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姑妈要来!”
看完信,秦所如对正在厨房里切菜的妻子嚷。
“真的吗?”妻子系着围裙,手里攥着菜刀,从厨房里出来,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芒。
秦所如冲她叹了口气,显然,她没听懂他的宣告。于是他抖抖信纸,重复地说:“怎么办?姑妈要来!”
“什么怎么办?姑妈来还不好吗?”妻子耸耸肩膀。
“你当是哪一个姑妈?是酒泉姑妈?”秦所如拍拍信纸说,“这封信是她在车站邮局发出的航空信,你看,她事先也不来封信商量商量,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了!”
妻子眼里的光芒消失了,就像一片紫云飘来掩住了星星,她“哼”了一声,那意思很明确,就是:“你瞧,这样的事果然发生了!”她扭回身子,进了厨房,只听见她切菜的声音分外急促,就仿佛一匹狂乱的马跑过遍布鹅卵石的河滩。
饭都摆上桌子了,儿子秦弦才抱着个足球回来。十一岁的秦弦不明白为什么今晚爸爸妈妈格外严厉,他似乎并没有犯比昨天更严重的错误呀!
“你再这么疯玩,明天我就把你的球锁起来!”爸爸粗声粗气地对他说。
往常,妈妈说不定还会为他辩护几句:“算了算了,不耽搁功课就行。”这晚上却绝对站在爸爸一边,更其粗暴地补充说:“锁起来干什么?干脆拿锥子扎破了算!”
秦弦赶紧把球藏到自己的床铺底下,又飞快地跑进厨房去洗手,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越低眉顺眼,越好过关,倘若稍微顶撞一下,嗬,那就很可能要饿一顿饭!
秦弦扒完半碗多饭,从爸爸妈妈的交谈中得悉姑婆要来,忍不住高兴地说:“姑婆又要来啦!准得又给我带好东西来!”他想起去年秋天姑婆来时,给他带来的一身尼龙运动衫,他在爸爸妈妈的那间大屋里试穿过,在大立柜的镜子前照来照去,好不得意,妈妈还从那领口里的商标上,认出是一身地道的澳大利亚货,摆弄了他好一阵,不过他脱下来以后,妈妈也就把那套运动衫装回到了塑料提袋中,她说:“现在你穿着太大,等明后年再给你穿。”其实,秦弦觉得那套运动衫并不怎么显大……
秦弦想到了运动衫,还想到了姑婆带来的曲奇饼和椰子糖……忍不住又问:“姑婆哪天来呀?”
爸爸和妈妈对望了一眼,都低头吃饭,没有理睬他。秦弦觉得非常奇怪。难道姑婆来北京,只对他有好处吗?爸爸向往了很久的四个喇叭的录音机,妈妈羡慕了很久的奶黄色高跟鞋,不都是姑婆给带来的吗?当然,爸爸妈妈给了姑婆钱,不过,秦弦懂得,这类的东西如果在北京买,要么买不到,要么就会贵许多。
吃完了饭,秦弦主动擦桌子、扫地,做完这些事,他就拎过书包,打算坐到桌前做作业,谁知爸爸却皱着眉头吆喝他:“今天你倒挺会假积极,先撂下书包,来,帮我干活!”
爸爸自己踩到椅子上,打开悬柜,很艰难地从里头取出一些东西,秦弦正傻乎乎地愣着,爸爸简直是满脸怒容地对他嚷:“接着呀!”
秦弦赶紧接着,原来那是木头行军床的支架,跟着爸爸又取出了行军床的帆布床面。
爸爸试着把行军床支了起来,秦弦真想往上头坐一坐,躺一躺,然而爸爸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而且妈妈走拢来以后,眉毛尖和嘴角都扭动着,满心的不高兴,叨唠说:“真是添事儿!准备褥子、被子,又都得我一个人忙乎!”
秦弦不知好歹地说:“这床多来劲儿!给我睡吧!”
“你睡也成,”爸爸冷冷地说,“那你的床,就得让给姑婆睡!”
秦弦莫名其妙:“姑婆?!”姑婆来北京,不是一贯住在华侨大厦吗?就是来他们家玩,玩到很晚,也是要坐出租汽车回那儿的,怎么这回,姑婆不住华侨大厦,而要住在这儿呢?看样子,爸爸妈妈还要让姑婆同自己住在一间屋里哩!
