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日记:离开大陆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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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1961年(3)

以上几个例子也可以略表示甲戌本早于一切写本。

现在我可以谈谈“正义的火气”。

你若记得我前年发表的《容忍与自由》,就可以明白我所谓“正义的火气”是什么。

“正义的火气”就是自己认定我自己的主张是绝对的是,而一切与我不同的见解都是错的。一切专断、武断、不容忍、摧残异己,往往都是从“正义的火气”出发的。

我在一九四六年北大开学典礼演说,曾引南宋哲人吕祖谦的话作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懂得这八个字的深意,就不轻易动“正义的火气”,就不会轻易不容忍别人与我不同的意见了。

我当时引那八个字,在场的一千多人大概至多只有几个人懂得那八个字的重要性。

你说你“到了老年,火性始稍大”。我请你想想吕伯恭的那八个字的哲学,也许可以收一点清凉的作用吧!

写的太长了,乞恕我老年人太啰唆!

适之 五十,双十之夜

适之老师:

我是何等的惶恐与不安呢!为了《红楼梦》问题,又累老师写相当长的信,老师公务这么忙,健康尚未完全恢复,我这一次到南港小住已麻烦老师不少,现在又要您费如许精神,我倒悔不该提起那个问题了。

赵冈的文章希望老师也不必答辩。甲戌本早出晚出与老师《红楼梦》研究的贡献毫不相干。老师研究的中心点是(一)《红楼梦》是曹雪芹自传(我也主张是曹的自传唯宝黛恋史疑有纳兰容若的故事在内);(二)《红楼梦》写一个满洲贵族“坐吃山空”,结局是“树倒猢狲散”,乃自然主义文学杰作,这便够了。况且甲戌本尚未经过科学考古法的鉴定,早晚问题,赵冈那些话是不能决定的。我惭愧虽买了一部,至今一字未阅,像这样懒惰学生,做老师的真该打她手心。可是那些日子,我真忙得不可开交,这次贸然便想替《作品》撰《红楼梦》问题的稿子,若非老师阻止,又要闹笑话了。老师的善意及爱护我之深,我哪能不感谢。

上周有个朋友告诉我在某报上见老师与记者谈“正义的火气”曾提到我,报名她已忘,正想查究,读老师赐函才知所以然。我素主张正义感是盲目的,需理智指导始不误用。拙着《天马集》有几篇即发挥此理。

敬请道安

学生 苏雪林敬上

十月十五日

1961年10月14日 ①

雅南:

你的《红楼梦》杂记,你给你妹妹的信,我都看了。(我还没有看见你的《一团和气》。)

我觉得你的杂记是可以发表的。你读小说很细心;有些很有趣味的新发现,是细心比勘本子的人才能够指出的。你指出的庚辰脂本六十九回以及七十三回比高本(程乙本)多出不少的字,都是值得指出的。

但七十三回的邢夫人一段话,颇与第二回冷子兴说的贾家的世系有些不相合的地方。你已指出脂庚本“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我藏的甲戌脂本与庚辰本同。你引的高本“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似是亚东校改本;程高本实作“也有二子,次名贾琏。”

(第二回)说迎春,各本有这样的不同:

甲戌本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庚辰本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己卯本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女,政老爹养为己女。(据俞平伯校本)

程甲乙本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

戚本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妾所出。

(俞平伯合校本“疑当做赦老爷前妾所出”。)

看七十三回邢夫人的话,显然甲戌本与庚辰本第二回关于迎春的话都有错了。这一点颇像我早年指出的第二回冷子兴说“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宝玉比元春只小一岁,与十八回说他们“虽为姊弟,有如母子”,不相符合,这些地方好像都只表示曹雪芹的小说是陆陆续续、先先后后,不是一气写成的;他又常在贫病之中,精神有时不能贯注;后来书未写成,他就死了,没有修改调整的机会,致劳后人的各种方式的修正。

你的两点结论:一、贾琏不是邢夫人所生;二、也不是与迎春同母,我想都很对。你从一个女人的观点来看《红楼梦》,看出了许多东西,往往有我们男人不注意的。

六十五回庚辰本写尤三姐有“一对金莲,或敲或并,没有半刻斯文”,你指出全部《红楼梦》的女人,止有尤三姐写的是小脚。这一点好像没有人指出过。俞平伯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是用八种本子合校的,有六十五回的抄本凡有四种:庚辰本、己卯本、戚本、山西新出来的甲辰本,都有这十三个字(戚本作“或翘”)。我曾请一位满洲贵族后人看这一段,问他,“这里写的还只是说两只活泼的脚,还是说一对小脚?”他说,“是说一对裹小的脚。”这是你的一个发现!

