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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公路旁的仙女

班车驶出了新建的楼区,顺着铺设得犹如一匹灰缎的新马路,朝城里机关驶去。在进城以前的十多里途中,有好几里公路的两旁,还是一派田原风光。正值盛夏,又是清晨,从车窗望出去,那长势旺盛的各色蔬菜拼成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几何图形,那远远近近耸起的半透明的塑料大棚,以及那些有时离公路很近的残雾笼罩的苹果园,都显得如童话世界般美妙。

班车是一辆崭新的国产大轿车,外观十分气派。车内二十几个座席挤得满满的,还有几个人站在过道上。站立者中有电工小聂。小聂其实也不算小了。他的儿子都念到小学四年级,但是人们习惯于这样叫他,从他刚到机关当电工叫起,一直叫满了20年,并且在最近的将来,也还不存在改变称谓的可能。他们机关前些时才从新建楼区分到了半座楼的单元房,出动班车晨昏接送他们这些人,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开头人们没大注意,后来就发现,小聂即使来得较早,也总是不坐座位,而宁愿站在车厢当中。对他的这一作为,人们普遍表示了好感,然而唯有小聂自己,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他,使他乐于保持这么一种便于窥视班车前方景物的姿势。

说实在的,头一天登上班车时,小聂何尝不想坐个位子呢?须知班车来往于楼区与机关之间,要行驶四十来分钟,在车上站立这么久,并且为保持平衡,一只胳膊总得举起,用手握紧车顶把杆,实在很不舒服。然而头一天小聂登上车时,已是座无虚席,他便只好站在车厢当中,那天早晨雾比较大,他本是不在意地浏览着车窗外的景物,车行快至一半路程,接近一个丁字形的路口时,他猛地发现,在班车的正前方,一株雾气缭绕的古柳下,一个穿红布褂子的小姑娘,站在一个土坡上,犹如一朵烂漫开放的花儿,欠着脚,伸着双臂,分明向他们的班车招着手儿,那小姑娘的形象,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脑海之中,事后回忆起来,就仿佛一幅令人眼目一新的图画,一个闪过难忘的电影镜头,或者说就如同一盏经他接通电源后陡然亮了的电灯,在他心中掀起了一股欢快的浪花儿。当天傍晚乘班车回家时,他便有意仍保持早晨来时的站姿,结果,他惊讶地发现,晚霞映照中,那古柳下、土坡上,依然站着那可爱的小姑娘,她先双手麻利地扔着一对布包儿,在那里玩,及至发现了他们的班车驶回,便又欠起脚儿,双手提着布包儿,伸臂朝他们车里的人挥舞着,他看清了她那近乎正圆的脸庞,两只闪亮的大眼睛,以及颊上的两个酒窝。

第二天,班车驶拢丁字路口时,他期待着,然而又有些怀疑,难道……啊,果真,又是她!那天早晨没有多少雾气,他注意到,古柳树后面,便是一个小巧的农家院落,八成新的瓦房和爬满豆蔓、茑萝的篱墙,以及高耸出瓦房顶的电视天线,显示着这一户菜农的富足;那小姑娘显然住在这个院里,估计她还只有五六岁的光景,似乎家里大人并没有让她过早地参加劳动,而是宠爱地给她穿上了鲜艳的净红的小褂,她头上的两个翘起的抓髻,也用红绒绳扎得整整齐齐。她家门前过往的车辆可谓多矣,然而她却偏对小聂他们乘坐的这辆班车感到兴趣。小聂见她又欠起脚,稚气地向班车里的人们挥手,便忍不住欠身靠拢车窗,也朝她挥手致意,这么一来,小姑娘简直是双脚齐蹦,手挥得更起劲了。班车拐了弯,小聂还转动着身子望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也还久久地挥动着双臂。当天傍晚路过那里,类似的情形又重复了一遍。

到第三天,小聂便忍不住向车里的人们宣扬开了:“瞧,前头丁字口那儿,有个小仙女儿,红衣仙女儿,等着咱们的车过去呢……呐,那不是吗?她冲咱们招手儿呢,多可爱!”只有他身旁的几个人呼应了他,他们也觉得有趣,同他一起朝那小仙女招了手。

