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薰衣草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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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很简单却又很难准备的礼物

传言很多,有的大不可信。例如说宋老师已经到了多日不知肉味的地步,那当然不是因为他像孔夫子一样,听了“韶乐”,而是因为靠他那点退休金实在是只能实行素食主义,而素食的概念你也不能理解得太浪漫,例如,不但千万别往猴头、发菜、金针菇、玉米笋……上想,就是春黄瓜、冬番茄也都不搭边,大体而言,是主要指旺季末尾论堆儿处理的那些个素食。当然,偏宋老师又并不是一个甘心实行素食主义的人,于是那天就买了一点猪肉馅,并且豪迈地宣称:不拿来掺上菜包包子、饺子,更不用来兑上黄酱炸酱拌面条,而是堂堂皇皇地氽纯肉丸子吃!宋师母在灶前氽上了肉丸子,还没全氽进去,宋老师闻见那股子肉香,便心荡神驰起来,宋师母见他一旁咂嘴嘬舌,可怜见的,遂拿小碗先捞了一个最早下锅的,让他先尝为快……结果三小时后宋师母扶着他进了医院,原来那肉丸子并未煮透,宋老师吃得又慌,竟酿成了急性胃炎!令宋老师最难受的,还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医生询问病因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实招来”……

有的传言经过验证,并非有意糟改宋老师,而是他的真实生存状态。例如他家的那个单元虽然有卫生间,有抽水马桶,可是白天他和宋师母还是一趟趟地下楼,去楼外上公共厕所,为的是省一点水钱,又例如他家所订的仅有一份报纸《中国电视报》,那节目预告表上总是画出若干的道道,这当然绝不稀奇,稀奇的是每回画完想看的节目,他总要细致地把所欲看的节目所需的总时间加起来,如果超出了他所预定的花在电视上的电费,他便会重新检视那些画出来的节目,看哪些个节目可以割爱,最后选定的,才画上红框,每天严格地按红框开机观看……

还传说他们那个楼几乎家家都安装了防盗铁门,唯独宋老师家的门还是“素面朝天”,可最近他们楼几次遭窃贼溜门撬锁,人心惶惶,而宋老师家是秋毫无犯,并于心自安——说是他们那门上,上回教师节时,居委会给贴了张红纸,上头有用金粉写的“教师光荣”四个字,这四个字远胜过“泰山石敢当”之类的威力,令窃贼望而败兴,摇头远去。

关于宋老师的这些可信的不大可信的或根本不可信的传言,你可能都会感到乏味。你也许会本能地看一下挂历,偏过头问我:“教师节不是已经过了吗?”

今年的已过。明年的还远。可是宋老师现在正逢七十大寿。一个退休的中学老教师的生日故事?这能构成什么有价值的text(文本)?何况,你能设置出个什么样的叙述策略?你有“颠覆”的能力吗?“现代”都还不够“派”,就想往“后”里钻?

你当然已经知道,中国人自己举办的上海电影节上,中国的参赛片是《凤凰琴》,拿它参赛当然是为了夺奖,可是最后却名落孙山,为什么?据说是因为所聘请的外国评委实在弄不懂那个“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戏眼”,所以,虽然那部片子在我们本国已经得了很多个奖,却缺乏“国际性”,难以“走向世界”。现在我写这个退休的中学教师过生日的故事,当然也不可能让外国人看懂,这倒无所谓,问题是,恐怕能看懂的中国人却懒得看——但愿有人马上把我驳回去。好!那我就继续讲下去。

其实也毋庸从头道来。那天我录了像。为什么录像?因为我新买了一架Panasonic的“掌中宝”,手总痒痒的,愿意到处试试机子、练练手艺;再说,我跟你一样,难以免俗,拿着这摄像机到那儿晃晃,也是为了让宋老师瞧瞧,咱们混到了什么档次,当然也是为了避免当年的同窗们小觑了我。

