着阿卉,她也望着我。

“知道让你去干什么吗?”

“自然是有用处了。”

“哦。你去不去?”

“不去?他是书记啊!”

阿卉的眼睛里含着一种嘲讽的笑。

我们顺着江堤往场部走。江堤上倒还荫凉,两排高大笔直的白杨默然替我们承受了阳光。知了在树梢上叫。白花花的沙土踩在脚下稍稍有些发烫。

一辆手扶拖拉机吼叫着让我们闪开。我想搭车到场部,就偏偏拦在路心。拖拉机喘了几口气,无可奈何地停住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人从驾驶座上跳下来。

“哦哟,是你呀,阿卉。你看,真不巧,车厢里装了西瓜,没法坐人了。”

我探眼一看,车厢里几十个泛着油绿光泽的花皮“解放瓜”,但是搭两个人完全没问题。

“阿卉,后面还有车,你搭后面那辆。”

“谢谢。我怕颠。”

阿卉毫无表情地望着江水,答应了一句。

“那么,我先走啦,场部急等瓜用呢。”

他迫不及待地爬上驾驶座,一溜烟似的把拖拉机开走了。

“阿卉,看你这人真死。”

“你本来不该拦他。”

“为什么?”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是个‘特殊人物’吗?正经人躲还躲不及呢。”

“阿卉!”

“就是这样。我自己明白。”

她苦笑了一声,又说:

“农村人都喜欢老老实实干活儿的。我的风头出得太足了。可是,这是我的错吗?我为了谁?谁捧着哄着要我干这干那?”

她的眼睛痛苦地逼住我,象是要我作出回答。

“搞宣传队吃香的时候,我们给农场出过风头争过荣誉。就说这部拖拉机吧。那年,地区农林局要调我们到各县巡回演出。书记跟我嘀咕:阿卉,你在局长跟前叫叫苦,这么些道具服装,没部拖拉机跟着多不便当。我就朝局长说了,果然拨给我们这一部。演完了,拖拉机还不是场部用?那么人呢?我们这些出过力的人呢?用不着了,推到一边不说,还反过来说这说那,叫人家拿我们当扫帚星看!我们是人啊,不是他夏天手里摇的扇子!”

“阿卉,别说了!”

“可怜我吗?你不会理解我们。你是党员,是知青代表。生活在世界另一边的人。头一回听说你来跟我住,我以为是场部派你来监视我的呢。奇怪,你也有一副好心肠。”

她好象从一朵冰冻的雪莲变成了一颗尖头红椒,那么辛辣地对着我看。自以为很有点厉害劲儿的我,这时反而说不出话来了。确实,我说什么好呢?拿我的处境跟她比?廉价的安慰?或者无力地替书记解脱几句?都不合适。她都不需要的。

“走吧。书记还在等我们。”

我说了这一句。声音那么空虚苍白,象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

“哦,等你们好久了,进来进来。”

书记满脸堆笑地朝着阿卉。我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阿卉,请你来,有件事要研究一下。”

“书记太客气了。”

“哪里!是这样:我们打听到了,这次来的部长很喜欢文体活动,他本人就是部队文工团出身。而且,部长早听说过我们宣传队的大名,一路上还跟别人提起过这事。那么……”

“书记,你忘了,宣传队不是早被你解散了吗?”

“哪里,左不过那几个人,一喊还不就来了。你是老队长,威信又高。你看……”

书记把身子往前探着,笑容可掬地盯住阿卉的脸。

“太不象话了!”我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哪有这么好商量的事?不用的时候,把人家踩在脚下,一旦需要,恨不能拣起捧在手心里。阿卉受够冤枉气了,才没那么好说话呢!

可是我的预料错了。

阿卉带着一种异样的神情盯住书记看了半天,突然微微一笑。接着,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脸色变得异常开朗和鲜艳。

“给我两天时间。我们需要练习。”

“哎哟,部长总共才来两天。一天行不行?”

“一天就一天。那么,服装道具什么的呢?”