接连一个星期,早晚班车路经那丁字路口时,那小仙女总按时出现,有几回车里人还看见她从篱门里跑出来,跑上那古柳下的土坡,仿佛她掐算好了时间,在岗位上执行任务一般;还有一回傍晚她是端了一碗饺子,站在那土坡上吃,并且改挥手致意为举起一个咬了一半的饺子,得意地晃动着,仿佛在嚷:“我吃饺子啦!”又仿佛在嚷:“给你们饺子!”那模样、神态煞是可爱,渐渐地,欣赏她的,已远不止是小聂,而且以车厢中部的女同志们为最热情,十多天后,每当车过丁字路口时,车内的笑声、招呼声、议论声,总要爆发出一个高潮。

对这小仙女丝毫不感觉兴趣的,是坐在车前和车尾的两位男同志。小聂在心里把他们叫成“北极”和“南极”,视为两个“绝缘体”。“北极”是一位老技术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他总是最早上车,占据最前面的一个单座,坐下以后,便打开一本外文业务书,钻进书里去,而不再顾及周围世界。有一回小聂劝他说:“咱们住在一片灰色的楼区。工作又在一片灰色的城里,每天难得有这么两段穿越绿色地区的时间,你为什么不充分地利用一下,用绿颜色涮涮你的眼睛,醒醒你的脑筋呢?再说,丁字路口那儿还有个红衣小仙女,你看看嘛,保险让你高兴……”“北极”听这番劝告时虽然谦和地点着头,用南方口音连连回答着“好的,好的……”可一上了车,却依然故我,对“万绿丛中一点红”之类的景象,绝对无动于衷。“南极”是机关里的人事干部,他长得面团团的,上车总往尽后头去,坐在最后一排的最边上,说是把好位子让给别的同志,自己反正是打瞌睡,后面的位子颠一点不要紧,只要把自己身体的摆动频率同车子的颠动协调起来,反倒利于打瞌睡。对于小聂他们“赤道地区”——即车厢中段——对红衣小仙女的“狂热情绪”,他腹诽颇多,不过表面上持宽容态度。他只偶尔瞥见了小仙女一回,对身边一位同志发过一次议论:“这家人落实政策以前,不知道是个什么成分?”人家没有应声,他也便闭眼管自打瞌睡,从此再没有看那小仙女,也再没发什么议论。