秦弦毕竟是小孩子,他转念一想:也好!姑婆是很和气的,很喜欢自己,有时兴致高起来,还能用南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讲一些小故事给他听……他忙跑进爸爸妈妈住的那间屋,把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八寸照片拿出来,建议说:“把这相片挂在姑婆睡的床头吧,姑婆一看,就知道咱们都欢迎她!”
那张照片是去年秋天,姑婆带着他们一家乘豪华型旅游车郊游,在香山琉璃塔下拍的合影,爸爸妈妈常指着这张照片对客人们说:“当中那位老太太,就是我们姑妈。”秦弦也常指给来找他玩的同学看:“喏,她就是姑婆!”
谁知这次爸爸一手就把那照片抢了过去,仿佛跟谁赌气似的说:“行啦行啦!你还嫌不乱乎吗?”
秦弦目瞪口呆。他爸爸秦所如拿着照片走进大屋,没有把那照片挂在原处,而是收进了五斗橱中。
他妈妈这才告诉他:“你当还是你广州的姑婆要来吗?这回要来的,是酒泉姑婆!”
秦弦的酒泉姑婆,也就是秦所如的酒泉姑妈,第二天晚上八点来钟果然来敲他们的门了。他们全家都不在。那倒不是故意的,秦所如妻子早就从单位里订了三张《沉默的人》电影票,是晚上七点一刻那场,吃晚饭的时候,秦所如一度犹豫起来:“也许姑妈今晚就会到,是不是我就不去了……”可是妻子白了他一眼说:“到底是亲姑妈哟……就不怕我和小弦晚上在路上出事儿吗?”他又建议是否把门钥匙搁在隔壁单元吴奶奶那里,可是妻子一听吴奶奶,五官就紧缩起来,仿佛被迫咬了一口涩柿子似的,连连摆手说:“不用她管不用她管……你还嫌她管闲事管得少吗?”
一个月以前,他们请人到家里来打家具,当秦所如和妻子轮流往楼梯拐弯的垃圾口里倒碎木头和锯末时,正是那位胖墩墩的吴奶奶,打开她家单元的门走出来说:“你们能不能端到楼外垃圾口去倒呀!打这儿倒进去,兴许会堵死通道呢!”秦所如还迟疑着,妻子却掀起垃圾口的罩盖,把一簸箕碎木头使劲地倒了进去,回到屋里,冲隔壁努努嘴说:“准是这几天听见咱们这边锯子响锤子敲,心里头有气,所以才这么找碴儿煞气!”可是过了两天通道果然堵死了,吴奶奶让她那上中学的孙子掏了半天,才把通道弄通,秦所如夫妇下班回楼时看见了人家在掏,但回到屋里,他们谁也没为这事议论一句。现在秦所如提出来把钥匙暂交吴家,妻子执意不从,实在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他们下楼去看电影时,妻子劝慰他说:“哪那么巧她今天晚上就到呢?”
可偏巧酒泉姑妈那天晚上八点多到了。她敲不开秦家的门,隔壁吴奶奶便开门招呼了她,她也便笑吟吟地进去接受了招待,完全是一种宾至如归的气派。
吴奶奶端详着这位姑妈,心里头多少有点纳闷:秦家时常提起,并且去年来过的姑妈,跟这位姑妈可大不一样,那位是个细皮白肉的胖子,这位却干瘦黝黑……
但没过十分钟,这位姑妈就征服了吴奶奶。她的行李包括一只相当陈旧的小皮箱,一个装盥漱用具和零食的小挎包,以及一网兜白兰瓜,一问,她居然是独自一人把这三件行李从车站运出来,并且搭乘公共汽车,找到地方以后又连挎带提运到六楼上来的。吴奶奶请她洗漱一下,她三分钟就麻利地洗净了脸、手,并且拢好了花白的短发,吴奶奶给她沏茶的时候,她已经用自带的水果刀切开了一个白兰瓜,并且拣了一牙最肥厚的递给吴奶奶,自自然然地同吴奶奶聊起了天来。
吴奶奶的儿子儿媳都是工人,上夜班,孙子找同学玩去了,一个人正闷得慌,来了这样一位健谈的客人,心里头顿觉舒畅,她真有点怕秦所如他们回来得太早,夺走她的这位稀客。
