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薰衣草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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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吉日

他弯下腰,从床底下拉出那只箱子来,懒懒的。

箱盖上,满是厚灰,还有不知怎么形成的纤维球。他也懒得擦抹打扫。他扳开锁扣,打开箱盖……刹那间,他呆住了。

那是一只装衣服的箱子。他本是要取出换季的衣服。但是他惊呆了:箱子里,竟满满当当地装着钱!是的,是钱!一沓沓的,全是百元的票子,每一沓,都用一个纸条围着,仿佛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他本能地翻检着。票子不是崭新的,号码绝不相连,凡他抽查的均有明白无误的水印……都是真的!他不敢估算、清点,那一整箱该是个什么样的数目……一颗心怦怦狂跳,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惶然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钱是哪儿来的?怎么来的?谁的?……

自己床底下!自己的箱子!……当然,这就是自己的钱!不可能是别人的钱!如是别人,那是谁?他把我的衣服,挪到哪儿去了?我就这么点住房,一箱衣服被人薅出,怎会毫无痕迹?而且,我那一整箱衣服,也值不到这里面的一沓子钞票,谁会疯傻到用一箱百元票换一箱旧衣服的地步?

我的?自己的?我挣的?攒的?赢的?偷的?……

我没能耐挣这么多没希望攒这么多没运气赢这么多……更没胆子偷没胆子骗没胆子抢没胆子讹……

可是我竟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哈哈!

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是绝对的真实。阳光从窗子外斜射进来。好久没洗澡,脊背上痒嗖嗖的。桌上的茶杯茶锈都溢出了杯口。而最真实的,是从箱盖上滚落的纤维球,软塌塌地瘪在脚边,发出浓厚的灰尘气味。

真的!我发财了!好大一笔财!

嗬!现在我算懂得了“暴发”这两个字所承载的那份快感!

把箱子一打开,轰!就跟爆炸一样,好多好多的钱,就都有了!

他激动中一碰箱盖,箱盖砰地落下了。一阵灰飞,他眼里鼻里扑进不少,揉揉眼,打个大喷嚏,望着脏兮兮的箱盖,忽然紧张越来……会不会,再打开时,里面又都是旧衣服,再不见那些钞票的影子了?

他呆呆地望着箱子,良久。

终于鼓起勇气,双手猛地翻开箱盖,把无形中紧闭的双眼使劲地一睁……还是钱还是钱还是钱哪……

一种欢欣如电流穿过他的全身。

他爽性地抓住箱盖,一连几次地关上又打开。箱盖上的余灰扬成一个大灰团。箱里的钞票闪来闪去。最后,他把箱盖望上一甩,用双手去抓那些成沓的钞票,感到实实在在是无可怀疑、不会消失。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呜呜咽咽起来,那声音在哭与笑之间。

他走在街上。

他挥手,一辆黄色“面的”停在他面前。

“去哪儿?”

他摇摇头:“对不起,我是想要……刚才你后面那辆夏利……”

“都一样嘛,您去哪儿?”

他很得意地加以拒绝:“我打的只打夏利!”

“干吗不只打丰田?”

黄“面的”司机气呼呼地把车开走了。

“面的”一公里收费一块,夏利的出租一公里是一块六,丰田则是两块。他以前其实连“面的”也舍不得打。

家里有了那一箱钱,真是一切都变了。

……他坐在夏利出租车的司机旁,很有谈兴。

“这车,买一辆多少钱?”

“现在,八九万吧。”

“不贵呀!”说出“不”字来时很有底气。

“有钱,买好的,国产的起码买奥迪;要么就买进口的,如今走私来的凌志、宝马,二十五万连照都给你办齐……”

“啊,二十五万就行啦?”

