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得乱尘如此的出尘脱俗,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亲近之感,拱手对着乱尘说道:“先生谬赞,老生代兄弟谢过了。”乱尘原意隐在人群中不去答话,但这黄忠情意切切,他不敢推辞,从众人间走上前来,奉揖还礼说道:“乡野小子,拜见黄老将军。”刘贤等人见人群中突然走出这么一个恢广昭荡的风采少年来,心中各自寻思:“难道他便是那神仙下凡?哎呦!这等好事怎得让黄忠这老东西给先捡了去!”只听得黄忠恭敬无比的答道:“老将得识先生尊范,幸何如之。”那魏延亦是收起了平日的骄狂气,不敢拿眼来看乱尘,拜道:“魏延失礼之罪,还望先生宽恕。”乱尘微微摇头,告歉道:“将军何罪之有?当是在下扰了诸位的要事。”
那刘贤一心以为乱尘是那神仙下凡,有心巴结讨好,更是期盼乱尘赐些什么宝物来,直搓着双手呵呵的笑道:“仙长大驾光临,何须与他们这般的庸人说些闲话?仙长请城中宽坐,小的这就命下人们准备佳酿美宴。”他既开了这口,其余陈应鲍隆等人亦是随声附和,生怕落了人后、得不到乱尘这么个“神仙”的赏赐。乱尘瞧的恶心,将衣袖轻轻一拂,不卑不亢的说道:“诸位皆是朝廷命官,岂可因我这般的小民乱了轻重?在下另有他事,告辞了。”
说罢,乱尘拂袖欲走,刘贤等人面面相觑、哪晓得乱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个也不顾得身份,伸手来拉乱尘。可乱尘是什么人?莫说他们这是胡乱拉扯,便是有心擒拿,又有哪个能摸得到乱尘的身躯衣袖?众人只觉乱尘近在眼前,可无论自己如何双手拢抱拉扯,乱尘却始终如轻烟一般,缥缥缈渺、难分虚实。诸人平日里皆是自视甚高,此刻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抓不住乱尘,自然是想不到乃是自己轻功低微所致,反而更以为乱尘是那善舞烟云的仙人,一个个口中呼道:“神君!”“神仙爷爷,别走!”“神仙爷爷,赐下长生不老药罢!”乱尘耳听得这般的贪妄谀词,说不出来的恶心,也不与他们废话,轻飘飘的从人群间走出,欲往那南山走去。
哪知他方走了几步,便听得背后马蹄得得、有人大喝道:“大胆贼子!留下命来!”旋即便觉察身后厉声呼呼,已有数十支利箭往他后背攒射而来。乱尘耻于其人,轻笑道:“谁可留得我的性命?”他话音虽轻,但言语间神采自显,当真有俯仰世人、无双天下之慨。也不见乱尘转身,只是袍袖微微挥动,那些羽箭噼噼啪啪的落在地上。他双足一错,身子如闪电般趋退,竟是倒退着来拿那人。黄忠、魏延二人见得情势不利,口中呼道:“先生请留情!”说话间二人双双飞出,四手来阻乱尘。乱尘不意伤人,右掌轻轻一挥一拂,登时将黄忠魏延二人迫退了丈许,众人见得乱尘轻描淡写间便将己方的两名高手震退,无不惊惧。
便在众人惊诧的当儿,乱尘已是立在来人的马前,左手一抄,轻叱一声“起”,已将来人如小鸡般提在手中。来人也真是个软骨头,连连的求饶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刘贤等人亦是同声呼道:“神仙手下留情!”只不过他们惧于乱尘神技,哪一个敢近得前来?乱尘手掌轻松,来人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待得来人灰头土脸的站起身来,乱尘才瞧清他的样貌,小对眼、八字胡,身上虽是穿着华贵的锦衣,但其身材矮小、容貌又极为猥琐,更有股说不出来的奸恶相,直是觉得鄙视。刘贤等人这才敢拥近前来,七手八脚的替他将灰尘掸了,问道:“赵叔叔,您没事吧?”此人便是这桂阳的太守赵范。他原在太守府中与刘度、韩玄、金旋三人喝酒看戏,听得下人回报这南山霞光之变,便引马来看,他远远的见到乱尘要入得南山,心想不能让闲人坏了蔡家的好事,故而发令阻止。不过其做事无度、又好枉杀,一出口便欲取乱尘性命,反倒是被乱尘收拾了。只听得赵范没好气的说道:“他是什么人?怎么……”他原想再骂上两句,但一想起方才之事不觉胆寒,却不敢再说出口。刘贤答道:“叔叔,这一位便是山中的神仙啦。”赵范啊的一声大叫,旋即摆出一脸的谄媚之色,说道:“仙君请留步!”乱尘轻笑道:“怎得,大人还想取我的性命?”