到了机关,一下班车,各人有各人的一摊工作,就是小聂,也难得想起那公路旁的小仙女,他换上工作服,系上电工专用的附有工具套的宽皮带,忙完这里忙那里,大脑里关于红衣小仙女的信息,如同没有引入电器的电流,蓄在那里,既不发光,也不发热。进到楼区,回到家里,各人又有各人的家庭生活,小聂固然也对爱人——就在楼区的小学当老师——讲起过关于红衣小仙女的事,不过她从未目击过,无法共鸣,所以小聂也就没有多讲,而他们小小家庭本身的喜怒哀乐一旦攫住了他,那红衣小仙女对他神经元的刺激,也便暂时减退。然而,每天乘坐班车的路上,尤其是快到那丁字路口时,小聂的身心就不由得几乎全被那红衣小仙女占据,他的心脏会明显地加剧跳动,眼睛会格外贪婪地向外寻觅,一股难以解释和形容的欢乐情绪,会弥布于他整个灵魂。除了“北极”、“南极”以及某几个偶尔搭乘一次班车的临时乘客,车上其余的人,渐渐也都不同程度地染上了小聂的癖好,一到那丁字路口,便活跃起来。就连司机老王,似乎每过那丁字路口时,也有意格外放慢速度,以使公路旁的小仙女和车上的人们,能从容招手致意。有一天清晨,阴云密布,下着雨,车近丁字路口时,小聂首先嚷了起来:“看呀!咱们的仙女!”人们张望过去,不禁欣喜若狂——土坡上,小仙女依旧穿着她那特有的红布小褂,撑着一把杏黄的尼龙伞,脚上蹬着显然是家里大人的黑色半长统雨靴,笑眯眯地迎着班车招手。车过好久以后,人们还纷纷议论着,有的说她真像从童话书里跳出来的角色,有的说难得她那么小年岁就那么懂得珍惜感情,有的说冬天一片白雪,衬出她的红袄褂将更好看,有的说难道到了寒风凛冽的冬天,她也能坚持一天两回出来迎候吗?小聂高声议论着,仿佛在同谁打赌:“她会坚持下去!”“北极”仿佛一切事情都未发生,埋着头,翕动着嘴唇,读他的书;“南极”照例把头舒服地倚在人造革靠背上,闭目养神,嘴角挂出一个淡淡的既宽容又嘲讽的微笑……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班车每天两次开过那丁字路口,直到我们开始提到那个早晨。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大家的情绪都很好。小聂照例站在车厢当中,当班车接近丁字路口时,他不慌不忙地朝那古柳下的土坡望去,他的眼睛有点不大习惯——土坡上没有红颜色,没有小仙女。他想,肯定是当车子正好接近丁字路口时,从那篱门里会蹦出她来。然而车子已经驶近丁字路口,要拐弯了,并且司机也仿佛特意按响着喇叭,催促着小仙女按常规出现,那古柳后的篱门却并未打开,小仙女并未出现。小聂对此没有思想准备,他像触了电一样,全身微微一颤。车上的一些女同志忍不住问他:“咦,今天怎么回事?”“小仙女可是头一回没有出来!”仿佛他与仙女有着某种神秘联系似的。可是小聂回答不出。班车驶离丁字路口很远了,他仍呆呆地朝那古柳树的方位眺望着。没有一星半点红色出现,唯有古柳树庞大的树冠,静默地呈现着一派鲜绿。这天班车返回的时候,小仙女依旧没有出现。尽管这天的晚霞非常明丽,田野的风光格外旖旎动人,可是小聂的心头却浮动着一块黏滞的乌云。回到家里好久了,他还暗自揣测着那小仙女没有出现的原因,直到辅导起儿子的算术,才算暂时拂开了那块乌云。

接着两天,那小仙女还是没有出现。微风照常抚动着古柳那长长的枝条,土坡依旧静静地屹立在那里,古柳后的人家,篱上的豆角长得又大又紫,茑萝开得又红又艳,傍晚路过那里时,细心观察,可以看到农舍屋脊上的烟囱中,飘逸出淡淡的青烟,生活在依旧进行,然而小仙女却再不出现,是她的热情已经衰退?还是发生了什么妨碍她继续站出来的事情?

这两天里,每当班车经过那丁字路口时,车里的人们——主要是“赤道”和“温带地区”的女同志,便会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五六岁的小女孩,懂得什么?她的兴趣转移,是预料当中的事。有的说,咱们也太滑稽,何必把与这么个农村小姑娘的互相招手致意,看得那么重大?她不再出现,一笑了之便罢。有的又反驳说,到底这是一个多月以来每天少不了的一点感情生活,我们每天办公、做家务事之余,有这么一点富于童话色彩的情趣,确实值得珍惜。有的更指着小聂说,你看他那表情,如果他是丢了一大笔存款,大概倒不会那么难受,他把我也惹得有点不好过了……小聂沉默着,他那长方形的脸庞上,本来并不明显的抬头纹,这两天格外显著,他那厚厚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而浓眉下那双微陷的眼睛,每逢班车接近丁字路口时,便闪出一种异样的要攫取什么的光。回到家里,爱人发现了他的异常情绪,起初还以为他在机关里同谁闹了意见,经小聂细细一讲,才明白过来。便叹口气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感冒了吧?”小聂甚至在心里暗想过:哪天干脆自己去一趟小仙女家,问个究竟!但搬到这楼区以后,他们的自行车已经卖掉,而经过那丁字路口的新的公共汽车路线,又尚未通车,走着去则太浪费时间,也未免荒唐……