……车子停在一家豪华的五星级大饭店的风雨廊里。来给开门的侍应生把他吓了一跳,他以前没有这个经验。

“不用开票啦……不用找啦……”

很气派地下了车,可是很不得体地跟一位女士一起走进那旋转门。那门虽极宽,却是不兴两个人在一个格子里进的。转进去,那女士斜了他一眼。

饭店的大堂让他精神振奋,他昂然地走向大堂的咖啡座。

……他所约的人来了,他原来怕人家不来。也是,人家早不跟他来往。他电话里囫囵地那么一说,人家竟真重视,真来了,他叫那人小瞿。

小瞿一身笔挺的西装,名牌,甚至是顶级名牌:杰尼亚;手里握的摩托罗拉超薄型“大哥大”。

小瞿点了一杯西班牙特选咖啡。看他要的只是常态咖啡,又扫了扫他的衣着,抿嘴一乐,说:“对对,是真名士自风流!”

令他惊慌的是,小瞿对他有了一大笔款子这个事实,竟完全没显出惊异。

他首选小瞿,来体验一种前所未有的人生乐趣,竟是个大大的失策。后悔,不如先跟老梅、阿波他们透露。

小瞿所关心的,只是“如何合作”。他不得不倒过来问小瞿:“你,你们,不是最瞧不起我,说我没出息,连个老婆都拴不住,生让一嘴烟臭味的人给拐走了吗?……怎么,我一下子,就能跟人谈大项目了呢?”

小瞿简直漫不经心,仿佛知道他反正不会亮底,所以绝无猜测的兴致。最奇怪的是小瞿一点没有怀疑,如果他是骗小瞿呢?

他在下意识驱使下,也就脱口而出:“我要是没有呢?”

“嗨,谁现在有闲工夫,约这儿瞎聊?又不是情人儿,又不搞同性恋!”

“你想,我怎么一下子就有了投资能力呢?”

“左不过是你那姑父,他就管银行贷款嘛……”

“那么容易吗?他离休了……”

“嗨,谁不知道?都这样,离退休以前,大笔一挥,把款贷给信得过的人,当然那项目是经得起推敲的……当然,不能公开给他回扣,他也不会拿。可是贷出来的款,可以办成几个子公司,左不过你这个公司,后台就是他罢了……”

“他那么傻吗?我是他侄子,明摆着……”

其实,他那姑父简直就跟他没什么来往,姑父跟他去世的父亲是死对头。

“嗨,倒几个批件也行呀,我还不知道你?别的倒不了,特许境外机构入华搞活动的批件,你就是没胆倒,你那几个哥儿们为把你当个中间环节,玩得技巧点儿,不也得拉着你倒?……”

哥儿们?他倒挺想跟人论哥儿们,可谁认真把他当哥儿们呢?小瞿就不把他当哥儿们,老梅和阿波就更别提了!也许,合作开始,才能论哥儿们。可是你没钱,人家也就不跟你合作,也就不论哥儿们……

……他跟小瞿聊不下去,不仅是因为他不能从小瞿那里获得所企盼的惊奇,也是因为他简直不能弄懂关于投资的一些基本术语。谈话问他意识到,小瞿他们的钱大批的都是在银行和信用社里,用法是在账号间划来划去。就是在这样的大饭店里消费,埋单也是信用卡,很少动用现金……他可全是现金,一满箱子,他怎么到银行里去存放?储蓄单的号码和可以划拨的账号,区别在哪里?……

更让他败兴的是,小瞿不知怎么的就说起来,现在越来越不好办,谁谁谁因受什么什么牵连,栽了……其中最扎耳的一句,是“……说他是财产来源不清……”。

他来到豪华的购物中心,现在他决心不但不再找小瞿,也绝不去找老梅和阿波等等,他投哪门子的资?他不必让钱生钱,他也不必办什么信用卡,他只要纵情消费就是了!

他只从那箱子里取出了一沓钞票,一沓就是一百张,就是一万!箱子里一共有多少沓?毛估,而且是保守地毛估,也总有一千沓,那可就是一千万呀!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眼睛是那么为自己争气。

所有的商品,他都觉得不贵,甚至是“怎么这样便宜”。

他大摇大摆地晃动在柜台和货位之间,迎向售货小姐的第一张脸;原来他最怕吃“冷面”,现在他却巴不得人家是一张“冷面”,上嵌一对“白果”。而且,他绝对不想给任何人提意见,他不要人家把他当“上帝”。他只是要他们到头来终于发现,他是个听到任何标价都不眨眼的大款。每当“冷面”自动调节为“讶面”又绽开为“笑面”,同时“白果”变为“青眼”时,他便有一种骨酥筋颤的快感。

他买了一大堆东西,他不断说出这样一些句子,使他自己听来像乐音一样。

“还有好一点的吗?”

