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站到画前时,恍如一盆冷水扑面浇来,又似有一团烈火熊熊烧起。
画上那女子,浅浅含笑,绛唇如珠,一对梨涡如醉,眸子漆黑,似在望着自己,又似望着远远的虚空,透出一抹倔强的高贵来。
那眼神,果然很像慕容冲。
可那容貌,更像云碧落!
碧落忍了许久,到底伸出手指,点上那女子手中的桃花:“一朵,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
六朵桃花。
画像一侧,题了字体极熟的八个大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碧落跟随苻坚已久,日日看他批阅奏章,一眼便看出,那是苻坚的亲笔。
另在右下角有十六个小字,却颇是娟秀灵逸,与那八个大字的慨然大气截然不同:“枕畔香冷,酒浓无梦。何处寻卿?懒步芳尘。”
钻心地疼痛,如钉子般忽然钉入脑壳,让她喘不过气来,脚下一阵阵地浮软。
一双手适时扶住她的肩,托住她的腰。
杨定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低声问:“你怎么了?”
碧落颤着声音答道:“没什么……突然头疼。”
苻宝儿走来,将那画像一打量,道:“这画儿是很漂亮。不过,碧落,这里本就富丽堂皇的,就是没有这幅画,也很明亮啊!”
她伸出手来,摸着那幅画像,嘀咕道:“她比我母亲还美么?比我还美么?也不一定啊……”
话未了,已听到李嬷嬷在叫:“哎,小祖宗们,你们看就看,别摸那个!弄点脏了天王可饶不了我们!”
苻宝儿翻了个白眼:“谁希罕摸了?明天我让画师来,帮我母亲和我画个更美的!”
碧落回过头来,勉强笑问:“嬷嬷,这画挂在这里也有十八九年了吧?还和新的一样呢!”
李嬷嬷拿个纯白的细布,小心地拂拭画上根本看不出的灰尘,说道:“哪有十八九年?也就大概十年的光景。也不知天王从哪里找来的,挂上后把自己关在里面关了一整夜,出来时眼睛都肿着……”
她顿了手,“啪”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叹道:“哎,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呢?可真是老糊涂了,话这么多!”
碧落点一点头,苻宝儿却愈加地不服气,只在房中转悠,希望能找到证明这屋里主人不如她母亲的证据来。
不一时云嬷嬷过来叫唤:“你们几个孩子,都过来吃点心!”
苻宝儿应了,转过来寻杨定和碧落时,却只见到杨定对着那张画像发呆,忙问道:“碧落呢?”
杨定微笑道:“说是头疼,先回去了。”
苻宝儿点头道:“原来果然不舒服!刚我看你扶着她时够殷勤的,以为你看她今天漂亮,给迷住了呢!”
杨定尴尬一笑,拍拍她的肩:“从一大早出来转悠到现在了,不饿么?咱们去吃点心去。”
苻宝儿听说一说,果然觉得肚子咕咕叫起来,忙走向云嬷嬷正招手的配殿,嘴中却喃喃道:“这两个老宫人年纪那么大,应该不会害我吧?母亲还让我注意着,紫宸宫的东西一口不能吃呢!”
杨定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默默带了她去吃点心。
碧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紫宸宫的,只觉卧到床上时,头疼得已快要裂开。
青黛不放心,进来探了几次,碧落只推头疼,连晚饭都没吃,却不许青黛去请太医,说道:“出去吹了风,静静睡一觉就好了。”
但她在卧榻上辗转了半宿,终于明白,若是有些疑团不解开,自己的头疼绝对好不了。
宫人说,桃李夫人已经离开了十八九年……
云嬷嬷说,她长得很像桃李夫人……
李嬷嬷说,那画在十年前才挂入关睢宫……
奶娘说,要带她去长安,找她的亲人……
而碧落,今年十九岁……
奶娘要带她找的亲人是谁?她为什么会把画给了苻坚?
恍恍惚惚,碧落只记得苻坚清隽儒雅的面容,慈和温煦的微笑,还有那脱却了男女私情,渐渐具备了长者风范的关怀和慰抚……
碧落越来越不安。
在想到慕容冲传来的讯息后,这种不安如堤坝乍溃,巨浪涛天般将她冲击得猛地坐起,背上的小衣,已是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湿嗒嗒黏腻在身上。
“若闻苻坚败讯,速离长安。念卿甚!念卿甚!”
两句儿女情长的“念卿甚”,怀着多少相聚的希望!
而那希望的背后,必定是苻坚彻底的失败和巨大的失望!
秦王这几年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无非就是因为江东未定。他苦心孤诣甚至一意孤行发兵南征,寄予了多少年的精力和心血,碧落一向便猜得到,可一向不愿往深处想。
可她现在,似乎不能不想!
苻坚……
到底是不是她的亲人?
而桃李夫人……
是不是她的母亲?
窗外北风寒瑟,暴冽的呼啸声中,不时夹杂着枯枝被吹断的脆响,“嗒”地一声,似敲在谁的心上。闷闷地疼,更觉喘不过气来了。
碧落猛地坐了起来,颤着手取了茶壶,倒了一盏茶来喝。
茶水早就冷了,碧落也不管那冷意直沁到肺腑里,将周身毛孔都激得涨开抖索,一气饮尽了一盏,又重倒了满满一盏,“啪”地倾于自己面颊上。
冷冰冰的水带了隐约的茶香,顺着额前散发,顺着深浓眼睫,顺着精巧鼻尖,顺着柔润下颔,一滴滴垂落。好久,好久,当终究再滴不下一滴水时,碧落扯过架上搭着的擦脸布胡乱擦了,开始收拾起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