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最让他不安的是,杨定和奚氏显然走得很近,以至杨定被俘后,为防奚氏在战乱中出事,杨府居然派人将奚氏接入了自己府中。
杨定身后,毕竟还有个高盖相护;杨家又是仇池高第,在仇池氐人中有着极大影响力,秦州、陇地几乎至今还是杨姓人的天下。慕容冲如果还想在长安站稳脚跟,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杨家,凭空树敌。
但慕容冲到底还是派人去了杨府,还带走了杨定的宠妾和奚氏。没将杨府如其他氐人高官那般杀个鸡犬不留,已是给了高盖和杨氏绝大的情面了。
碧落的奶娘,以及,笑起来和碧落有八分相象的杨家宠妾……
慕容冲已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
这一次,淡然的是杨定。
“皇上,碧落在哪里,不应该问在下。”他眉眼宁谧,却萧索无限:“走哪条路,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论是一再地弃我而去,还是终究也弃皇上而去。”
他被俘后一直被高盖软禁于自己身畔,但高盖性情纯和,自然早将碧落离去之事告诉于他。但碧落有没有离开慕容冲,对他似乎已经没什么分别。毕竟,碧落并没有回来找他。
战场上,他败了。
感情上,他同样败了。
他并不是猜不到碧落可能的去向,只是他已经不敢去赌。
他怕输,怕连醉死在家人身畔亦不可得。
可如果那是碧落的选择,他必须成全。
没有理由地成全。
何况,那里已是心底深处最后的眷恋,或者直至他死去,都不可能再有一天那样安乐的日子。
所以,他更不容任何人去破坏,破坏那村前村后开满的桃花,那长得遒劲开得张扬的杏花,还有那破旧的草房,坏了的门,简陋的席,淳朴的村民,和他共一个被窝的黄狗……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如果皇上为她想,也不该追究她去了哪里。”
杨定轻笑,眸光晶莹,再不见当年的阳光灿烂。
杨定已不是当年的杨定,碧落也不再是当年的碧落,而慕容冲,还是当年的慕容冲吗?
慕容冲不知道。
明明是夏日最炎热的时候,明明手中正抱着刚泡好的清茶,明明他的背心有汗水的****,可他为什么还觉得指尖发冷?
那种冷意,尖锐如针,冰凉凉地扎在心头,让他痛不可耐,冷不可耐。
总以为还有希望,难道,竟完全失去了吗?
他望着一身狼狈跪在污水中的杨定,望着他泪光晶莹却依旧清澈安谧的眼眸,从鼻中哼出冷笑来:“你认为,我该任凭自己的女人逃逸而去吗?”
“如果皇上真为她好,何不还她一份安静从容?”杨定嗓音低哑,却谈吐清晰,听不出半分醉意:“皇上还想她付出多少?当真要……熬尽她所有的心力和情感么?”
慕容冲看着他的恬淡和安静,忽然便觉得很不舒服。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竟然是妒嫉。
他妒嫉这个跪在他跟前的男子,妒嫉他的宁静平和,妒嫉他能够放开自己,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喝酒便沉溺于醉乡。
他将眸子转向了杨定那位宠妾,笑意如月光清浅美好:“杨定,其实这女子和碧落并不像。”
的确不像。
碧落从不会流露出那样强烈的感情。
杨定那位宠妾望向杨定的眼神满是担忧,而眸中居然是喝了酒般满满的醉意,仿佛杨定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
她似根本没意识到,杨定正被高盖小心地卫护着,而她自己正被反扭着双手,紧执在卫兵的手上,对着他们的兵刃剑锋。
杨定却没有看她,连慕容冲这样说了,也没有回过头望她一眼,只是抬起手,拢一拢他的发。
他的头发总是不听话,总是从冠中跑出,谁还能一次又一次,用手或梳子为他将头发拢好?
慕容冲微微眯起了眼。
他转头又望向那女子,看到了那对依稀有碧落影子的梨涡,和颜色很深的眸子,还有,碧落本该拥有却永远不会出现的强烈情绪,又轻轻地笑了笑:“不过,长得还是不错的,留下来侍奉朕吧!”
杨定蓦地抬头,眼中是克制不住的两团火焰。
那女子在惊叫:“不!将军,我只跟着将军!”
慕容冲缓缓扫过杨定忍不住变色的面容,优雅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微笑道:“来人,将她送入后宫,今晚……侍寝吧!”