从闲聊中得知,这位姑妈是秦所如父亲的胞姊,在甘肃酒泉一家医院里工作二十多年了,从护士一直当到护士长,去年退的休。她三十五岁才结婚,爱人是位司机,俩人虽说没有子女,但感情一直很好,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大前年春节后,爱人竟查出了肺癌,半年就过去了。她告诉吴奶奶:“人总得挺起腰板,乐乐呵呵地过日子。我想开了,眼泪可不是好东西,趁现在身体还好,我也到处走走,会会多年不见的亲友,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对于秦所如他们没在家里迎候她,她一点也不生气,她告诉吴奶奶:“是我没告诉他们准日子,因为我在兰州还要下车玩一玩,自己也说不准究竟哪天到北京。”她问起秦所如各方面的情况,语气里充满了感情,原来,当秦所如才六岁多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病逝了,于是当时二十六岁的她,实际上是帮助早婚的弟弟抚养了这位侄儿,直到秦所如上了初中住校以后,她才算卸下抚养他的责任,并且从医院的临时性勤杂工,转为了正式的护士……她告诉吴奶奶,秦所如原来叫秦锁柱,他从小身体瘦弱,像根麻秆儿,常受同学欺侮,有一回她曾经手里操起长把笤帚,追赶那些在锁柱背后扮鬼脸、叫他外号“麻秆儿”、并且用小石头子儿砸他的同学;还有一回,锁住得了急性肺炎,她三天三夜守在他的床前,眼见他痛苦地喘咳着,眼皮浮肿得成了中药丸的蜡壳儿,急得她不住地干哭,就是打那时候起,她决心当一名护士的……后来锁柱考上了大学,改了现在这个名字,毕业以后分配的工作不错,在局里当干部,又娶了霍丽萍这么个好媳妇,俩人一个单位,各方面都方便,而侄孙秦弦听说也很可爱,长得很像他爷爷……可惜他爷爷五年前也去世了,秦家这一枝的独苗儿,可就是秦弦了……
吴奶奶一边问着、听着,一边随酒泉姑妈的叙述赞叹着或叹息着,不知不觉已吃去了三牙白兰瓜,她还想再问点听点,却偏偏听见了门外的动静——秦所如一家回来了。
酒泉姑妈和秦所如一家会面的场景,毕竟也还是热烈动人的。
酒泉姑妈一见秦所如,便大叫一声:“锁柱!”禁不住一下子就流出了两行泪水,接着又赶紧用手背抹去了眼泪,连连责备自己说:“瞧我,真不该、真不该……”秦所如一见姑妈这种出自真情的爆发,心里像亮了一盏弧光灯,顿时照亮了许多童年的回忆,那些回忆像许多重叠在一起的透明照片,一下子无从看清,然而色泽缤纷,散发出一股醉人的气息,他眼睛也不禁一热,忙扶住姑妈说:“姑妈,您坐!您瞧,我现在不是各方面都挺好吗?”
姑妈带来的一网兜白兰瓜,首先引起了秦弦的注意,他首先取出一个最大最圆的,拿在手里当球玩。秦所如的妻子,也就是霍丽萍,忙把秦弦手里的白兰瓜加以没收,同时又一个个地检查了那些白兰瓜,除了有两个部分表皮有点下凹变色,其余的都很完好,她把白兰瓜搬到阳台上去存放好,走回来满脸笑意地对姑妈说:“您这么大岁数了,还带这么多瓜来,其实北京也有卖的,我们也吃得着……”姑妈也对她笑着说:“你们买的是一回事儿,我带来的又是一回事儿,不是吗?”说着仔细端详侄媳妇,直截了当地评价说:“总算看见了你——确实一表人才,我心里高兴。”又扭回头对秦所如说:“这些年你信少,我退休以前也忙,也没怎么给你们写信,我向你要照片,你总说下回照了就寄,就寄,可我总没得着过……”秦所如脸微微有点泛红,含混地说:“是没寄过吗?我记得结婚以后寄过的啊……”姑妈宽容地把手一挥:“算啦!今天我亲眼瞧见的,不比照片好看吗?这么多年我盼着你的,不就是能成家立业吗?”
当晚酒泉姑妈和秦弦一屋,在那行军床上凑合了一夜,第二天傍晚秦所如夫妇回到家里,发现不但屋子收拾得整齐利落,而且姑妈已经拆洗缝制并铺叠好了那指定给她使用的旧被褥,并使她那张行军床,竟像医院里刚收拾完的病床般洁净舒适,而且她还给他们做了一顿甘肃风味的牛肉面吃,秦弦平日最怕吃面,顶多吃一碗,这顿却吃了整整两碗,连姑婆都笑着劝告他说:“牛肉可胀肚子啊,小心肚子痛呀!”
