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暐原是燕室之主,若慕容泓带了十余万大军辅助慕容暐回到关东,纵然慕容垂占了半壁江山,也不得不认可侄儿的正统名份。慕容泓皇室至亲,手握重兵,到时自当位高权重,诸将也少不了封赏,如此军心可定,也可如释雪涧所愿,不在关中自取灭亡。
算来姚苌已反,与慕容泓俱在关中腹地为乱,苻坚交出慕容暐,正好可以遣开慕容泓部,专心对付姚苌,该是两相有益的事,所以慕容泓说出这个主意时,是得到了众将一致认可的。
慕容冲是最不甘就此回关东的人,他却附和着众人之议。碧落分明捕捉到,他的眼底,分明有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当时便心中一凉。只有在苻坚身畔呆过的人才知道,苻坚同样骄傲,骄傲得认定自己有能力控制众多降臣,一意孤行放任着慕容氏和姚氏的壮大;当这种骄傲被挑战时,他绝对不会选择屈服。
果然,苻坚居然叫慕容暐写了招降信来。
只是慕容暐再懦弱无能,也不愿把弟弟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鲜卑部众就此葬送。他明里一套劝降书,暗里那套,必定是劝进书!
慕容冲说的好消息,多半是指慕容泓无路可退,不得不西进长安,与苻坚正面交锋了。
碧落一阵阵浑身发冷,连慕容冲那忘情的耳语和亲吻带来的幸福感都觉越来越淡薄。他的兴奋甚至忘情,分明只是因为有了杀苻坚的机会!
而碧落呢?苻坚,慕容冲,她该怎么面对?怎么选择?
她在帐中燃着草烟熏蚊虫,并不意外地发现,蚊虫给熏走了,她自己也给熏出了满眼的泪水……
但慕容冲很久都没有回来,久到碧落从混乱的思绪不得不转到对慕容冲的担忧上来。
她步出帐篷张望时,四处的篝火都已灭了,显然大部分兵马已经沉睡。天高山月小,夜黑星子明,喧闹了一整天的蝉噪声杳然无踪,不知何处的山崖野树里,传来一声声近乎凄厉的猿鸣。
深一脚浅一脚,沿了崎岖的路面,她走到了中军营帐前,看到了帐中还燃着灯,才略略放心。
“谁?”已有守卫警惕地高声喝问。
“是我。”碧落答着,走到他们跟前,才低声问道:“中山王还在帐中么?”
“中山王殿下么?离开大约有一两个时辰了!”守卫自然认识碧落,答道:“走的时候似乎不太高兴,脸都白了。怎么,没回去么?”
不是说有好消息么?
碧落心下着忙,说道:“哦,我再找找,可能去了别的将军那里。”
转身欲走时,忽听帐中慕容泓唤道:“碧落么?进来!”
一见惊动了慕容泓,碧落大是头疼,只得按了按腰间流彩剑,缓缓踱了进去,上前客气而冷淡地见礼:“拜见殿下!”
慕容泓正在擦拭着他的赤宵剑,闻言住了手,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她,神情极是怪异,说不上是可怜,还是讥嘲,好一会儿,居然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不敢当,坐吧!”
不敢当?这天底下,还有这个火烈男子不敢当的人?常人目为仙子般的释雪涧,他照样想污辱就污辱,想践踏就践踏!
不想和这人多作纠缠,碧落简洁挑明来意:“我是来找冲哥的,听说他已经走了,正准备别处寻他。”
慕容泓点点头,拿着粗布,继续擦着剑,说道:“他现在……应该在想一些事吧?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碧落不由急问:“他……他遇到什么事了?”
慕容泓没有回答,却闲闲说起了不相干的往事:“其实,我小时候挺妒嫉慕容冲的。他虽比我小两岁,却比我聪明,比我俊美,更比我尊贵。从小到大,有他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注意到我。不管是父皇,还是皇兄,从来不舍得说他骂他一句,有什么好的事情,第一便想到他;那一年大司马一职空缺,皇兄明明知道他才十岁,根本不娴兵法,还让他担任了这个位列三公手掌实权的职位。当时我便想不明白,他到底好在哪里了?就凭他的母亲比我的母亲地位高?就凭他性情柔和容貌俊美?”
剑锋已经给擦得很亮了,剑身的光芒蕴了淡淡的赤红,若有火花浮动,映在慕容泓白净的面庞,亦染上了殷然的剑气,微带嗜血的狰狞。
“可……冲哥对济北王殿下向来尊敬得很,从不曾说过半句不是。”
碧落坐直了身躯,下意识为慕容冲开脱。
慕容泓居然笑了笑:“我也没说他不好。一降秦,他的优点反成了让他遭受覆顶之灾的根源。从那时起,我便不妒嫉他了,却很恨他,恨他为什么去承受那样的奇耻大辱!他从小千人宠,万人敬,看来虽是温和,早给纵出了十分傲骨。就为了慕容氏的生存,他便把自己的傲骨消磨殆尽,甘心做了苻坚那老贼的玩物?换了我,我宁愿玉石俱焚。管他什么家族,什么皇室,都不如保全自己的骨格清贵更重要!这么个没有傲骨的弟弟,真的让我……很失望!叫他起兵,他给杀得大败;收他兵权,他若无其事;骂他损他,故意排挤他,他无动于衷;他还贪恋女色,心里眼里,只剩下了一个你!”
他将宝剑掷于案上,沉沉叹道:“我从小攀比的弟弟,居然变成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你是雪涧的好友,我真想连你都杀了,看他还迷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