我个人的看法是:这里可能止是写两只好看的脚,“或敲或并,没半刻斯文”。不一定是小脚?两只小脚未必能有这样活泼?

但我不敢坚持此说。尤秦两家出身不高明,可能不是旗人。

关于《红楼梦》里记的西洋进口的物品,从前已有方豪(天主教的学人)先生等作专文指出过了。我已在《考证》里指出《红楼梦》十六回凤姐与赵嬷嬷大谈太祖皇帝南巡,贾家、甄家、王家接驾的故事是曹寅在江宁织造任内的实事。凤姐说,“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那时曹寅任江宁织造,二十一年之久,李煦(曹寅妻兄)任苏州织造,二十九年之久,还有久任杭州织造的孙文成似也是他们的亲戚,这三个织造是和外国贸易有很大关系的,故“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并不是过分的“吹”。

你说,那些“吃、穿、外国东西”……都是在八十回之内。八十回以后,偶有写衣服的,“都是很平常”,甚至于九十七回写新妇宝钗也只有“盛妆艳服,丰肩软体”那么几个字。你因此“不由得不怀疑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一个人的手笔”。(你原文作“两个人”,上文说“怀疑”,似应说“一个人”吧?)这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发现。

古话说,“三世仕宦,才懂得穿衣吃饭。”你的观察是很有理的。

关于你喜欢宝钗,而不大喜欢黛玉,我也大致赞同你的看法。曹雪芹写宝钗,下笔很委婉,似乎没有多用贬词,但有两三处是有意写宝钗的深谋远虑的。如金锁上刻词,与玉上刻词是“一对”,是一例。如二十七回滴翠亭上听了小红坠儿的私语,宝钗用的“金蝉脱壳”的法子,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是一个更明显的例。你说是吗?

我今年把我藏了三十多年的《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出来了,预约卖了一千四百部。我自己留下了一百部,快送完了。今托燕娟邮寄一部给你看看。祝你们都好。

适之 一九六一,十,十四夜

1961年11月6日

今天有美国外援机构旧名I·C·A·, 本月一日起改称A·I·D·(美国国际开发总署)在远东各国援助中等学校的科学教育的主持人员在台北集会。在台主持人为哈利·施密特,曾邀我在他们第一天开会时作二十分钟或半点钟的谈话。当时他说参加的人不会过十六人,所以我答应了。近日我才知道他们不但在报上发表了我“讲演”,并且印了请帖,帖上说开幕典礼主要节目是我“讲演”(《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所以我不能不郑重想想这个场合我应该说什么话。我昨天决定把我要说的话用英文写出来。昨天不幸上下午都有几批客人来看冬秀,所以我到晚上才有工夫写出一篇可讲廿五分钟的演稿,写到早上两点钟才写成。

我的话是三十五年前的老话,但在今天似乎还是没有人肯说的话。

1961年11月12日

台大医生在十一月七日给我检查一次。心脏专家陈炯明先生与内科代理主任宋瑞楼先生都说我的心电图表现不大满意,似有了左边血管阻塞的现状。他们要我在床上睡了五天。七日晚间,他们还送一位护士来管我!