晚上大家一起看电视,秦弦蹭到姑婆身上撒娇,姑婆给了他一个酒泉夜光杯厂雕的小玉蝉儿,他就着荧光屏的银光欣赏着,霍丽萍从他手里取了过去,摸着凉飕飕滑腻腻的,断定真是玉制品,不禁问:“姑妈,这么个玉蝉儿得多少钱呀?”
“好几块呢,我记不清了,这是你们过去了的姑父买的,他呀,就爱搜集这些个没用处的玩意儿!”
霍丽萍把那玉蝉儿收进了五斗橱,秦弦扭着身子表示抗议,她半真半假地喝斥他说:“你这么个小孩子,玩这么贵的东西,合适吗?”这一天大家处得不错。
可是第二天一清早,秦弦起床以后,对正在收拾屋子的酒泉姑妈说:“唉呀!昨晚上我做梦,梦见姑婆啦!”
酒泉姑妈乐乐呵呵地问:“真是梦见我了吗?”
秦弦使劲摇头:“不是您!是真的姑婆!”
酒泉姑妈责怪地说:“难道我是假的吗?”
秦弦毫不迟疑地说:“可不。我从前可不知道有您这么个姑婆。”
酒泉姑妈不相信:“你爸没跟你说到过我?”
秦弦伸出右手小拇指,仿佛要拉钩打赌:“谁瞒您谁不是人!”
酒泉姑妈想了想问:“那真的姑婆是谁呢?”
秦弦立刻跑进大屋,从五斗橱中取出那张在香山的合影,递给酒泉姑妈,指着当中的那位老太太说:“您瞧,这才是真的姑婆呢!”
酒泉姑妈心里“咯噔”一下,好不自在。她取出老花镜,戴上,坐到行军床上,仔细地端详起来,啊,她认出来了,原来如此。她尽可能往宽处想,便耐心地对秦弦说:“你管她,确实也该叫姑婆,她是你祖爷爷的从堂兄弟的女儿,跟你爷爷和我是一辈的,我们当年也认识,都是亲戚嘛,可论起来,我是你爷爷的亲姐姐,要说姑婆,我们都是真的,非比不可的话,那我就比她更真……当然,这几年她兴许跟你们来往得比我多,你小,不懂事,就把她认成真的,把我当成假的了,这不算啥……”
秦弦觉得新鲜而神秘,他问:“什么叫祖爷爷的从堂兄弟?”
酒泉姑妈正待解释,在厨房刮完胡子走进来的秦所如一眼看见了她手里的照片,并且意识到他们正在谈论什么,顿时对秦弦横眉竖眼地吆喝起来:“还不快去洗脸漱口,在这里胡搅蛮缠什么!”
秦弦一溜烟地跑进厨房去了,正在准备早点的霍丽萍问他:“你又犯什么错误惹你爸爸发火了?”秦弦只得把嘴噘得像出芽的洋葱头,机械地拿毛巾洗脸。
大家围桌吃早点的时候,秦所如对酒泉姑妈转圜说:“素媛姑妈到处打听我们的下落,这二年算是跟我们挂上了钩。她一直在广州定居。姑父去世以后,她跟姑父家关系一直很好,姑父家不一直在香港吗?常来人看她。去年她陪姑父家的……我该叫什么呢?也得叫姑妈吧,来北京治病,到这儿来看过我们,我们也陪她玩了几处地方……目前偶尔也通通信……”
这当然并不是实话。事实上是前年有一天他在机关阅览室翻阅《南方日报》,忽然在一则落实政策的报道中,看到了秦素媛的名字,并且得知她那已故的丈夫彻底平反了不算,她本人还得到了发还的巨额定息,于是他回来同妻子商量以后,便给她写了封祝贺信,托《南方日报》社代转,没想到一周以后就接到了这位广州姑妈的热情洋溢的来信,她在信里既为自己过去疏远了秦所如他们这一支亲戚而忏悔,又为秦所如他们这一支亲戚以往没有过多地被她那一支亲戚的坏成分受牵连而庆幸,总之写得很得体,很有水平……渐渐地,他们之间的通信竟频繁到一月两至三封,而且霍丽萍执笔的时候居多,他们给这位广州姑妈寄去了北京的粉丝和豆腐粉,对方则根据他们的提示,“顺便”回寄了只有广州才能买到的那种拖鞋和头巾……一直发展到去年秋天那个高潮,不要说秦弦,就是秦所如夫妇两人,在心目当中也把这位广州姑妈当作最值得尊敬和热爱的亲人了。
酒泉姑妈听着秦所如的解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人们之间的关系本不必按血缘远近来限定亲疏,但她总忘不了那回秦所如得急性肺炎后,比她小一岁的弟弟从秦素媛夫妇下榻的旅馆回来时,脸上那愤慨加辛酸的表情。那已经是解放以后,秦素媛的丈夫来北京为他那家私营工厂找国家有关部门定货,他们明明很有钱,却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对去向他们求援的亲戚——秦所如的父亲,说了一番不着边际的话,末后只给了那么一点点钱,还不够秦所如需付医药费的二十分之一!当然,人不能老是算旧账,而且人在流动的世事中也可能变得善良和忠厚,可是……
“姑妈,您打算怎么玩玩啊?”霍丽萍看出丈夫和酒泉姑妈都有点尴尬,便转移话题说,“北京开放的名胜古迹增添了好多,您都该去看看……”
秦弦插嘴说:“去年广州姑婆来,隔一天去一个地方,坐带空调的日本旅游车,可来劲了……还带我们一块去了香山、卧佛寺、颐和园,在听鹂馆里请我们吃了酥皮鸡,可香哩!”
