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秦建元二十年八月,慕容冲与苻晖、杨定在郑西交战,大败秦军,苻晖、杨定俱受伤不轻,带残部狼狈逃回长安。
慕容冲遂率所部前往灞上,与高盖、慕容永合兵,同攻灞上。苻坚第六子苻琳、前将军姜宇领三万兵众在灞上抵抗慕容冲,全军覆没,苻琳、姜宇战死。燕军遂越过灞上,将二人首级高悬于长安城北门,继而进军西北,占据阿房城,与长安城对峙,伺机而攻取长安。
阿房城,便是当年秦始皇灭六国后所建阿房宫的故址。项羽攻占咸阳后,曾经火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同样被项王一炬付之焦土。此地处泾渭之间,原址方圆三百余里,与骊山、咸阳相接,风光秀丽,故而自汉晋以来,历代君王都曾在原址修葺离宫,重建城墙,只是规模已远不如当年的阿房宫了。
此地离长安也很近,苻坚在宫中住乏时,也曾到阿房宫住过,甚至太监宫女,珍奇宝物,尚有不少留在此处。
长安城久经战火,城池坚固,慕容冲也知一时半会很难攻下,故而一入阿房,便令人四处抓掠男丁,前来修建城池,同时设置明垒暗堡,预备秦军来袭,却在做与秦军长期对峙的准备了。
阿房城中太监宫女,大多为氐人,慕容冲听闻,自是不喜欢,随即将他们遣送入军营做那浆洗烧煮的粗活,另换鲜卑女子入宫来服侍。
此时当年被苻坚迁来关中的四万余鲜卑人,在三辅附近繁息生衍,人口已达四十余万。他们大多是鲜卑贵家子弟及婢仆,以降民身份入秦后,难免受氐人排挤,加之鲜卑人纵横草原时所遗留的一腔热血尚在,所谓“鸟飞返故乡,狐死必首丘”,无不盼着能迎回燕帝,重返关东故国,听说皇太弟高举复燕大旗,纷纷前来投奔,找些鲜卑女子入宫,自是不难。
那些宫女被押下去时,慕容冲听得外面喧哗得厉害,唤人来问时,却是有位宫女曾经为苻坚侍寝,不愿受辱,趁人不注意时,跳入殿外清池中,刚刚被人救起。
慕容冲不觉冷笑:“他们氐人就怎么高贵了,服侍我们鲜卑勇士,也觉得屈辱?难道活该我们鲜卑人受他们欺凌?把她送军中去,让我们的勇士教教她,怎样做一个听话的氐人吧!”
押送的亲兵本来尚对这女子有几分同情,听慕容冲三言两语,顷刻激起了怒火,连声应命而去,殿外便传来女子惨烈之极的挣扎和凄叫。
“苻坚的女人……”慕容冲依然一身洁白的素袍,坐于案边,一手撑着如雪的容颜,轻轻地嗤笑,快意的嘲讽,怎么也掩不住。
正心神大畅时,忽听得一侧的穿门旁衣衫悉索作响,忙回头看时,只见碧落青衣萧萧,沉默地向后殿而去。
那日慕容冲拿碧落冒险,一方面打算借她略阻一阻秦军攻势,让秦军形势更加不堪,另一方面则觉出碧落对杨定和苻氏情谊非浅,想由此让碧落彻底断了念头。碧落所处的那辆牛车之中,有着燕军最精勇的卫士相护,又只是露一露面,可确保她全身而退。但碧落自被他从牛车中放下,便一直静卧在床,连话也不说了。这些日子慕容冲忙于征战,一时无法顾及她,此时战局稍稳,心中正记挂着,忽见着她,忙追了上去。
“碧落,还在生气么?”慕容冲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到她的身上,微笑道:“瞧你,转眼便是深秋了,怎么也不知添件衣裳?”
碧落听若未闻,也没理搭在自己肩上的披风,由着那带了慕容冲气息的雪白披风,随了她的走动,缓缓自肩上滑下,飘零在拼石的地面上。地面正飘零的红枫叶,翻翻滚滚地,扑到了披风上,如雪地里渗入了新鲜的血,又似谁无瑕的肌肤,被扎了几刀。
慕容冲捡起,抖落枫叶,却又一阵风刮过,丹墀下的两株高大枫树,红云般绚烂跳跃着,簌簌的落叶如翻飞的蝶,有几片扑到了他怀中。
冷凝无瑕的洁白,火热决绝的艳红,两相映衬,的确怵目惊心。
他黯然而轻嘲地一笑,追到碧落房前时,只听“砰”地一声,碧落已经将门关上。
以前那个对他千依百顺,只向他一人展颜而笑的女子,竟将他关在了门外。
慕容冲迟疑片刻,还是推开了门,反手轻轻带上。
碧落正拿了水碧色的丝线,编着一枚剑穗。
慕容冲已经好几次看到碧落无声无息地编这穗子了,每次都看到她在编着穗上的莲纹,许是编得不满意吧?那朵莲花,从来就没有编完的时候,而那枚和慕容冲曾拥有过的一模一样的佛手玉佩,再也不曾有机会编入穗中。
碧落那双手,本来握剑远比做这些闺阁女子的事儿顺手;可慕容冲已记不得她有多久没握剑了。或者是多少年来形成的习惯,流彩剑始终挂于腰间,不知是不是因为久久不用,生了锈,所以显得比以往沉重许多,她偶尔扶剑时,看来很有几分吃力。
慕容冲走到她跟前,沉默地望着她缓慢得有些笨拙的姿势,许久才坐到她身畔,柔声道:“碧落,杨定没事,和苻晖一样,平安回到长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