我听命睡了五天,昨天才辞去护士,今天才出了“戒备期”。(前天陈医师来做“心电图”,说很好;血压是100/70。)

(一)心电图结果及脉搏情形,与二月间发病前完全相同。

(二)医生说必须要做到下列各点:

(1)最近五天要完全休息,停止一切活动,不能见客;

(2)这五天内,每天最少要躺在床十二小时以上;

(3)吃的东西要淡;

(4)要请特别护士;

(5)每天一千步的散步,必须停止。

1961年11月17日 ①

这天早晨,我在床上试听我的脉搏,还是很不规则,很多间歇。两天来都是如此,不解何故。(去年三月曾有此现象。)

午前,台大医院陈炯明医师来,他也不能说明脉搏何以如此不规则。他不信是地高辛的关系,但嘱我暂停。

1961年11月20日

我也曾到大同,但没有赶上这种“晾脚会”。我们徽州人也有“晾”字,凉去声。北平也有这个字。

大同晾脚会 ①

童敏

平绥路上,山西的大同,是西北的重镇。来到这里的人必定要观那代表中国古艺术美的北魏的石佛。但有人能于瞻仰石佛而外,更抓住机会,欣赏一下晾脚会的实在不多。

晾脚会,作客大同的人说是赛脚会。其实大同人说的晾,并不是赛。晾,只是晾女人的脚,展示出来,给大家品评品评,小到怎样程度,端正到如何程度,并没有赛的意思。若比现时竞选美人的之赛美会,比比脸孔,再看看身上谁的诱人地方多,旨趣是迥然不同的。

大同人对于晾脚会,看成妇女一桩很重要的事。一个女人若能有一双被人称赞的小脚,实在觉得可贺可喜。在她们一生命运上讲,恐怕比脸孔的漂亮,并不差到哪里。

晾脚在大同,也不像如今时髦的赛美,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这有一定时间:每年阴历六月初六;有一定的地点:在大同的后街。这条古老的街道,是否就是以前晾脚最盛时期的晾脚专用街,无法知道。到每年晾脚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晾脚妇女,就不召集而至。她们晾脚时,随便在摊子旁边小凳上一坐,两脚像出卖一样伸出来。有的打开她的裹脚布,任你观赏,受人赞美的就特别高兴,为门楣争光。作客的人往往也有人笑她们的,她们并不在乎,但她们若看到一个大脚女人,那简直要被她们笑死了。

这种晾脚风气,究竟怎样起来的如今又怎样还牢不可破地保持下来?搞不清楚。相传是从前因为帝王爱小脚,每年从民间选妃子,以脚小为标准,等于奖励小脚,就盛行在西北大同民间了,比任何地方都来得正经。对于这点,连大同的老汉,也说不出所以然。反正大同女人脚非小不可,脚不能裹得小,就无脸见人,或去寻死上吊,不算稀奇。我在大同时,看到过两次晾脚,一次正是冯玉祥盘踞西北,一次是日人进大同不久。这二次以冯时为盛,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她的脚在五六百名中居第一,我估量至多不过二寸五六。日据时代,虽有民族学者来参观,官方特别鼓励参加,但参加者寥寥,连三寸的都少。

西北的缠足风气,大同恐怕是最盛的地方,真是如火如荼。别的地方都在放脚,唯大同人无动于衷。冯玉祥在西北,主张放脚,贴出标语,不料一贴出,民间立刻出现了骂他的民谣,便知西北缠足之风,盛行到如何程度,晾脚又怎样牢不可破了。那民谣是:

冯玉祥,坐不长,大脚小脚画满墙,

大脚是他老婆,小脚是他娘。

1961年11月23日

今天来了一位德国学人,报上称为狮子岩王子。他名H·P·勒文施泰因,在十九年前(1942)曾写信给我,说他痛心于中国所受战祸,发愿要到中国投军,为中国作战。我回他一信,请他想想歌德自记他每遇到政治上最不愉快的情形,他总勉强从事于离本题最远的学术工作,以收敛心思。故当拿破仑战氛最恶之时,歌德每日从事于研究中国文字。又其所着名剧《埃塞克斯》的“尾声”乃作于来勃西之战之日。(我记歌德此节在《留学日记》七,484页。)

此君得我回信,颇受感动。后来他竟继续作教授生活。他曾在他的着作里引我此信。

此事我久已忘了,但他始终记得,故今日特别要求来见我。

德国史学家勒文施因今天抵台 ①

着名的德国史学家P·勒文施泰因于今天下午自港抵台,将对台湾作三天访问。

P·勒文施泰因是联邦德国政府出版与新闻部的咨询专家。在这三天里,他将拜访中德文化与经济协会理事长朱家骅博士、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博士、国防部长俞大维博士、新闻局长沈剑虹先生。他还将于明天晚上在台湾大学作一次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