“我不,不,我只要将军,将军救我……”女子的挣扎激烈起来,几乎是被侍卫提得凌空,硬往殿外架去。
“韵儿,去吧!”杨定忽然很轻地说道:“是杨定无能,不能保护你。”
那叫韵儿的女子便安静下来,满脸泪水地望一眼杨定。
杨定闭上眼,不去看她,脸色已是惨白。
韵儿顿了片刻,垂下头,默默在侍卫的押送下走出大殿,跨出包金飞凤的檀木门槛。
一殿的死寂中,若有慕容冲的轻笑,却很快被殿外传来的一声闷响打断,接着是侍卫的惊呼。
杨定猛地睁眼,失声叫道:“韵儿!”
再不顾是否在慕容冲跟前失控,他疯了般冲出去。
慕容冲的只听自己仿若快要僵死的心,忽然便剧烈地跳了起来。他扔了茶盏,也快步走了出去。
殿前的汉白玉栏杆,皑然如雪,隔几步便雕刻着人高的龙头,龙须翘卷,怒目昂扬,此时一大汪的鲜红,正从龙头张开的巨口处缓缓挂下,似是被生吞的食物迸溅出余沥。
满额鲜血的韵儿正被杨定紧抱在怀中,喃喃而语:“将军,来世,我还要嫁你。”
杨定低低道:“好,来世,我还娶你。”
那韵儿便笑了一笑,梨涡如醉,盛满了春情无限,似说不出的心满意足。她伸出手,握住杨定额际挂下的一缕散发,颤抖着为他拢到冠中,再将头往杨定满是污水的衣衫上轻轻蹭了一蹭,终于,无声无息地,垂下了手。
她那满是鲜血的面容,居然美得出奇,也宁静得出奇,黑黑的瞳仁中,分明还倒映着她的心上人悲伤的面孔。
杨定跪坐在地上,粗糙的手指温柔地在韵儿脸上轻轻摩挲,一双眼睛,也只望着韵儿的面容,仿佛要将这女子的眉眼口鼻,深深刻到心中。
许久,许久,他才道:“我这一生,有我喜欢的人,有喜欢我的人,也算没白活了。义父,将我们葬在一处吧!”
言毕,他迅速拔出韵儿鬓间镶宝银簪,珠光闪烁晶莹间,竟是飞快扎往他自己的心口。
高盖惊呼,欲待去救时,因慕容冲也已走出,迫于礼仪,他只能随在其后,想抢上前已是来不及了。
这时只听“嗡”地一声,亮彩一闪,金簪已掉落地上。
竟是飞景剑!
竟是慕容冲的飞景剑在要紧的关头出了鞘,飞快地在杨定腕上划了一道,重重伤了他的手臂,却逼落了他手中致命的金簪。
“如果朕不想你死,你可没那么容易死。”
慕容冲冷淡地丢下这么一句,一摆袖,目无表情地迅捷离去,快得连内侍们都来不及跟上。
只他一个人知道,他走得那么快,只是因为担心,担心他留得略久,也会失态,失态地大哭,或狂笑。
情之所钟,生死以之。
这种情感,他并不是不曾拥有过。
甚至,他远比杨定幸福。
他们是彼此相爱,心心相印。
可终究,他放弃了。
到底值不值得?值不值得?
高盖过去紧紧握住杨定流血的手,恨得差点一巴掌甩到义子的脸上。他高声喝骂:“你是不是疯了!”
杨定神色木然,唇角欠动几下,忽然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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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秦建元二十一年,东晋纪年太元十年七月,秦王苻坚出行至五将山时被姚苌军队所围,被俘于某处佛堂。被俘之时,秦王神色自若,照旧传膳用膳,不失帝王气度。
东晋太元十年八月,姚苌派人劝说秦王苻坚交出传国玉玺,禅让皇位。秦王苻坚因自己素来待姚苌仁厚,却受到这等凌逼,愤怒拒绝。姚苌亲自找苻坚秘谈,二人发生争吵,不欢而散。有幸存的亲卫隐隐听到他们提到了死去的蔡夫人,以及蔡夫人的遗孤苻锦儿。
当晚,苻坚亲手杀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南阳公主苻宝儿及始平公主苻锦儿,他对张夫人说,绝不能让姚氏凌辱自己的女儿。
第二日,姚苌听闻此事,令人将苻坚缢杀。随行的张夫人和幼子苻诜,当即自杀相殉。苻坚死时,姚苌所率的后秦将士无不为这位以仁治国的君主默哀。
太元十一年十月,为稳定军心,慕容冲派高盖率师五万北征姚苌,杨定以义子身份随同在高盖身畔。以这两人的领军才能,很多人估料,此战必胜无疑。
但高盖竟输了。
不但输了,而且违背了当年效忠燕室的承诺,降了姚苌。
杨定厌恶姚苌,再次与义父分道扬镳。
高盖问他:“准备去哪里?”