失去小仙女的第五个清晨,下着蒙蒙细雨,班车还没有驶拢丁字路口,就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并且闪避开了公路上的一簇人群。班车上的人们都看出那是发生了一起车祸,大约是一辆130型卡车撞倒了一辆自行车,一些骑自行车的过往者不知是出于关切还是好奇,扶着自己的自行车,伸长着脖颈朝民警所在的方位望去。班车驶过那肇事地点以后,渐渐接近丁字路口,于是车里的人们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类的议论:那红衣小仙女,该不会……有一位花白头发的男同志,历数完最近知悉的车祸,最后归结到眼前的公路上,认为这条路流量猛增,而车子开到这一段穿过田原的公路上时,速度又必然加快,所以发生车祸几乎不可避免;另一位女同志则补充说,丁字路口那里的路面设计很不合理,许多车子在那里拐硬弯儿,因此最容易出事儿……这些议论像钉子般钉在小聂的心上。班车继续朝城里行驶,一些议论者的“意识流”又流到刑事犯罪上,还是那位花白头发的男同志,历数完最近知悉的刑事案件,最后又归结到眼前的公路上,认为这条路过往人等最杂,而这一段穿过田原的公路两侧坏人既易于藏匿又易于逃遁,所以发生刑事案件也几乎不可避免。那位女同志则补充说,丁字路口那家农户屋顶上的电视天线,未免太惹人注目,倘遇坏人抢劫,他们又无邻居,“啧啧啧啧……”小聂听到这里,猛然迸出一句:“别说了!”人们才沉默下来。班车开到城边上,人们才又重新开始议论,然而都是与当天机关里的工作有关的事了。

这天下了班,搭乘班车的人们都上了车,小聂照例站在车厢当中,脸色极其严肃。班车刚开出城外,小聂忽然走到车厢最前面,俯身同司机老王谈了几句什么话,只听老王回答他说:“大伙儿都同意,我就停车。”接着,小聂就转过身来,面对大家,大声地说:“我建议,一会儿路过丁字路口,停一下车,我代表大家,下去看看咱们的小仙女,看看她究竟是怎么了……”他话音没落,“赤道地区”就有好多声音附议:“好!”“对!”“赞成!”

因为小聂就站在“北极”的身边,向大家提建议时,无意中拍了一下“北极”的肩头,故而使“北极”的思路不由得从手中的书里滑了出来,他本能地抗议说:“不必要,不必要……时间是宝贵的!”他既然每天也坐这辆班车,尽管冷如北极,毕竟也还知道小仙女何所指,他由衷地觉得,为探听这么个小东西的下落而停车,是近乎胡闹的事。

“北极”的抗议立即被许多声音驳了回去,小聂弯下腰,这回是有意地拍着他的肩头,大声地对他说:“还有比时间更宝贵的东西!”

“北极”耸耸肩膀,眼光从厚厚的镜片上方斜睨出来,大声地还击小聂说:“小聂呀,这都是你看小说太多所致!”在“北极”的心目中,小说之类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小聂顾不得同“北极”争辩,因为这时候“南极”已从瞌睡中清醒了过来,并且在知道了事态之后,立刻高声发表意见说:“怎么能无缘无故地随便停车?这班车的行驶是有一定的规章制度的!”

“南极”的意见高声飘过了全车人的头顶,引来了一阵笑声,几个女同志扭过头反驳他说:“怎么是无缘无故?”“停一会儿车能算违反规章制度吗?”……小聂大声地劝告“南极”说:“您继续养您的神吧,碍不了您的事!”

“南极”感到自尊心大受挫伤,一点瞌睡也没有了,满脸怒气,腰板离开靠背,继续反对说:“这是公车,无论开还是停,都得服从公事,不能拿来办私事用……”

他这条新的意见立即遭到了几个人的反驳,花白头发的男同志摇着头说:“这难道算办私事吗?倘若路上遇到个病人,急着要去医院,我们能因为他不是本单位的人,就不管吗?”他身旁的那位女同志附议说:“就是嘛,看看小仙女,也算是联系群众嘛!”

然而“南极”固执起来,真是坚冷如冰山,他竟朝前欠着身子,大声招呼司机说:“老王!我不赞成停车!谁要去看什么仙女仙男,让他自己找车子坐了去!”说完这话,把身子往后一靠,重新合上眼睛,心里暗暗嘀咕说:小聂这号人真是无聊,低级趣味!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不健康!