你看我录下的那些个镜头。有那么多鲜花,多得跟庆贺什么美容院开业似的。这些花都是一位师弟送的。不消说他已成了所谓的大款,我可懒得讲他的故事。如今关于他们那种人的故事太多。你打开电视看吧,凡现实题材的电视剧,十个里有七个有大款,主人公不是总经理就是董事长,活动的背景不是大宾馆就是大宅子,豪华到不堪入目的地步,最后的字幕上多半还要特意标出,那男女主人公的服装是由什么什么(反正那字号多半挺洋的)时装公司提供的……他的礼物不仅对宋老师毫无实际意义,而且,散了以后我才知道,竟还暗含讽意——当年学校组织春游,他因为在公园里掐花,被管理人员逮住,罚了款不说,还被当班主任的宋老师当众批评,责令写检讨,所以现在他特意送花来,据说恰恰是从那公园的月季园里掐来的——如今公园也讲经济效益,月季园的月季花可以一块钱买下一朵,他一气买了一百朵,并且让人给装成了好几个花篮,送花到户,他把花送到后,只在宋老师家待了一会儿,就去了,他也实在是忙,刚迈进宋老师家门没说上几句话,手中握的“大哥大”便发出了蜂音……我来在他之后,所以你见不到乃师弟的嘴脸。

拍这些花,当然最能施展我这“掌中宝”的彩色表达能力,所以我特写、变焦镜头未免多了一点……真够花团锦簇的吧?好,“镜归正传”,现在镜头上是好大的一个寿糕,这是几位师妹合资定制的,据说是凯宾斯基饭店烘出来的,德意志风格,不仅奶油货真价实,绝不会是“麦琪淋”(黄豆制品)的冒充,那巧克力与镶嵌其中的果仁更是地地道道的非洲原料、西欧加工……蛋糕上还插着七支彩蜡,不消说一支烛代表了十年;我把镜头对准了蛋糕上用红奶油挤出的祝辞:“恩师七十华诞 桃李齐祝长寿”。措辞笨拙了一点,难得挤字的师傅把每个字表达得那么清楚……当然你可以在我拍的带子中看到诸如点蜡呀,大家围着宋老师宋师母呀,起着哄让他们吹蜡烛呀,切蛋糕分而食之呀等等,哪一个是我?哪一个都不是我,说实话,我是怕让别人拿着我的机子拍,把机子给弄坏了,这“掌中宝”挺娇贵不是?我买下这宝贝也不容易不是?

我扫描了所有摆出来的礼物:日本进口的照相簿、包装豪华而功效难测的口服液、某种电视广告上常见的低度白酒、会自动语音报时的小电子钟、丝织领带、烧瓷小摆设、关于一种益寿功的书、精制茯苓饼、健身锤、蜡染桌布、京剧磁带……以及未免显得堆砌的听装麦乳精和水果。

当然,宋老师和宋师母很高兴。你可以从我拍的特写镜头上看到,那的确是“笑得满脸绽开了花瓣儿”。

不过你当然不可能从我拍的镜头里看到那天祝寿情况的全貌,因为我只有一块充电电池和一盘三十分钟的录像带。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拍有的人,录有的话。比如,我就尽量让镜头躲着阿K。阿K是我当年的同桌。这个约到宋老师家来祝寿的活动,他是主要的发起人。可这小子到了宋老师家,我看他简直忘了所来为何了。他满张罗并没什么不对,可一屋子里总响着他的聒噪声,而且,他开口闭口就是“人家那边”,因为他刚随着他们部门的一个什么团,出了趟国,所以话里话外整个儿是“中西大对比”,你对比也罢,可他却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人家那边,一个地方最好的建筑,一是学校,二是教堂啦,又是人家那边的中小学乃至幼儿园的教师工资如何高住得如何好假期如何出外旅游啦……他指点着宋教师家的现场,一会儿说人家那边绝不会在卧室里待客,折叠桌紧靠着大衣柜,还有一边的人是坐在双人床上啦;一会儿又说人家那边沙发边上不会摆冰箱,冰箱一定要摆在厨房里啦……其实如今一天不知有多少趟航班在往国外飞,架架飞机坐得满满当当的,出国开趟洋荤再回来早不算什么稀罕事,他所报道的、感慨的,早已属老生常谈,都听得人耳朵眼儿里起茧子了,可是,他偏挑这么个时候这么个地点当着这么些人唠叨这些个鸡皮狗碎,那就不仅让人起腻,而且,岂不是以祝寿为名,给咱们宋老师一大哄吗?