赵范连连的摆手,谄笑道:“仙君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肯现世降瑞,乃是咱们桂阳城的福分,赵某既为桂阳太守,招待您老人家更是份内事了。”乱尘苦笑道:“诸位大人搞错了,在下一介布衣,并非是什么山中的神仙。”赵范道:“那您为什么执意要去山中?”乱尘道:“我来南山,是要见我家的师父……”他念及慈师、心中伤感,再不愿与赵范等人纠缠,自顾往那光障走去。
这光障金紫、犹如实质,他方才又是见过了黄忠、魏延二人力劈光障而不入,呼吸之间双手已凝满了力气,欲要与这光障拼上一拼,孰料他双手甫接光障,那金紫的光障却是空若无物,容他轻轻松松的将双手送了进去。乱尘心中诧异,思道:“这光障怎么回事?难道是专为候我而来?”他往前又走了一步,半个身子已过了光障,正迟疑间又听得众人各个仰天惊呼,他抬头举目一看,却见得山上扑下一只白鹤来,那白鹤身形巨大、翅展奇长,待得扑至乱尘身前,利爪往石地一抓,已然落在地上。白鹤目光极善,双眼始终不离乱尘,乱尘不由心道:“这白鹤缘何而来?难道是师父久在山中候我,故而遣这白鹤下山来接?”旋即又是一愣,苦笑道:“我这般的劣徒,又如何能使得师父如此待我?”他正出神间,白鹤已是走到他身前,缓缓蹲下身子,露出宽背来,口中更是咕咕作响,似是在请乱尘坐他肩背。乱尘自觉惭愧,却是不敢坐鹤而去,赵范刘贤等人已是发了疯似的一起往前扑来,口中喊道:“老神仙,带上我罢!”一个个想要随着乱尘钻过光障、一同升天享乐去。
可那光障却有灵性,往外一探,只将乱尘一人包裹入内,其余人等只觉撞在一团棉絮上,却是一个也不得进。常言道,进退之间、自有分寸,可赵范刘贤这般的妄人又岂会自爱自知?一个个前赴后继的冲撞往来,直撞得头昏脑涨,却始终不肯歇手。反倒是黄忠、魏延二人乐得自在,立在一旁凝神看着乱尘,只觉乱尘举手投足间俱是大家风范,但年岁却又是这么的轻,脑中将天底下有名的少年人物都想了个遍,唯独那“曹乱尘”可与面前这人的样貌、武功相符,但世人皆知“曹乱尘”已在凤仪台上战死,这人死岂能复生?二人猜不出乱尘的身份,也不觉得如何的懊恼,只是生出说不出的艳羡钦敬,但觉有生之中见得这般的少年人物已是万幸。这一时,那白鹤一声高鸣,用头轻拱乱尘,乱尘终是难辞好意,跨坐在白鹤背上。
白鹤将羽翅扑棱棱大张,高鸣了一声,瞬时冲天而起。乱尘骑在鹤背上,起初心中有悸,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便是这么闭目间,他忆起昔年十岁时初次随师父下得常山去,也是这般的趴在左慈后背上,这转眼一晃已是十余年,天下间的白云聚散、物是人非俱是汇于脑中。他长长久久的叹了一口气,终是睁开眼来,看着身下的青山白云间,众人已微不可见,只瞧见南山气势磅礴,峰峦起伏,重岩叠翠,山谷幽幽,秀丽清雅。那白鹤在云间绕了又绕,直往深山中飞去,放眼处森绿竹海连绵不绝,清溪小涧蜿蜒其间,天地造物之美,莫过于如此。
乱尘自下了常山后,从未有过这般的清虚平宁之感,不自觉间眼眶微红,口中言道:“吾心向水,君心向山……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师姐,你还记得这两句罢?昔年咱们对问过无数次……今日……今日……咱们这天南海北的,终是别了。”
白鹤似是能听懂人话,在高空中咕咕的低鸣,以回应乱尘这延绵不绝的伤悲之意。不知觉间,乱尘已是骑鹤到了山顶,但见其间云雾缭绕、仙气环边,白鹤驮着乱尘按下云头去,乱尘深吸了口气,只觉天地间的灵气缓缓的涌入体内,好生的畅快。那云山竹海有如飞瀑,不过瞬息之时,白鹤已是落在地上。乱尘抬眼望去,只见眼前十八座巨圆天坑,天坑中皆有碧湖,湖心各有一座七丈高的金銮宝塔,十八座宝塔俱是大放出紫气碧光,端的是磅礴大气。而当中一座宝塔更是高逾十余丈,周边霞光环绕,与那竹海碧湖浑然一体,当真是天地造化、犹不可及。