老王可没站在“北极”、“南极”一边,车子驶拢那丁字路口,他把车靠公路边停住了,小聂也不多说什么,车门一开就跳了下去。车上的人们议论纷纷。“北极”不理解地望着小聂的身影。“南极”知道自己失败了,便保持睡觉的姿势不变,心里头好生恼怒。

小聂几步就越过了土坡,他拂开长长的柳枝,来到了篱门前。这时夕阳映照着农家的院落,院里铺有砖道,院当中有个压水机,院子一侧种着几畦烟叶,另一侧有一排向日葵,还有一丛锦葵花,一群芦花鸡在大枣树下啄食,一时看不清猪圈在哪个部位,但是马上听到了猪吃食的呼噜声。他招呼了几声:“有人吗?”没人应声,他便拨开篱门,走了进去。院里三间正房,左右两间都装着大玻璃窗,窗上贴着半新的红纸窗花,透过窗玻璃,依稀可见屋里的摆设:大立柜、沙发椅、酒柜……似乎与城里人的家庭无异。小聂站在院里,迟疑着,为那异样的寂静而吃惊。这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然而何以不见小仙女的身影?何以没有她的笑语欢声?那么,这里也可能发生过某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终于听到了一种脚步声,绝不是小仙女的,因为是那么滞涩而缓慢,啊,原来是位老奶奶,穿着一身八成新的黑衣褂,从正房后面拐了出来,右手里提着个葫芦瓢,左手搭在眼眉上朝小聂张望着。小聂意识到,老奶奶一定是正在喂猪。他迎了上去,恭敬地招呼了一声:“老奶奶!”

那老奶奶上下打量着小聂,问:“你找谁哇?”

小聂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决定老老实实地一五一十说个明白,于是,他就把自己是城里哪个机关的,住在哪个新楼区,每天怎么坐班车经过这里,怎么认识了那穿红褂子的小姑娘,这一连五天见不着她了以后怎么担心,全说了出来,末了问:“她没病吧?没出事儿吧?”

老奶奶大声回答他说:“敢情你是找我孙女小红哇,她呀,不在啦!”

“不在了?”一刹那间,小聂感觉到自己全身血管里的血都仿佛噎住了。

老奶奶并没有看出小聂的异常表情,她依旧甩着大嗓门说:“是呀,头些日子,她二姑把她接到密云去玩啦!”

“什么!”一刹那间,小聂又感觉到一种令他承受不住的鬈弛感,血管里的血,仿佛又过分自由地奔窜着……

原来一切是这么简单:小仙女有个姑姑,这姑姑家住在密云,五天前姑姑把她接到密云家里玩去了。

小聂立即告辞:“啊,那我们就放心啦。不打搅您啦,我走啦……”这回轮到老奶奶纳闷了,她望着小聂的背影,大声地喃喃自语说:“那么大个人,找我们小红!这是怎么说的……”

小聂回到车上,宣布了调查结果,立即爆发出一片欢笑声,有的人甚至于还拍起了巴掌。花白头发的男同志摇头摆脑地笑着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身旁的女同志嗔怪他:“就数你扰得厉害!”

“北极”头一回不能继续读他的专业书,他惊奇地望着小聂,以及显然与小聂共鸣着的同事们,开始思索某些他以往没有思索过的问题;“南极”却依旧保持睡觉的姿势,并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宣布着自己的判断:“无聊,这真叫无聊……”

又过了五天,再一个清晨,当班车又经过丁字路口时,又是小聂,头一个发现了小仙女的身影,显然她已经从姑母家里回来了,也许,姑母还要留她多住些时候,是她闹着要快些回来的吧?你看,她依旧穿着净红的褂子,站在那土坡上、古柳下,迫不及待地祈盼着小聂他们的班车,老远便欠着双脚,使劲地挥动着她的双臂……

老王按响着喇叭,放慢着速度,把班车开过了那丁字路口,而车窗里的欢呼声,几达于雷动的程度,许多只手臂,颇不得体地伸出了窗外,挥动着。

“北极”、“南极”呢?他们反应如何?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小聂更顾不得注意别人,他两只眼只注视着小仙女那可爱的身姿神态,一种甜蜜、幸福、神圣的感情,涌荡于他整个灵魂。

1981年10月13日写于北京垂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