说是给当年老师祝寿,其实,一多半的来者是借这个机会碰碰头、侃侃山,虽有几位总在那儿跟宋老师怀旧、鸣谢,其余的大半是变换组合为一个个的小“语言岛”,所侃的内容,也大半游离开了当天的主题,但就我耳朵所闻,也并不怎么天南海北,大体而言,是在询问别人“现在能拿多少?”当然,不仅打听“档案工资”,更关注“都加起来”或叫作“乱七八糟、归里包齐一打总”是多少。就有悲叹“我们那儿真亏”的,也有炫耀“我们那儿够肥”的,于是又引出关于没到场的同窗们的传闻,谁谁谁发了,大发了,暴发了,像送花儿来的这主儿,一比,还只能说是“小巫”;于是都说“要想发,还是得经商!”却又引出某哥儿们贸然“下海”,“偷鸡不成反蚀米,外带一身骚”的故事。里头还穿插点“栽在‘三陪女’身上”和“开门一瞬‘美人倒”’的细节,便咯咯咯怪笑,师姐或师妹便偏过头,说:“注意口腔卫生!”于是又转换话题,说某小子,市场经济的路子走不通,一跺脚走了“取票当官”安享计划经济也就是按级别住房子、坐车子、公费吃餐出国……种种待遇的路子,居然也混得人模狗样的!……当然当然,也许这只是我所身处的那个“语言岛”里的氛围,另外的,可能没这么庸俗,可能很高尚、高雅,或者竟还更加俗不可耐。

我和阿K都在一个“语言岛”里,我讨厌他,他也讨厌我,但在这么一个场合,不好公然示之颜色,只好“微笑战斗”。

阿K给宋老师送来一个磁疗杯,我对他说:“你这是哪个新闻发布会上白捞的?借花献佛,还省得你们家撂满了这类的东西堵得慌!”

他便回击:“那也总比你提一兜子处理鸭梨来凑数强啊!”

我说:“我来给录像,回去翻一盘送给宋老师,那是多宝贵的礼物!”

他笑出声来:“假惺惺!你看看,宋老师这儿有放像机吗?!”

“现在没有,以后还总没有?”

“以后怎么个有法?你买一台送来?”

“你为什么不买?”

我们俩眼光相激,迸出火花。可是,转瞬又都不由自主地朝屋中各处摆放的礼物环顾起来,一刹间我们居然“心有灵犀一点通”起来,不用语言,我们在回到对望状态时,用脸上的微妙表情达成了共识:这一大堆礼物,恐怕没有哪样是宋老师所最企盼的……

正如许多惯常的text(这是英语和德语的写法,而法语是texte,意大利语是teste,拉丁文本是textnm)一样,我这底下立刻出现一道光明,由一位安琪儿射出,使我等庸俗之辈顿时愧煞。

来的是当年我们班上最令我怦然心动也最令我自觉形秽、不敢接近的M女士。她之所以晚来,是因为她那天还要给学生补课,正如你不猜就知道的——她也是个中学教师,宋老师退了,而她还正在吃粉笔灰;她下了课立马赶到宋老师家,而且,跟我们进屋时的形象最不同的,是她双手空空的,连一兜鸭梨也没提来。那么,她究竟给宋老师带来了什么礼物呢?

当然,你对这个可能并没有兴趣,没有一点兴趣,你可能希望爆出个冷门,比如,某件历史上的事,原来是那么说的,嘿,我现在告诉你,不是那么一回事!或者,汉奸不奸,特务不特……要不,你看,我马上就告诉你,M女士其实很风流,“绣房里蹿出个大马猴”,并且有一年春游,她跟阿K一起,离开了大家,于是就在树丛里□□□□□□□……再或者,M女士说着话,她全身姿势一点没变,声音也很自然,可是她双脚却离开了地面,不多不少整两寸,紧接着我的text里就会具体地指导你怎样如此这般地轻盈起来……再,围着脸的羊圈里,有三朵铁云,那天的土坷垃里有黑洞,悠长的歌凉拌了玻璃幕墙,等等,戥戥,提起你的神了吗!还不成?是,我是黔驴,可你这又算怎么一回事儿?明年你一本文学杂志没订!

