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叔叔快餐店”里面是百分之一百的美式装潢,空调器把温度控制到恰好爽人的程度。蒲如剑和简莹坐在面窗的高脚凳上,齐肘处恰是窄长的台面,服务小姐还没把他们叫的东西送来,两个人都把胳膊肘支在台面上,双手捧脸望着外面。外面的街景恍若香港,也有几分像美国加州的洛杉矶,但穿梭如鲫的自行车破坏了“西洋景”,那是地道的中国特色。
蒲如剑和简莹是中学同学,高考双双失利。蒲如剑考的是工艺美术学院,专业考试基本上通过了,统考成绩却不够最低分数线,他决定补习一年,明年再考;简莹报了一大溜外语类院校,失利后立即放弃了进外语学院的梦想,她通过后门进入一家中外合资大饭店,目前正参加培训。是简莹打电话把蒲如剑约到这家快餐店来的。
服务小姐用托盘送来了他们要的东西。蒲如剑要的是一大杯加碎冰屑的可口可乐和一份珍宝汉堡包,简莹要的是一杯“祖利亚芒果汁”和一客吞拿鱼三明治。
“我最喜欢祖利亚饮品了,地道的美国口味,街上就这一家山姆叔叔有!”简莹用抹着唇膏的嘴唇紧抿吸管,贪婪地吮吸着。
蒲如剑侧颈望着她,心里有点诧异。她难道不知道生父方天穹惨死的消息?她怎么会还有这样好的胃口?
蒲如剑知道,还在简莹刚上小学的时候,她父亲就遗弃了她母亲和她,她原叫方莹,自那以后改随母亲姓,才叫简莹。方天穹后来成了一位名人,简莹也曾去找过他,但来往不密切,双方大概都没什么感情。但一个人毕竟是由另外两个先于他而存在的人的精子和卵子结合而产生出来的,不管怎么说简莹有一半的生命源于方天穹的精子,现在那精子提供者罹难,就是不相干的人听到这消息辅之以想象,总也难免扼腕叹息,简莹却居然表现得无动于衷,她在津津有味地吮吸祖利亚饮品系列之一——冰冻芒果汁!
简莹不仅衣袖上绝无黑纱,发丝中绝无白花,她梳妆打扮得活像一个就要去出席奥斯卡金像奖颁奖仪式的明星,发型是所谓的“蛇妆”,眼影涂成暗蓝色,袒露面极宽的脖颈和胸部上套着看上去沉甸甸的亚金项饰,两边耳垂上吊下与那项饰配套的大若曲奇饼的耳饰;她上身是磨砂绸的一袭紫装,下面是一条紧箍屁股的皮短裙,黑纱长袜下面是一双紫色的时装鞋。她握住祖利亚饮料杯的手翘着两根手指,指甲涂成淡紫而发荧光的色调。
蒲如剑不得不在心里感叹:到底是简莹成熟得快!也许,自己的种种磨不开,概出于没有迈进生活的门槛吧?你看,简莹才工作一个多月,还没出培训试用期,就仿佛已在生活的门槛那边了!
蒲如剑想画这样一幅画:一个门洞,高高的门槛,一个已经迈出去的姑娘扭回头来,朝仍在门洞这边的一个小伙子望着,小伙子只有背影,处理成全黑,他一只手扶着门洞壁,双腿犹豫着,在似动非动之间……画题就叫《青春的门槛》。
简莹斜眼一瞥蒲如剑,不禁用自己的胳膊肘碰碰他的胳膊肘,斥责他:“怎么着?又玩深沉了?要不就是又玩忧郁?成了成了,我现在既不喜欢深沉,也不喜欢忧郁……”
其实简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酸酸的。她确实比同龄人成熟得早!尤其比同龄的异性成熟得早!又尤其比眼前的这位蒲如剑成熟得早!她身边的这位蒲如剑穿着一身运动服,牌子倒不赖,安博牌;脚上一双运动鞋,福建合资厂出的耐克牌;剃个刘易斯板寸头;整个儿还是个少年型。他画哪门子画儿?能画出个鬼来!荣宝斋,懋隆商行,各饭店宾馆售货部,哪儿不是用中国画骗老外的钱?你蒲如剑画油画,哪个老外来中国会买油画?何况就是有那号怪人买中国油画,又几时才轮得到你蒲如剑的画上市?
蒲如剑指指窗外说:“整个一幅画儿。姚庆章的画儿。”
“谁?”简莹问。
“一个美籍华人。台湾去的。姚庆章。专画街景,从商店橱窗望出去,或者从街上朝商店橱窗里头望,画霓虹灯,画停车场,属于超级现实主义,就是说,跟中国国画里的工笔画似的,细细致致地把城市景物画下来……挺卖钱的哩!混得不错!我爸去纽约的时候,他送我爸一幅小画,说小也有两个托盘合起来那么大,现在挂在我爸书房里,我爸开玩笑说,将来没饭吃了,卖掉它也许能混上个一年半载的……”
简莹便说:“嘿,对了,我今天约你来,就为的是要见你爸!”
“见我爸?”蒲如剑吃了一惊。跟着就脸红。
“是呀!你爸什么时候在家?我想见见他,我有事求他!”
“什么事?”
“跟你说有用,我还见他干什么?见了他,我自然跟他说。你爸什么时候在?我什么时候去合适?”
蒲如剑一时只拿眼打量简莹。
简莹“扑哧”一声乐了,两个耳饰乱晃:“你放心,我去的那天绝不这副扮相!他大概喜欢朴素少女型吧?我会把头发弄直的,也许会剪个厚刘海的‘妹妹头’,穿一身校服式连衣裙,穿一双完全国货的‘十佳’运动鞋……”
蒲如剑心里不禁瞎琢磨。他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说,这样都还嫌太早。而且他妈大概并不喜欢那种“朴素少女型”,朴素固然好,太少女太学生味儿,反会惹出更多的唠叨。
“你当我去为什么?”简莹目光如针,直刺蒲如剑瞳仁,“我见他,为的是跟你没关系的事。只不过要你引见罢了。这样吧,找个他闲散的时候,我去你家,只说去找你借书、看画,然后你用很自然的办法把我引到你爸书房里;咦,那个姚什么,他的工笔油画不是挂在那儿吗?你就带我去看画,只要我跟你爸打了招呼,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蒲如剑觉得自己总被简莹牵着鼻子走。没办法。每回见面前他总握紧拳头嘱咐自己:别让人套上鼻环……可事到临头却总不由自主地成为一头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