“都在都在。我马上叫人找出来。”

“舞台上堆了麦子。”

“已经派人搬运去了。”

“化装品还缺。”

“你开个条子,我派人去买。”

“那么,书记辛苦了。”

“哪里,你们辛苦。这也是为农场争光嘛。你想想,部长这次来……”

“对不起,书记,我要去召集人了。”

“好好,好好。”

书记非常满意地搓着下巴,把阿卉送出门。我也急忙跟着溜出来。

“阿卉,你真好说话。”

“是吗?”

“为农场,你不把个人恩怨放在心上……”

阿卉停住脚步,探究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半天,象是在捉摸我话里的意思。

“你奇怪吗?你以为我要讨书记的喜欢?要替农场出风头?要演给部长看?哼!”

“你愿意演。”

“当然。我对舞台有感情。我喜欢。我们宣传队的人都喜欢。既然这样,现在有了机会,为什么不让大家快乐一次?”

“啊!”

“在别人的白眼底下讨生活,话不敢多说一句,路不敢多走一步。一个无形的框子框着你,动一动,就要碰脑袋。够了,这种日子,我够了!我们不是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

“阿卉……”

“别担心。悄悄地在芦棚里唱,人家拿我们当疯子。站在大舞台上,大声唱,使劲跳,人家拿我们当英雄。就是这样。走吧,我们到广播室通知人去。”

阿卉走到我前面。她迈着很好看的小碎步,身子轻得不象在走,象在飘。她那副冰雪皇后似的神气哪儿去了呢?真怪,一个人的爱好竟能这样左右她的性格。我突然很伤心地想到,我并没有完全了解她。人的心灵真是一个神秘的天国啊!

阿卉真的变了一个人。她的久藏在心底的热情一下子迸发出来了。她挑选节目,指挥排练,编节目表,亲自照看别人挂幕布,安扩音器,忙得团团转。

我也很忙。跟随部长来的人不少,光切西瓜,就把我的手切酸了。一辈子没干过招待员的工作,原来也并不简单。想当年阿卉干这事,不知道是怎样应付自若呢。

终于一切都忙妥了。部长和随行人员在会堂中间安顿下来,我也坐在部长身后。

会场上真乱,说说笑笑的,乓里乒郎挪凳子的,夹着嗑南瓜子的噼啪声,混成一片。坐在这里,有一种航行在暴风雨的海洋中的感觉。整个人象要被什么神奇的力量抬起来,又摔下去。于是你心跳了,头晕了,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象要离开了地球。

这时,会场中的灯光猛然一暗,人群中一阵骚动后,立即鸦雀无声。我抬起头来,只见舞台象幻境一样变得通明透亮,阿卉浓装艳抹,亭亭地立在灯光之下。哦,是灯光映着她的脸,还是天上的星星飞进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多亮啊,光彩四射,象两颗滚动的明珠。她微微笑着,抿着好看的小嘴,矜持而又典丽。

我注意到,坐在前面的部长微微点了点头,嘴里还“啧啧”两声。于是我也有了一种怡然欲醉的感觉。阿卉说得对,她在舞台上是英雄,是胜利者,征服者。上千的观众,堂堂皇皇的部长,都沉迷在她的目光下。这一瞬间,她的自尊心,好胜心,爱美心,统统得到了满足。她是幸福的女神。

节目一个接一个往下演,红红绿绿的衣服在我眼前飞动。我认真地在看,却看不到心里。我心里塞满了阿卉的影子。我把舞台上的一切想象成半空中绚丽的彩霞,而阿卉,是驾着霞云飘飘而来的小仙女。仙女偷临人间,这一刻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她要不要再回天宫呢——那清冷、寂寞的天宫?

