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迟疑着踏入帐篷时,帐中已经燃了灯。
小小的一枝青铜碗灯下,释雪涧面色刷白,靠着柱子,紧搂着裹了灰布单衣的双肩,一双明眸,蒙了密密层层的雾霭,怎么也看不清晰,与碧落第一次在长安城外遇到的那个超脱出尘的女子相比,竟似变了一个人。
如同雪莲被生生采下,狠狠凌踏了一番;又如粗布包住的明珠,跌入了沟渠污淖之中,滚了一身的黑泥污水,再也无人去拣拾欣赏。
或者,她原来的选择才是对的。
她就该许给佛门,高蹈于世,远离俗尘,不该让任何男子碰她,即便是这个爱极她的苻睿。
碧落取了烙饼,拿酱涂了,递到她手边,自己靠在柱子的另一边,也卷了一张,就着清水慢慢吃着。
过了好久,释雪涧才沙哑着嗓子道了谢,拿了烙饼,一口接一口,努力地吞咽着。
“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释雪涧吃了一张,显然再没了食欲,望着那跳跃的灯火,低低地问。
碧落将另一烙饼撕开,一小片一小片往嘴中塞着,模糊地回答:“我看不懂人心。你的心我更看不懂。”
释雪涧双肩微微一动,碧落侧过头,居然看到她轻轻地笑了。
“看不懂……也好。看得太清,也是种痛苦。”她笑叹道:“我曾告诉过你,我从小便有着特别的能力,可以看到很多未来发生的事。我看到了很多我不想看到的,好在,大多事会发生在我死之后。”
碧落一惊,握住她的臂膀,柔缓了声音道:“姐姐,你想太多了。我们……都还年轻呢!”
释雪涧自嘲地一笑:“不年轻了,我已……日暮途穷……我从小就寄身佛门,清心修为,想逃过我的劫数,想这天下能逃过劫数。可恐怕都逃不了。我已感觉到……一切,已经越来越近。”
碧落忍不住道:“你感觉到了……什么?未来又会发生什么?”
她以为释雪涧不会回答,但她居然很快地回答了:“我看到了我……和很多人的死亡。三天之内,我会以最肮脏屈辱的方式死去,死在我最爱的男人剑下。而我死后,将有更多的人死去……关中将血流飘桴,千里无人烟……这一切,将由鲜卑慕容引起……”
碧落生生地打了个寒噤,本就难咽的烙饼硌在嗓子口,再也吞不下去。
“我……不甘心……”释雪涧的长睫,如垂死的蝶,颤抖地扑动着,扑在青玉样的面颊上,暗影沉沉。她有些神经质地轻笑着:“这几天,我一直要求苻睿放他回关东,不要和他对敌。今天苻睿答应了,可让我用自己作交换……我答应了。如果他走了,远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苻睿,或者,我们都可以逃开这一劫,我所预见的战祸终可避免。”
“苻……睿……”碧落透不过气来,紧抓了释雪涧手臂,惊道:“你是说,他……他也可能……”
“不可能!”释雪涧忽然抬起眼,瞳仁中终于闪现出了那种雪亮明镜的光泽:“是,我预见到……他明天就会死去!那么,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让他留在帐篷里陪伴我一整天,他……便不会死于大战之中!”
碧落颓然垂下双手,好久才道:“一定……不可能!明天我陪着你们,寸步不离陪你们,我不信,绝对……不信!”
还有一点她在惊慌中感觉出不对劲,可她已经不敢说出。
姚苌明明说,苻睿早已决定驱赶慕容泓回关东,为何释雪涧却认定苻睿要在关内与慕容泓大战?甚至苻睿居然以此为胁,一反常态地逼迫最爱的女人交付出自己的贞洁!
如今释雪涧与苻睿既已行房,现在提起这个,会怎样伤害到这个骄傲清洁的女子?
就让她,以为苻睿的妥协是用自己身体交换来的吧!
至少,苻睿很爱她,而且,她也绝对不讨厌苻睿,就如碧落绝对不讨厌杨定一样……
这一晚,她们几乎是拥在一起入睡,听着彼此不平稳的呼吸,到很久很久后才渐渐恢复安宁。
睡梦里,有隐隐的画角声,在山谷里幽幽地呜咽,再不知是哪里的将士,动了思乡之念。画角声轻微的颤音里,若有生离死别的惆怅和无奈,雾气般笼着,蒙昧而悲伤。
天光从门帘的罅隙中透入时,有人在帘旁叩着撑起帐篷的柱子。
二人都没睡得太好,各各撑了头坐起,披了衣,才问道:“是谁?”
两名苻睿的亲卫走入,却送入了两大碗菜肉粥。
那亲卫禀道:“五殿下令二位姑娘把这粥喝了,再去他帐中叙话。”
军中饮食很是粗陋,苻睿担心二人吃不惯,每日都让人为她们特地煮些菜粥羹汤食用,但很少这么早就来惊动。
碧落瞧着释雪涧依然气色萎蘼,猜测着必是苻睿经了昨日之事,更动怜香惜玉的心思,一早便让人送了可口食物来。
她遂取了一碗粥来,递给释雪涧,笑道:“吃吧,吃完了,我们去找五殿下。”
释雪涧喝了两口,便倦倦地摇了摇头。
亲卫急道:“五殿下有命,需看着两位姑娘喝完才许属下离开。”
碧落愕然,心中不禁纳闷。不想如苻睿这般好脾气的人,也有这样霸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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