秦所如和霍丽萍同时白了他一眼,酒泉姑妈看在眼里,脸上却不动声色,她挺直腰板,两只眼睛在密密的细琐的皱纹包围中闪着一种坚毅的光,那是在艰苦的境遇里奋斗过,并且以朴素自然为乐趣的人往往具有的一种目光,她平静地宣布说:“我身体还很硬朗,我想买一张通用月票,就坐公共汽车到各处转转。星期天你们愿意陪我,我倒也可以请你们坐那种旅游车去远处一块玩玩。”
“那也好。您先自便吧。星期天怎么着,咱们再商量。”秦所如站了起来,表示要赶着去上班,谈话也就结束了。
酒泉姑妈上午逛了故宫,下午去了中山公园,四点多钟回到家里,秦弦已经放学回来了,酒泉姑妈把给他买的零食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咧咧嘴说:“哟!果丹皮呀!人家广州姑婆净给我巧克力吃,有果仁巧克力,还有酒心巧克力,搁嘴里一咬,滋出一包子酒来,可好玩了……”不过,他说完也就把那几根果丹皮全吃了。
酒泉姑妈没在意这些话,她的心情很好,因为她觉得自己确实看到了许多美好有趣、能引起自豪和自尊的东西。因为兴致很好,所以当她洗了脸以后,她便走到秦所如夫妇住的那间大屋逛了起来,仿佛在继续着刚才的参观,她一边欣赏着那些样式和色调都很配套的家具摆设,一边在心里赞叹:我们的国家确实不错,天安门广场那么宏伟壮丽,故宫保护得那么完整,中山公园布置得那么丰富多彩,就连锁柱,一个那么早就死了亲娘的普通工人的后代,如今生活得也这么富足……她最后把目光集中到了搁置在捷克式衣柜上的录音机上,那显然是一台挺高级的四个喇叭的进口录音机,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让那录音机响起来,于是她伸出了手去……
“别动!”秦弦一声尖叫,把她吓了一跳。她责备地斜了秦弦一眼,不满地问:“姑婆听听,都不行吗?”
“爸爸妈妈不许我动。昨天您在厨房做牛肉面的时候,他们嘱咐我了,要是看见您动,就让您也别动!”
酒泉姑妈那本来很愉快的心情,顿时渗入了一丝不快,仿佛一杯香茶里掉落了一团灰尘,她责问地说:“为什么我不能动呢?我在酒泉,也有一台录音机啊,我能认出这每一个键的标记哩……”
恰好这时候,秦所如回家来了,他走进大屋,一眼看见酒泉姑妈正把手伸向录音机,于是近乎本能地嚷了一声:“您别动!”