“有没有比这个更贵的?”

“你们怎么连这样的名牌都没有!?”

“不试了不试了,给我包上包上……”

“怎么看上去都不顺眼?”

“随便随便你随便拿吧!”

“下次,我哪儿等得到下次!……你们可不可以送货上门?……只送大件?那为什么?多小的你也送嘛!我付钱就是!”

在丰田出租车上,他坐在后座上,身边搁着大包小包。

忽然不大痛快。

因为思路转得很急,太急了,到购物中心这么花,实在是小打小闹。应该买房子,当然是花园式别墅,当然还要买车,是的是的,要买就买凌志、宝马,或者干脆买奔驰、凯迪拉克……要赶快学开车,唉,晚了!怕学不会了!雇司机算了!雇阿波,对对对,雇他!一月给他三千,他还不干?还愿屁颠屁颠跟在老梅身后讨点残渣余孽?……装修当然要最高档!要弄得跟那个美国电视剧《浮华世家》里演的那个味儿……还要出外旅游!开开眼!“香港十日游”?太低档!要去美国!去巴黎!去悉尼!……当然当然那是当然,要女秘书!雇?哈,那叫雇吗?叫养?难听难听难听!……啊呀,这样算起来,一千万,也就“多乎哉?不多也!”为什么只是一箱子?……别的箱子,还有柜子,里面是不是也会……还得钱生钱啊!……

突然一个急刹车,司机冲车外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撂出一句脏话。他的头差点撞到隔栅上,那把车前车后隔开的东西使他联想到防盗门。

安全!一个新念头涌上他的心头,他家还没安防盗门。原来并无多大需要,他有什么值得人家爬上七楼偷盗的?可是,现在他必须安防盗门,要安最贵最好的!

……现在就不知有没有盗贼光顾……那箱子原是没锁的,锁旧衣服干什么?临出来时,打出一把锁锁上了,可那锁又有多大的作用?应该买保险箱!

他心慌起来,百废待举,危机四伏!

可他回到家里,第一个撞击到心头的想法是:那箱子,再打开时,究竟还有没有那些钱?

他坐在床边,呆呆的,望望拿回来的那些大包小包,捏捏仍很鼓的钱包。他想,至少,我享受到了一万……

为放松一下情绪,他打开电视,不想正是一个法制节目,讲些个惩罚贪污受贿的案例,“……财产来源不清……”非常刺耳。

可这跟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恶狠狠地关掉电视。

他又坐下,呆呆的。

突然,他跳起来,蹲在床前,拉出那口箱子,箱子的重量感有点可疑,他的心一抖。

……没有了,也好……但怎么会来无影去无踪呢?……“来源不清”?小瞿他们,还有老梅,他们的财,难道每一笔的来源,就都那么清楚?……

开锁时,他的手直抖。

箱盖还没完全打开,他就眼如进锥、心如油泼……呀!

箱子里……是一个人!

他还来不及想,一个人怎么能待在箱子里,身体怎么蜷叠,呼吸怎么保证,并且是怎么钻进去、为什么钻进去的……那人就已经跳出来了。

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三点式”,跟那些大挂历上的美女们一样,似乎不懂得还可以、有必要穿更多的东西。

他呆呆地望着她,眼睛和心都迅即舒服起来。她像个混血儿,皮肤微黑,却很细腻,眉眼让人想起杨贵妃,却又很有点朱迪·福斯特的味道……不是挂历上的一页,不是一幅画儿,不是电影和电视,是活生生的现实!

他想伸手去触摸他。她伸着懒腰,咯咯地笑,她笑!假人是不会笑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他问:“你是谁?你哪儿来的?”

她的体温使他激动,还挥发出明确无误的体香……

“你不是一直盼着的吗?”