乱尘感慨这造物神妙之际,听得山谷空响,有人说道:“回来罢!”那硕大的白鹤轻展羽翅,陡然间成了一只不过寸许的纸鹤。乱尘瞧的心奇,随在那白纸鹤后启身缓步、环塔而行,只觉湖水忽冷忽热,粼光逼人。及至到那垓心的金塔之下,乱尘双足在塔身上轻点,数个纵跃间,已是登得塔顶。
他既上得塔顶,便见其地方圆丈许,有四人两两对坐着弈棋,正对着乱尘的便是其师左慈,坐在左慈对首的那人头顶无发、烧有九个戒疤,乱尘只瞧了一眼便已认出了他乃是那普净师伯。另一对弈棋的却是一老一少,老者坐北、白面长须,少者坐南、清奇童身,他二人盘膝对坐,青烟袅袅里端的是华光万丈、姿神端严,比之左慈、普净这般的修真妙人都胜上许多。乱尘既见了师父,这一路风雨间积在心中的诸般感情似洪水决堤般涌出,双眼间的泪水止无可止,扑通跪在左慈面前,大哭道:“师父……徒儿……徒儿……”他心中伤痛难忍,到今日终是尽数爆发,又怎能再说出话来?左慈轻放下手中的棋子,扶住了乱尘的肩头,只觉自己双手微微发抖,嘴唇翕张不止,却始终不知如何说些什么。师徒二人默然相对无言,尽化作眼角的两行清泪。
这一时听得稚嫩的童声说道:“左慈,枉你随在南华身边修道多年,怎得到现今还是跳不出世间情恨?”他语声虽稚,却如长辈般训斥左慈这般的得道高士,左慈受了他的聆训,松开手来,缓缓坐回棋盘间,由此默然不语。乱尘正哭得伤心,哪管这小童的说话,双手紧紧的抱住左慈不放,浑如当年常山上的那个十岁的少年般。那小童看的直是摇头,平伸出左手来,教那白鹤落在他掌间,旋即拳头轻握,白鹤如轻烟般飞散而去。他正摇头间,北首的老者笑道:“师兄,你既言修道者无涉爱恨,缘何现在你也是将头儿轻摇、似有感伤一般?”那小童先是一笑,旋即叹道:“师弟,此间事关千万人生死,我缘何不伤?”——这少者皮肤细嫩光滑、不过七八岁模样,却是为师兄,而老者早已白眉白发,为那百龄之相,却是为师弟,这般的老少互易,倒也奇怪的紧。
他二人候了一阵,见乱尘始终是陷于神伤之中,终是双双出手轻摇,但见他二人袍袖无风自鼓,两股柔力将乱尘离地托起,须知现在乱尘周身皆是混元真力,遇得这两股外力他自然而然的发力相抗,可这一老一少二人之力竟似天地无穷、教乱尘无所抗拒,竟被这两股柔力托到二人面前。幸在二人并无恶意,只是教乱尘居中坐在棋盘前。经由这么一动,乱尘渐是收拢了心神,只向他二人看了数眼,便觉少者威严、老者慈蔼,隐隐然间却不敢再与他们目光相对。到得此时,乱尘方知这二人并非肉体凡胎,向二人恭恭敬敬的奉揖行礼道:“小子乱尘,拜见两位仙君。”那二人正襟危坐着受了乱尘这一拜,亦双双向乱尘拱手行礼道:“南斗、北斗见过圣君。”乱尘心中大惊——原来这二人竟是那南北二斗!须知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二斗。所谓“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斗六星、化作童身,为“延寿司”,可增减阳寿;北斗七星、化作老人,为“生杀司”,可除名死籍。可以说,人世间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轮回皆在这二人手中。这般的要神于此,乱尘岂敢受此大礼?他欲要偏坐一旁,可只要他稍一用力、双肩便似被一股无形的万钧巨力压住,怎么也起不了身,只得苦笑道:“两位仙长,便是我当年是什么圣君,如今入世已有二十余年,早已是人间的皮骨肉相,你们又何必对此礼待?”那南斗正色道:“你前世于咱们有讲道之恩,咱们拜你,乃是理应之道。不过你今世要拉得我二人来淌尘世的浑水,故而你方才拜我们,我们亦是坦然受了。这便是恩过相抵、互不相欠。”乱尘讶道:“仙君话中何意,可否明示?”南斗摇头道:“天机在时,岂能言说?”