酒泉姑妈扭过头来,一见是他,又有些吃惊,又怀着些希望,稍微有点慌乱地对他说:“今天你回来得早哇!我能胡乱用你这录音机吗?我在酒泉也有哩,只不过是只有一个喇叭的……”
秦所如站到她面前,那姿势就仿佛在挡住向某种宝物进攻的整整的一支部队,按捺不住心里往上喷涌的浮躁,语急声快地对她说:“一个喇叭的怎么能跟这样的比呢?什么东西都有一定的档数。一个喇叭的,是录音机里最低的一档。其次是两个喇叭的。一大一小的又是两个喇叭里档数低的。两个大的,比一大一小的档数又高一级。如果是两个子母喇叭,那就又高一档。四个喇叭的都算高档录音机,可也有不同的档数。按牌子说,声宝的就比三洋的好,索尼的、日立的也不错,但是那种香港、台湾组装的,什么维多利亚呀、康华呀……就不值钱了。同一牌子的也不一样,比如三洋4500K,就比三洋9930K档数低……当然,最高档的,是带组合音箱能还原六个声道的,那种我还只是听说过,并没有见过……”他这一连串又好似讲课又好似训斥的话语,让酒泉姑妈蒙住了。说这些干什么啊?当年,当他终于考上初中,即将去住校时,她用在医院当勤杂工挣来的钱,给他买到了那种矿石收音机,又属于哪一档呢?也许属于最最低级的一档吧?然而当年的锁柱接过它时,那种激动、喜悦的表情,至今不仍铭刻在她的心头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同一个躯体的人,却对事物有了完全两样的衡量标准,并且连她,不是一般性质的姑妈,也简直不能动他那高档的用品了?……
酒泉姑妈扭过了身子,茫然地望着立在长沙发一侧的落地灯,那落地灯的灯罩是用一种桔红色的细纱蒙成的,当然,那也必定是一种高档品……
“姑妈,您要听什么?听古典的曲子,还是流行曲?要不,我给您放一盘《飞天》吧,都是民乐……”秦所如见酒泉姑妈愣在那里,心里又多少有点后悔,他何必那么急躁呢?不过,他的的确确不能忍受酒泉姑妈那种不分彼此的劲头,她为什么大摇大摆地到他们大屋逛荡?她为什么会觉得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她都可以染指?毕竟他们之间的那种类似母子的关系,已经被漫长的岁月冲刷得淡而又淡了……不过,还是不必得罪她,还可以再转圜一下……
“算啦,我这低档的耳朵,也听不出你这高档录音机的声音。”酒泉姑妈尽量把语调掌握得像说笑话。她的自尊心使她不愿流露出被伤害的神情。
“唉呀,姑妈,我可真不是不愿意让您用这录音机,说实在的,买这录音机就好比是存钱,如果一点都不坏,再拿到信托商店去,损失不了多少钱,如果坏了、修理过,那就惨了……”见酒泉姑妈已经朝屋外走去,秦所如就跟在她身后,把语气尽量变得和缓乃至于活泼。
然而酒泉姑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屋,走回了小屋,坐到了她使用的那张行军床上。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进过那间大屋。
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白天,酒泉姑妈一早没吃早点就走了,她说想自己到街上找豆汁喝,多年没喝,怪想念的。喝完豆汁,吃完马蹄烧饼夹焦圈,她本想去北海公园逛逛,可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却使她坐车来到了曾经当过勤杂工和护士的那所医院,医院里几乎没有人认识她了,然而在医院尽后头的太平间前头,她遇上了依旧浑身散发着酒味的大老王,当然,他也早成了个老头子了,不过,尽管他头发白了,脸上尽是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可身板还跟红枣木那么壮实,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来,并且用二十多年前的那句玩笑话招呼她:“怎么着,你是要来跟我住邻居么?”他的邻居们就是那些太平间里的死人,他这玩笑在别人听来也许是粗鲁恶毒的,然而二十多年前她就知道,这实际上是一种感情的表白,因为大老王仅仅只对她一个人使用这句玩笑。一撞见大老王,一听见这话,她全身的血仿佛都涌到了脸上,一刹那间,她意识到,尽管那么多岁月过去了,他和她都已然成为了老年人,然而大老王对她的感情,甚至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大老王诚恳地邀请她“进屋坐坐”,她也就随他到他那间值班室里坐了下来。大老王那张桌子和那张床底下,照旧立着那么多的酒瓶子,但是她仔细端详了大老王一番,他的鼻子并没有变成酒糟鼻,他甚至还是那么英俊……