一直盼着?盼什么?他结过婚,也有过几次露水姻缘……可是,他确实盼着……什么?就是,就是,有的书上用“□□□□□□□□□□……□□□□□……□□□□□□□……□□□□……”所表达的那些个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一天里面,他所盼望的,竟联袂而至……可是,慢着慢着,让我想想,不对不对,如果箱子里是她,那,那,那钱呢?那一大箱子钱呢?

他跑过去看箱子,箱子见底了,空空的!

“钱呢?”他挥臂狂叫,扭过头,更大声地吼:“你把它弄到哪儿了?!钱!”

那美女委屈得不得了,眼泪汪汪的:“什么?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钻进去的?”

“我没……没钻……”

那女子转身,走开,他赶忙去拦,他本能地防备着,他不能人财两空!

“你哪儿去?”

“卫生间……对不起……我要洗个澡……”……是的是的,后来,就□□□□□□□……□□□□□……□□□□□□……

一觉醒来,浑身舒畅。

天花板很高,奇怪……坐起来,这窗子,这墙,这整个儿屋子,这床,这对面挂的画……怎么全不对!揉眼,眨眼,瞪眼……这不是自己的家呀!……可是这一切都很可爱,比自己家好,每一个细节都好!这是哪家星级饭店的客房?我怎么住进来的?……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住在这里面也有道理,不是有一千万吗?还有……还有一个美人儿,对对,她哪儿去了?卫生间?让我打发走了?给了她几沓?她不是那个!我也不是……!总之,无足怪讶,我住在这儿……其实就是总统间我也住得起……这客房的彩电也并不怎么大嘛……

床头柜上有一排按钮。他顺手按了下彩电开钮,斜对面的彩电嗡的一声闪出了画面。嘀里嘟噜,全是外国话,英语?BBC?CNN?似乎不是,不是英语,语感也不是“卜茹卜茹”的法国味儿……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啪啪啪把所有的频道按了一遍。闪出的画面,竟全是洋味儿的,所有的语音,全是外国话……

哗!这饭店不在中国?我出国了?

他猛地跳下床,激动地跑到窗边,使劲拉开窗帘……

几乎晕倒。

确实,他已来到国外,来到西方国家……好一个西方大都会!摩天楼,霓虹灯,马路像深深的峡底,车如流水马如龙……是纽约吗?那个尖顶,是不是著名的帝国大厦?或者是巴黎?铁塔在哪儿?那个教堂,看不真切,是不是圣母院?……

向往已久的一切,竟毫发毕现地笼罩于自己!

他嘴里又发出那种哭与笑之间的声音。

他出现在酒会上。

他有点恍恍惚惚的。他不大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到这样的地方来的。他能流利地用当地通行的语言跟人家交流,几乎不再遇到什么困难。

他来多久了?不大记得,人家也不大记得,这很重要吗?似乎越来越——不是不重要,而是变得重要起来。

……他只记得,最初,他所出席的酒会,规模都很大。酒会开始前,往往是在一个厅堂里面,有主席台那类的场所。人家请他讲话,他就总是很激昂,把手高高斜举,双手手心朝外,伸直食指和中指,其他手指蜷着。于是就有掌声,有时还伴着呼声。有次还有一位女郎,一身鲜红的衣装,冲上来用劲吻了他一下前额……可是后来请他的酒会规模小了一些。没有场地的转换,就是人们围着他,先听他讲,他就讲些当年跟着父母在“五七干校”里的事,讲他父亲如何挨斗,他和母亲如何饱受歧视。他绝不夸张,只是白描……人们就耸肩、摇头、抖眉、咬唇……有时就有老妇人用手帕拭泪。有一回一位夫人听完就唏嘘不已地说:“五月……五月花……多美的季节……可是又多可怕啊……”再后来的酒会,所提供的酒和饮料,档次就比较低了。出席酒会的人,也就总是那么一些,难得有更新鲜的听众。于是,当人们又欢迎他讲点什么的时候,他就讲爷爷和奶奶的事儿。最吸引人的话题,是爷爷脑后的辫子,和奶奶的“三寸金莲”。为了直观、生动,他后来每讲到奶奶的故事时,就从衣兜里拿出一只“金莲”来,于是人们传看。于是有人问:“现在中国妇女,还缠足吗?”他就耐心说明……

近来在酒会上,他讲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讲《易经》,讲八卦,讲参禅,讲顿悟……甚至表演一点小小不言的气功……人们入神、欣赏、惊叹,乃至羡慕,多么神秘的东方文化!多么不可思议的东方人!