……我必须明快,描写M女士的发型、衣装、风度、韵味都无补于事,你有时装杂志,参加着某种系列美容霜的直销……何况,M是老师,M老师,M老师来给宋老师祝寿,她站在宋老师宋师母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献出了她的礼物,那首先,是一首诗,对,很让你败兴,醋熘了不是?牙碜了吧?可那首诗确实不错,写得也许不算好,M老师朗诵得实在太动人了……我全文引用吗?还真引不来,M老师来的时候我“掌中宝”的电池已经用完了,她朗诵诗的场面我没拍,所以现在她那诗我一句也记不住,不过那大概的意思,我记得很真切,那意思,是说关于老师,不用讲太多的事迹,不用回忆出那么多的细节,老师就是老师,“我们上过学,老师教过我们……”看,我居然想起这两句了,对,就这两句,在诗里,算叠句吧,M老师第五回念到这一句时,我和阿K对望了一眼,他妈的,他眼睛也潮潮的,也不他妈的“人家那边”了……是呀,M老师的诗就是那么个意思,或者说意蕴,就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人生,跟教育,跟教室,跟老师,跟课本、考试、分数什么的,拴在了一起,而且是在人生的花季,所以,我们不需要再用一个道理来论证老师是多么值得尊重、教师是多么尊贵的职业……

就是这样,M老师送完了她的诗,我们大家拍巴掌,宋老师宋师母的脸上都放出光来,于是M老师又说,她还有一份礼物,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不像是一封信,比一般的信厚,她递给宋老师,她说:“刚领的奖金……您拿着,买点您最需要的营养品……”又对我们说,“其实,现在我们城里的中学老师,只要肯干,工资什么的加起来也不算少,我们不算最穷的……”

大家就都望着宋老师,宋老师接过了M老师递过去的信封,可……宋老师的表情有点古怪,怎么个古怪?反正,不大像是感动,那是什么?

就听见阿K说:“好啊!咱们送了这么一大堆,都比不了M老师的礼物,真是又高雅又得体啊!”

我也就附和上去:“我们差不多全是锦上添花,M老师才是雪中送炭啊!”说完自知有点不伦不类,就又描补说:“这礼才是送到心上了啊!”紧跟着又凑趣地问宋老师:“这是您最可心的礼物了吧?”

让所有的人——包括宋师母——大吃一惊的是,宋老师却应声回答,或者并不是回答我,而是把憋在心里的一个念头脱口吐了出来:“不。”是的,他说:“不。”

屋里顿时变得很安静,静得很怪异。很不得体。可能除了宋老师,都有点尴尬——不,不止一点,是很尴尬,M老师的脸,开始变色,本来的自然红,转化为非自然的那么一种红。

只听宋老师沉静地说:“谢谢你们,谢谢大家,礼物都好,太好了……可所有这些礼物,都不是我最想得到的……我想得到什么?其实,那是很简单的东西,什么东西?真的很简单,就是,那么一个自自然然的眼色,眼里的那么一个纯纯净净的表情……叫我一声宋老师,你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那里头,不要多出什么来,对,我说的是:不要多出什么来,不是说,不能缺少什么……我现在总是面对多出东西来的尊敬,多出的是什么东西?你们都多出来了,无一例外,那就是,你们眼里,都有一股子同情、怜悯的表情,你们就不能把那表情去掉吗?……这不怪你们,你们就是想去掉也去不掉,也许可以藏起来,藏起来跟去掉是两回事,我知道,这没办法,不是你们的事儿,我不是怪你们……我只是想说实话,说实话就是,我最希望得到的礼物,其实很简单!可你们能给我这样的礼物吗?这样的礼物,你们准备起来,是不是很难?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们还来?那时候,就能给我了吗?……”

这当然都是瞎编的,是闲来无事码字儿,不过我有“掌中宝”是真的,地道的日本原装货。那天路过新街口一家电器行,顺便进去看看,呀,那柜台里摆着的,跟我买的一模一样,却比我买得便宜二百块钱。亏了不是!

1994.10.19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