大老王竟还是单身一人!究竟是真的没有人愿意跟他,还是他宁愿在她去甘肃以后独身到底?谁能知道呢?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她只在大老王那里坐了十多分钟。这就够了。对她和他都足够了。她出了医院,心里浮动着一张巨大的网,网里跳动着无数闪光的鱼儿,每一条鱼儿便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回忆。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筒子河边,她在一条石凳上坐了好久好久。她可怜大老王,但她毕竟不爱他。她回忆起了她和司机老黎的爱情,她们一同报名去了甘肃,在酒泉,他们度过了那许多平凡而充实的岁月。她永远是属于老黎的,然而她不能不可怜大老王……
她回到侄儿家里时,已是夜幕低垂之后,她真想对什么人,哪怕是对秦弦那样的孩子,亲切地谈一谈,谈一谈生活是多么有意思,而人与人之间又多么需要建立一种纯朴自然的关系……
可是她刚敲开门,霍丽萍就用身子截住她,神色紧张地轻声嘱咐她说:“您快到小屋里去吧,我们有客人,最好谁也不要妨碍谁……”
她还没明白过来,霍丽萍就几乎是把她架到了小屋里,并且代她关上了屋门。她的情绪一下子转不过来,呆呆地坐在那张行军床上,眼前还仿佛晃动着霍丽萍那张脸。霍丽萍的确长得很漂亮,她是地地道道的瓜子脸,眼睛尽管不算大,但是灵活锐利,鼻梁高而长,嘴唇红得像玫瑰花瓣,可她那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别扭……今天她似乎新烫了头,并且脸上似乎拍了一种脂粉,她的耳垂上闪动着一种东西,大概是耳饰吧?她那敞口很大的鹅黄色的衬衫的领口里,还露出了一条金闪闪、细绵绵的项链;她的身上,还仿佛洒了一种什么香水,她早上还不是这么一身打扮嘛,这晚上为什么忽然浓妆艳抹起来了呢?难道是专为那客人打扮的?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客人呢?
那的确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客人,官位虽说不算大,但掌实权,正所谓“关键人物”。霍丽萍一直想调到他所在的那个部门工作,因为在那个“近水楼台”可以捞到她最喜欢的那种“月亮”。他们是在一位朋友的家里认识他的,从那次起霍丽萍就抓住他不放,而他也抓住秦所如不放——说穿了是他对秦所如的广州姑妈感兴趣,这兴趣已经发展到有一天他正式提出来:“能不能托她,从香港给我弄一台二十时的彩电来?当然,咱们实报实销……”故而霍丽萍这晚也就把他约来,先好酒好饭招待了一番,闲扯了些不着边际的事儿,然后便把他请进大屋,闭门正式谈判起来。霍丽萍之所以那么打扮自己,主要是为“现身说法”——让对方看出她那耳饰、项链、衬衫等等都是地道的港货,从而不怀疑他们姑妈的法力,其实,对方所提出的条件,实践起来谈何容易,所以必须让他先把调动的事落实在前头……
酒泉姑妈在那小屋里,实在猜不出他们何以如此诡秘,她的心地毕竟是善良的,她只感到惆怅:当年对她毫无秘密可言的锁柱,如今毕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他那不能全部展示给她的独立的生活……
突然有人敲门,敲得很急很重,还叫着:“妈!爸爸!”最后高呼:“姑婆!”那当然是秦弦。霍丽萍特意给他买了一张上下集的电影票,以免他在家里碍事,谁知电影演了一半却停电了,他因此过早地回到家来。秦所如夫妇正在大屋里同客人密谈,他们不止别紧了门,还用中等音量放着粤语流行曲的录音带,所以一时没听见秦弦的叫门,自然,是酒泉姑妈去给他开了单元门。
霍丽萍到底耳朵尖,她听出了秦弦的声音,便赶紧从大屋来到小屋,嘱咐说:“你们先安安静静的,别吱声,客人这就走。”说完发现酒泉姑妈的表情不大对头,便莞尔一笑地对她说:“您削苹果吃吧,给自己削个大的,给小弦削个小的。”说着一指饭桌上果盂中的香蕉苹果,又把食指在嘴唇上一竖,便回身掩门,飘然而去。
酒泉姑妈坐在那里没有动。秦弦取下苹果,递过水果刀,央告她削,她接过苹果和刀子,依旧呆呆地坐着。
大屋门响,脚步声、说话声,秦所如夫妇在送客,单元门响,他们都走了出去,响亮的带回音的告别声……
一分钟以后,霍丽萍满面春风地飞进了小屋,她心情格外好,用简直是撒娇的口气嗔怪酒泉姑妈说:“姑妈,您这是怎么啦?您累了吧?来,我给您和小弦削苹果吃……”
这一晚,酒泉姑妈久久地失眠,临到天亮时她才睡过去一阵,做了许多沉重而复杂的梦,醒来的时候,她太阳穴一阵阵地痛。
秦所如洗完脸,走过来见她,恭恭敬敬地问:“姑妈,您今天打算去哪儿玩呀?”