身边响起一阵喧闹的掌声,阿卉带着小乐队出台了,她表演“女声独唱”。这次唱的是《茉莉花》、《采茶舞曲》。她的嗓音异常柔美,就象本地的糯米酒,甜,醇,喝到嘴里,余味久久不散。也许人们好久不听她唱歌了吧,掌声居然不断头了。她也很高兴,唱了一个又一个。她的脸上放射着神奇的光彩,那么美,叫我不敢久久地仰视。

部长是非常满意了。散场时,他站起来鼓了一阵掌,又跑到台上跟演员们握手,笑着,连说了几声“辛苦”。书记更高兴,大声地打着哈哈,跑前跑后地给部长介绍每一个演员,代他们向部长致意,道谢。这时候,部长的眼睛在整个舞台上搜索了一遍,微感失望地问:

“嗯?你们那位……报幕员同志呢?”

书记着急地喊起来,满台地喊起来,满台跑着,头上冒出了汗。

阿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悄悄地走了。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奇怪的心理,我反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心里觉得比听她唱歌还要畅快。

部长摇摇手:

“别叫她了,她很辛苦。”

走过我身边时,部长小声对书记说:

“……我想把她调到省农业展览馆去,当讲解员,如何?”

“啊啊。”

书记没有料到,猛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但是到底是我们的书记,他马上就说:

“部长看中了,当然可以,这也是农场的光荣。不过……”

“嗯?”

“这个姑娘当过采购员,很有办法。农场上少不了的一条臂膀哩!这一走……”

“这一走……”

“有些需要的东西,我们就只好去求您了,部长!谁让您调她走的呢?”

“哦!哈哈……”

大声笑着,书记把部长请到办公室去了,那里已经备好了夜宵。

我走出会堂,看节目的人早已四散远去,手电筒光忽明忽暗,星星点点飘荡在漆黑的原野。整个场部忽然呈现出一种异常的宁静,好象暴风雨喧闹后的海洋。树叶沙啦啦在响,偶尔有几声狗的吠叫。我心里开始有一点空荡荡的感觉,仿佛丢了一样东西在会场上。停住脚步认真想了想,并没有丢什么。

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向我走来。

“是你吗?”

“是我,阿卉。你干什么?”

“等你。”

“那就走吧。”

我们肩靠肩,沿着漫长的江堤默默地走。从她脸上不断飘来一丝丝的油彩香味,合着夏夜田野那一股清涩的潮气,直沁入我的心脾。哦,这样温馨的夜晚,这样难解的心情!

回到芦棚,灯又熄了。点起一根蜡烛,我突然惊讶地发现,阿卉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冷漠和高傲的神情,仿佛刚才的生活是一场梦,一场奇异的梦。我的心蓦地沉下去了。我怕见她这副神情,怕她的冰冷哀怨的眼光。

“你饿了吧?泡点饭吃吃?”

“谢谢。”

“唱得真好,阿卉。为什么不考艺术学院?”

“没福气。”

“怎么说?”

“以前推荐不到。现在年龄大了。”

“哦,真可惜……”

“无所谓。”

她走到窗下,弯着腰,小心地摸弄什么。

“你干什么?”

“我的花,好象要浇水了。”

我走近她。她正从铅桶里舀了一杯水。

“阿卉,你听我告诉你……”

“什么?”

“部长想调你到省农业展览馆当讲解员。”

“哦,真的吗?”

并没有吃惊的表情,但是杯里的水洒出来几点。

“告诉我,你愿意去吗?”

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文不对题地说:

“你一定不相信,到这个农场来插队,是我打了几次申请才批的。我本来是照顾对象。”

“……”

“六年了。我的青春,我最宝贵的时光,就留在这里。”

“你要说什么,阿卉?”

“我也不知道。”

“你到底愿不愿去?明天书记一定会找你。”

“明天再说吧。”

她把杯里的水慢慢地倒在花盆里。干裂的泥土立即发出嘶嘶的声响,一阵浓郁的玫瑰花香仿佛同时在屋里飘散开来。

“这是最后一朵花了。等到秋天,或许还能再开一批。”

“啊,有这么好看吗?”

“说不准。”

她小心地把花盆搬起来,放到窗台上。娇嫩的花叶在烛光下颤动了一阵,就悄然无息了。

于是,我想起了那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