这天的酒会规模很小。所摆出来的酒,其实很难称之为酒,当然器皿那还是很精致的,案子上,雪白的桌布,一个硕大的镀银钵子,古希腊风格的造型,里面盛着大半钵蛋黄色的水,那是用柠檬汁和蒸馏水和不多的白酒兑成的饮品,里面置一只巨大的把柄曲线很优美的勺子,银钵边排列着若干高脚玻璃杯。人们来到酒会,自己从那钵子里舀一点饮料在杯子里,小口小口地啜……

都是熟人,他来往的圈子不可能大。人们对他照例很友好,很礼貌,很亲密,很坦率。他竭力想对他们说点什么,可是他还能说什么?他挖掘不出更多的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人们三三两两地互相交谈,他身边的一组扯到了一出最近当地很走红的戏。他当然也去看过,当然全看懂了。可是,紧挨着他的一位男士学了一句那戏里一个角色的台词,那些土生土长的金发碧眼或灰眼的男女便全都笑了起来。简直乐不可支,一位小姐连酒杯里的酒都笑洒了……他就很尴尬,因为他全听得懂,完全知道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的意思,可就是一点也不感到什么好笑的!

这里的幽默不接纳他,或者是,他实在无法溶解到这里的幽默中。

“吉米·贺!你为什么忧郁?”

身边的女郎关切地问他。

吉米?……他恍恍惚惚的。他叫贺杰,是的,这里的人都叫他吉米……有多久了?

“吉米,你应该回故乡去!”

谁说的?应该?为什么?好不容易……而且,小瞿,老梅,阿波,以及等等,等等,他们会怎么问?“怎么回来了?”“怎么在那边会混不下去呢?”……问不问还在其次,他们会怎么想……“不要管我的事!”“吉米,你没事吧?”“我有事!我讨厌你!”“呃,吉米!”“我讨厌你们,所有的人!”“吉米!吉米!吉米·贺!”他用力把酒杯掼到了地板上。他在地铁车厢里。他很清楚,他回乡了。是中国地铁,车厢里全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的人,传进耳朵的全是中国话。

非常疲惫,他垂头打瞌睡。

列车轰隆隆地开着。一站又一站,他该哪站下车?

哪站似乎都该下,又似乎都不该下。

不着急。

他身边的乘客在翻报纸,哗啦哗啦,他很不情愿地睁开眼。他眼被刺了一下。

那报上印着他的照片,对,没错,是他,他看到一行大标题:《还是家乡月亮圆!》。

他说过那句话吗?他有那个想法吗?

他听见身边的两个人在议论。

一个说:“……‘我的根在中国’,这什么意思?除了根,别的部分,树干、枝杈、叶子,都在外国?”

另一个说:“那可不是!这意思就是说,根得养着他!包着根的土得奉着他!他拿了人家绿卡,回到根这儿来,投资享受优惠,免税,低税……要是唱个什么演个什么的,那更不得了,把连根带枝叶全没离开过的主儿,挤一边去!他说根在这儿,是为了稳住阵脚,好多人喜欢听他看他,是因为他枝叶在外!……”

“墙内开花墙外香?”

“哪儿啊!其实是扎根墙外,又伸回墙这边来开花!”

“也是没有办法,那边你开了花,也是少数民族之花,小圈子里的花……”

“所以要回来开花,这么一开,你就是大花、好花、艳花了!……”

他抬起头来,眉头紧皱。

那两个怎么没认出他来呢?