酒泉姑妈望着他说:“今天我有点不舒服,怕是得歇一天……锁柱,我到你们这儿来,碍了你们的事吧?”
秦所如觉得那位客人既然已经不在,也就无妨向酒泉姑妈说个明白:“您是在为昨晚的事怄气吧!姑妈,您该知道,我们不能不跟这样的人拉关系啊,如今要办成事儿,都得来这套……他光知道我有个广州姑妈,不知道我有个酒泉姑妈,所以您们要是见了面,我们还得费唇舌解释……那何必呢?”
酒泉姑妈从行军床上站了起来,她努力睁大那双被细琐的皱纹包围的眼睛,盯住这个从外表和心灵都感到陌生的侄儿,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冷冷地说:“原来你是怕我这个酒泉姑妈丢了你的脸!”
霍丽萍从厨房端来热好的豆浆,一见这场面,忙把豆浆锅往桌上的草垫一放,走过去抚着酒泉姑妈的肩膀,满脸堆笑地排解说:“好姑妈,您这是怎么啦?您一手拉扯大的侄儿,有什么原谅不了的呢?”说着扭过头,严厉地对秦所如说:“还不赶紧赔礼!”
秦所如赶紧顺梯子下楼,对酒泉姑妈说:“是我不对,对您怠慢了。其实我心里头对您那是要比素媛姑妈敬重个一万倍的,她算什么?一个阔太太,一个靠存款和香港亲友周济的社会闲人。她哪点也比不上您!”
霍丽萍把酒泉姑妈扶到桌边椅子上坐下,给她盛豆浆,递油饼,接着秦所如的话茬说:“那是!说实在的,我们有的事情上不得不间接地靠靠她,能怪我们自己吗?还不得怪如今的风气!谁不想调个可心可意的工作呢?……姑妈呀,其实您原来就是打北京去的,干么不活动活动,调回北京来呢?”她本是舌头一滑,便滑出了后面这么几句话,没想到酒泉姑妈听了,脸绷得更紧了,她抗议地说:“我干么要调回北京?我在酒泉住惯了,那儿不错。”
秦所如笑着说:“您真是实心眼儿。且不说您的亲侄儿在北京,这就够得上一条理由;您那时候去甘肃,也是极左路线搞的嘛,从落实政策的角度,您回北京也是名正言顺的啊……”
酒泉姑妈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污辱,她眼边、嘴边的皱纹都炸开又收拢,收拢又炸开,好不容易咽下一口气,她才驳斥秦所如说:“怎么什么都成了极左路线?当年去支援大西北,我们都是自觉自愿的,我们在那儿干得比谁也不差,日子过得挺好,要给我们落实哪门子的政策?你们呀!……”她觉得眼睛里发热,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在他们这样的人面前涌出眼泪来。
秦弦在这场谈话中,始终不能明白大人们究竟为什么一会儿这么着、一会儿那么着,他吃了半个油饼,喝完半碗浆,有点不耐烦,大声地问:“姑婆,明天就是星期日了,您请我们到那儿去玩呀?”……
第二天早晨,吴奶奶挽着个菜篮子从菜市场回到楼前,看见秦弦满头大汗地在一个人踢球,便招呼他说:“小弦,离楼远点儿,别打了玻璃!”
秦弦噘着嘴,抱住球,仿佛赌气似的,又抛起球来,一脚把球开到了楼旁的空地当中。
吴奶奶想起来,秦弦头两天曾经跑到她家,对她孙子吹嘘过:“星期天,姑婆带我们坐旅游车玩去!”于是她问:“小弦,今天不是姑婆带你们坐旅游车玩吗?怎么没去呢?”
秦弦满脸懊丧地说:“姑婆走啦!”
吴奶奶吃了一惊:“走了?!”
秦弦嘟嘟哝哝地说:“昨天早上就走了。提着她那小皮箱子,挎着她那皮包,气乎乎地走了。她把网兜忘在了我们家。”
吴奶奶觉得若有所失:“她到哪儿去呢?到酒泉吗?还是留在北京,住到别处?”
“我也不知道。反正她走了。”秦弦歪歪脑袋,自我安慰地说,“反正我还有广州姑婆呢。妈妈说,她今年秋天还来北京,我反正还能坐旅游车出去玩!”说完,他便跑过去捡球了。
吴奶奶站在楼门口,心里头直发紧。她臂弯里的菜篮子斜了,一条湿淋淋的鲤鱼差点儿滑出篮子来。
1981年秋写于甘肃归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