杨定淡漠回答:“我想……回家乡了。”
他的家乡,在仇池。
高盖也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碧落去了哪里,打不打算去找她。
但杨定似什么也懒得说了,单骑只影,乘了秋风而去。
华铤剑被他负于肩上,孤零零的,并没有一把能与它相配的宝剑。
或者,只是经历了太多的事,再也没有勇气去寻找另一把宝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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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后秦失败后,西燕帝王慕容冲终日在长安宫中与众妃嫔取乐,并课农筑室,表明不愿回归关东之意,让鲜卑众将领越来越不满;有忠诚臣子相劝时,慕容冲动辙严刑相对,苛峻与当年的慕容泓相若。
太元十一年三月,惹来众怒的慕容冲终于被左将军韩延所杀,另立了鲜卑贵族段随为燕王。
慕容冲死时,正卧于两美人腿间,醉眼迷离,连飞景剑都不曾拔出,丝毫不像那个曾经出生入死领兵征战上百回的绝世修罗。
更诡异的是,他被一刀砍下的头颅居然比他生时还要俊美几分,容颜如雪,唇角含笑,眸光明净,澄澈得如同刚刚出世的婴儿,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恨无爱。
那两个他最宠爱的美人,一个色若梨花,唇若含珠,一个发黑如墨,眸黑如夜。
慕容冲一死,这本就处于夹缝间的西燕朝廷,自此更陷入混乱之中,诸将彼此攻讦,君主屡次废立,最后慕容皇室的旁支慕容永登上帝位,带领鲜卑人回关东,定都长子,继续延续着西燕政权。
而杨定回到陇西后被旧部拥立为王,继续着征杀生涯。
可手中越来越多的土地和财富,当真能填满越来越空的心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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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白了少年头。
只有那村头村尾的桃花,还是一年又一年地开着,谢着,自顾妖娆,将大捧大捧的落花拂于水中,随着清澈的溪水一路潺湲。
有眸黑如夜的女子,一身布袍,青帕包头,提了一竹篮的衣裳,走到溪边去浣衣。
她的身后,一个男童蹦跳着,满脸稚拙笑容,不断问着那女子:
“娘,我们中午吃什么?”
“娘,门口那株杏树,今年的杏子会甜么?”
“娘,王婆婆说,她家的黄狗生了小狗,会送我一只。你说,我们要花狗,还是黄狗?”
女子浣着衣裳,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自己的儿子,色若梨花的面庞,因为用力的缘故,有一抹轻淡的红晕散开,竟与那盛开的桃花颜色相若。
那男童继续在唠叨着:
“娘,河对岸的桃花落尽,有了小小的桃子了。”
“娘,为什么有的桃花开得早,有的桃花开得晚?”
“娘,那位叔叔为什么一直看着你?他看了好久了,为什么看起来像要哭啊?”
女子抬起头。
对岸桃花落尽,一男子抱着肩,背着剑,倚树而立。
他还是初见时那身杏子黄的长衣,宽袍大袖,颇有点像江东晋朝的装束;他的眉目也不改俊朗,唇角笑意懒散而清爽,有细细的纹路隐约可见。
只那懒散的笑意中,为何有着那样交织着希望与悲伤的情绪?
他的明亮眼眸,明明该煦暖如阳,为何飘浮着晶莹的水光。
女子站起身来,手中的衣裳“啪”地跌落溪水中,连爱子在身后的惊呼都听不到了。
他在看她,她也在看她。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条溪水,并不很深的溪水。
他能走得过来么?
或者,应该她走过去?
男子唇角一弯,抬起脚,踏入溪水。
女子笑了一笑,夺尽这岸桃花的艳色。
却有泪奔肆如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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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结局,有亲曾猜到过的,不过也无所谓了,就这样吧。实体版的最后几章,比这个结局要惨烈十倍,暂时不折磨大家,也不折磨我自己了。如果大家不满意,耐心再等一段时间,好么?]
再和大家报告一下皎皎目前的一些情况吧!
《风月》第二部因故暂停出版,另一个结局将雪藏,很对不起在等实体书的亲们;《碧落》已交稿,正常步入出版程序;《美人镯》听说网站也已签约出版了,可目前进入瓶颈,卡得偶头疼,简直没法写;《倦寻芳》深陷改稿门,出版公司似乎都不希望我开始写得那么欢乐……于是我最近很痛苦,大家可以继续用鲜花安慰我。我承认,我的无良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