乱尘见多了各路高人对自己说这番的话语,心中早已无比的厌烦,蓦然间难以自制,高声道:“你们总说我有那天命加身,可如今我已在这里,要杀要剐、取了我性命便是,何须做如此如此多的铺陈?更是要害得无数人惨死?”南斗道:“你不应劫,这生死如何可衡?今日你师父、师伯在此,我也与你明说了,你生来便负着天下罪,故而要杀天下人、受天下苦。”北斗道:“师兄,你……你怎得连这都与他说了?”南斗淡然道:“师弟,这二十余年来敲打他的人还少了?便是陆压道君与他数次的提点,他可曾懂了?昔年讲经时,圣君老人家一直说,‘倘若他年落得凡间,当是且行且歌、且哭且笑、且生且死,方不负了天地沧海之寄’。你看他这些年有行无歌、有哭无笑、有死无生,尽入了那虚执之门……”他说得恼火,又对乱尘说道:“乱尘,你自诩人定胜天,可你看看今日今生,你这一步步走来的,哪一步不是咎由自取、落尽了死局?世人皆言你聪慧无比,依我来看,你当真是蠢不可及,你当真再这般的走下去,世人生者十不余一,到时你再来见我,敢问你愧是不愧?!”
南斗原意当头棒喝骂醒了乱尘,可乱尘却是悠然望天,苦笑道:“救人于水火,那是圣人之为。我自常山入世已近十年,心早已倦了,还要管着这人间的他事做什么?”他越说越是伤心,“人人都说我有这富贵之命、聪慧之才,可于我心底,却是千万般的不想。我不要这什么圣君转世,我只愿做个平平凡凡的人,过平平凡凡的日子。”南斗道:“你不愿便可了得?那我与师弟在此枯守了千万年,见多了妻离子散、黑发白头,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哪一种没见过?世人也皆以为我二人操持生死、何其的畅快,殊不知往来者一世的千般苦万般痛俱在眼前,我二人却不能救,这般的苦痛有如那油锅煎熬,我们可曾因不愿而离了?盘古开天,我二人生为南北二斗,司掌生死轮回之事,此乃命邪、如何肯改?”北斗亦是说道:“乱尘,自古朝代更迭,必有大乱。汉室得国四百年,如今国祚已尽,正当乱时。不过其年久远,又是代暴秦而天下大一统,千万年间的亡魂怨气积压日久,天地难受其重,故而要杀生而救生,此便为天劫。这般的天劫一旦应数,必将是山崩地裂、万里白骨,这俗世间的一切飞禽走兽、花鸟草木一并要亡的。天劫过后,犹如灰烬重生,方能出得新芽,此便是先杀而往、死去新来的道理。只是这一桩天劫攸关三界,便是我与师兄二人主管生死也不能窥知。圣君昔年在火云洞讲法,忽是心神跃动,终知天地人三才有此大难,天劫落时,除了他这般的十数位圣人可不灭不散,余者皆要灰飞烟灭。故而他舍身救世,自那火云洞中脱出,不惜在冥河中剐了自己的圣人造化,下得凡来,只为千万般苦楚由他受了,三界不至于草木皆烬。昔年佛祖割肉喂鹰、圣君舍身救世,皆为旷世大德。”他久修妙道,原应无形于悲欢爱苦,此时却是说的伤婉,南斗不由得说道:“师弟,你又动得尘心了。昔年圣君便曾说过,咱们二人该当是无喜无悲、无物可拘。知与不知、为而不为,自有分寸。圣君昔年下凡,温德殿以恶行而扬善,那一干神佛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到头来却应了这天劫之数,一起下凡历难。所谓咎由自取,便即此果。师弟,这般的事,不要再想了。”