他再斜眼看看那人手里展开的报纸。那上面登的大照片,是他吗?不像不像不像……他走出地铁站。夜色苍茫。但街上到处挂着些瀑布灯,闪着些灯箱广告。给他一种到处的月亮一般圆的感觉。

他在街上踽踽独行。

人们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有人边走边握着袖珍收音机,里面传出关于股票行情的报告声;有人身上传出BP机的“蛐蛐”叫;有人从刹住在马路边的小轿车里跳出来,还一边把“大哥大”凑拢耳边唇边的唧唧呱呱地说个没完……

新出现了一些高消费的场所,很奇怪的,全是“贵族”“王族”“皇冠”“华胄”“璇宫”“宝座”“皇都”“金城”“银座”“钻石”“珠光”“鑫鑫”……诸如此类的名号。他隐隐约约想起,他有过一千万……也许还多。可一千万又怎么样呢?或者,会感到根本不够,因为别说买一座城堡一架私人飞机建造一处私人跑道和停机坪这点钱不大够,就是买上几幅梵高的画,恐怕也还得再借钱;当然,或许会觉得无从花费,因为纵使是再好的饭菜再豪华的大饭店,你一人一天总不能吃九顿饭睡九张床……

有女人故意同他相碰,他理也不理,赶快走开;闪烁的KTV标识,以及“大巴黎”“新伊甸园”等等霓虹灯字号,使他意识到可能会提供的“特殊服务”,但他毫无兴致;是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想起了□□□□□□□□□□□□□□□□□□□□□□□□□□□□□□□□□……可是这些个回忆带给他的,只是“不过尔尔”的感慨……

人需钱几何?需色几何?……人是地行仙,地行需几何?

……他忽然感到恐慌,因为,他迷路了。他的家,属于自己的,纯粹的那一份私人的,或者说私密的空间,究竟在哪儿?他有吗?有过吗?会有吗?能找到吗?

他仔细想,很仔细地想。想起来,他有一个家,一份私密空间……他记得,他有一张床,哪儿的床也比不了那张睡惯了的床睡着舒服,这真奇怪!他还想起来,他那床底下有一口箱子,里面装的全是还可以穿的衣服。在那些衣服里,有几件T恤衫,是他喜欢的。一件上印着些美元的图案,歪歪斜斜,互相叠压;一件上印着一位香港女歌星的大头像;还有一件,是美国纽约曼哈顿的鸟瞰照,那上面世界贸易中心的方柱形双塔楼和布鲁克林大桥非常突出……他这个年纪,不该穿这样的“文化衫”了吗?他没说还要穿呀,可是他衣箱里总装着,跟印着“烦着呢,别理我”字样的“文化衫”叠在一起,那是一种收藏……

他忽然非常怀念他的那只箱子,箱子里那些半新不旧的衣服……他要赶快回家,回到那张床……那口箱子眼前……

甚至箱子盖上,那些因为不经常打开,就落上堆积成厚厚一层的灰尘,还有不知是怎么出现的那些纤维团,想起来都令人感到异样亲切……

他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轧了。

一辆小轿车开过来,把他撞了、轧了,才吱嘎刹车。车刹住时,已经从他身上轧过去了。

车上的人慌忙下来看,一些路人也闻声见状围过去观看。

他自己还有感觉。那感觉很滑稽,就仿佛是在戏台上,强烈的追光照射着他。而他分明扮演的是一个丑角,鼻上涂着一片白油彩。他现出一个夸张的表情。而掌声四起,人们不知是在发出含泪的笑,还是笑得挤出了眼泪。

车上的人低头望,忽然发出释然的呼声:“他妈的!吓人一跳!原来不是个人!”

围观的人也就迅速散开,有的颇失望,有的直吁气,有的无所谓。

司机捡起个压扁了的呼啦圈,用力一挥,甩到人行道上,嚷着:“哪儿来的这玩意儿!”

司机和坐车的人就上车,呼地一下把车开走了。

他醒来,是清亮的早晨。

是在马路边,人行道上。

他爬起来,站着,站直,伸出双臂,向上,拼命挺腰。

朝阳把晶亮的光缕甩到他身上,他浑身酥痒。

是一个黄道吉日,他想。

1994.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