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已千里无人烟么?”
碧落见杨定并无顾忌,将自己的孩儿与秦韵怀的杨家骨肉相提并论,心下一暖,随即想起了这句语,皱了眉,望向杨定:“是……慕容……冲做的?”
“是西燕,西燕军队哦!”
杨定的笑容僵了一僵,便不肯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正要告辞离去时,外面忽而一阵嘈杂,接着,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杨定忙下了床榻,问:“什么事?”
外面有男子匆匆回道:“杨将军,三殿下……三殿下自刎了!”
苻晖?
自刎?
杨定刚抓到手中的青铜烛台猛地一松,带过一道流星般的光芒,疾速滑脱,坠落到砖地上,沉闷地“当啷”一响,熄灭无踪。
地下尚有未曾熄灭的八角宫灯,光线幽暗,将杨定涂沫成一道灰色的僵硬剪影。
碧落也惊得跳起来,披了衣趿了鞋走过去时,杨定已经冲过去,一把将门拉开,问那门口报信的近卫:“什么时候的事?知道原因么?”
那近卫答道:“方才连夜传来的军报,应该就是今晚的事。三殿下在城北营垒又给西燕的慕容永打败了。”
杨定焦灼道:“这事我知道,可胜败乃兵家常事,三殿下又不是三岁孩儿,怎会这般看不穿?”
近卫犹豫道:“可兵败的战报传到天王那里,天王一怒之下,赐了三殿下一把宝剑,并令使者传话,说他自负有才,手握重兵,居然连白虏小儿都打不过,活着干什么呢?三殿下气性大,接过宝剑就自刎了。……听说,死不瞑目……”
“我知道了,下……下去吧!”
杨定挥手让近卫退下,无力地一闭眼,退了两步,正撞上碧落。
碧落无声将他扶住,却禁不住两人都是手足虚软,一齐坐倒地间。
月色凄白如烟笼,如谁着了一身的白纱,正在长安鳞次栉比的屋宇间哀悼地哭泣。
“碧落……”
杨定的声音也似蒙了层纱般朦胧着,悲哀地叹息:“三殿下虽然那样待你,但他真不是坏人。”
“我……我知道。”
碧落不由握紧了杨定的手,哽咽道:“他……他只是任性了些,父王他怎会……”
苻坚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平素又对苻晖甚是宠爱,怎会逼他自杀?
“天王一定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激将三殿下而已!”
杨定不觉揽了碧落肩,掌心中的温热透过她单薄的寝衣轻易传了过去。他并未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流出的亲呢,低沉叙道:“七年前,大殿下长乐公苻丕围攻襄阳,经年未下,天王也曾赐宝剑,又传话给他,来春再不攻克,就提头来见。大殿下发奋,和部下戮力同心,终于在来年二月攻下了襄阳,生俘梁州刺史朱序。天王……只想同样地逼一逼三殿下……”
可跋扈自负的苻晖不是老成持重的大哥苻丕,他屡败在自己瞧不上的慕容冲手中,本来便憋屈自责,再见父亲责怪,忍不住这口气,便不愿苟活人世了。
他从小骄纵惯了,很少会为他人着想,根本不曾细细体会过父亲的赐剑真意,更顾不得自己死后会有多少人为他伤心了。
——这样的时刻,几十上百名的姬妾,只怕早给他抛到脑后了。
“父亲……会很难过……”
碧落垂下泪来,喃喃道:“在与西燕的交战中,他已经失去了三个儿子……”
泪水滑落,正滴在杨定手背。
杨定仿若给烫了一下,低下头瞧时,碧落洁白的面颊被门外的月光照着,敷着一层脆弱的流光,眼中的晶莹平白让她的眸子多出几分寻常时没有的柔美动人,不觉便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到怀中,柔声劝道:“不用想太多。三殿下一出事,明日一早军中必会重新安排调防。估料在辰时之后,天王便能把这事处理妥当了,你就入宫去陪陪他。”
碧落点头,答应之声极含糊。然后她才意识到,她正窝在杨定温暖的怀中,满是泪水的脸埋在他的衣物中,连声音都给掩住了。
她不觉抬起头来,望向杨定。
杨定也正凝视着她,眸光清亮温柔,带了煦和的暖意,不见了寻常见面时的疏离和客套,依稀又是往日那个肯伸出臂膀明里暗里护她惜她的那个杨定,随时会扬起唇来,绽出干净明朗阳光般的笑容。
二人对视片刻,杨定首先悟过来,身躯一震,立刻放下了环住碧落的手臂,站起身来扶她:“先去床上躺着吧,地上凉。”
这时宫灯已经燃尽熄灭,碧落垂了头,起身摸黑卧到床上。杨定看她睡了下去,方才起身离去,却也懒得再点灯。
幽黑的光线下,他的步履掩不住的疲乏倦怠。
他正当盛年,武艺高强,让他疲倦的,应该并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吧?
“杨定!”
眼看他快走出屋去,碧落忍不住又叫住他,问出了想问却一直没能问出口的问题:“我真的……恶毒吗?”
杨定顿住身,微侧过脸,被月光衬出的俊美轮廓久久地凝滞,散落的发丝被过户的夜风吹拂,一层层的掠舞着,平添了一层层的落寞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