北斗道:“师兄教训的是,我尘心始终难除,好生的惭愧。”南斗微笑道:“既知有尘,缘何要除?除与不除,俱在心中。心即是尘,尘即是心。”北斗闻言沉思了一会儿,终是面现微笑,那南斗方是说道:“乱尘,咱们不说前世昔年的旧事,只说今生之事。”乱尘苦笑道:“今生之事?呵呵,我都要陪着师父在常山上终老了,今生还能有什么事?”南斗转头又问左慈:“左慈,他欲随你去常山清修,你留是不留?”左慈抬头来看乱尘,满眼尽是慈爱之意,可口中却是说道:“他生当受劫,常山之上,如何有他的容身处?”乱尘只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收回的泪水又是沿著两颊流下,心中又惊又伤——我竟是这般的惹人厌,师哥不要我了、师姐也不要我了,连师父他老人家都不要我了!
南斗见得乱尘伤心,口中说道:“宁搅千江水,莫动道人心。乱尘,你师父师伯乃是我擒来的。你在江东乔府所遇的天地人三才大阵也是我假借乃师之手传的。便是你要来这南山寻师,也是我布局引你前往的。我且问你,我这般的搅了你的心,你怨不怨我?”乱尘素来不与人相争相恨,便是阴险无耻如那司马懿、卑弥呼,他也不曾有过怨恨之意,此时却无端的对这南斗起了恨意,恨意愤愤之下、隐然现出杀心,左慈、普净二人说是弈棋、其实一直旁观不语,此时见得乱尘拳头紧攥、浑身微微颤抖,心中俱是难过不已。孰料道,乱尘身子抖了一阵,拳头却是陡然松开,口中说道:“若是怨恨一个人,便能解了所有的忧愁,那世间也没什么伤心事了。”南斗面色由悠转喜,笑道:“孺子可教也。”
他转头又向北斗道:“师弟,你且将此间的缘由与他说了。”北斗方要言说,乱尘却道:“万事皆有因缘,当是随心所欲,事已至此、我亦已在此,又言说些什么?”南斗道:“妙哉!妙哉!这俯仰间,宛若见得当年圣君的风采。师弟,咱们的事你不与他说,却与左慈普净讲了。”北斗虽是面对着左慈、普净,可目光却始终不离乱尘,只听他娓娓说道:“你二人随在南华仙师身边修习百年,想必也会得卜算之法,可知这天下之变?”左慈道:“天将大乱,尸骨暴于荒野,草木燃于兵火,今此一乱,自历朝以来,从未有之。”北斗点了点头,说道:“可有挽救之法?”左慈道:“天降罪衍,儒者杀生、道者避世、佛者求渡,救己尚难,何及他人?”北斗摇头道:“这道理原也不错。不过因得圣君下世,却是不对了。你身为人师,却是任性妄为,不传他武功心法,只教他典论经学,好教他不得伤人。殊不知大道在天,你不教他便可自学,反是失了循循善诱的美意,倘若你当年如吕布、赵云那般的传授武艺,他绝不可能有今日之功,这边是‘人欲天争、天却不成’的道理了。”左慈听得怅然,俯首拜道:“弟子愚不可及,反是害了乱尘,请仙尊降罪。”北斗摇头道:“咱们今日只与你论事,不及功罪。再者,人其所为、自在己心,他人怎么做,与你这个师父何干?”他又问普净:“普净,你弃道入佛,原是想寻得那解脱之法,至今日可曾解脱了?”普净恭敬的答道:“弟子苦读佛经,不见极乐宝地、逾觉枷锁于身,到得今日,有如万斤铁索。”北斗道:“‘始知抱柱者,久矣溺深潭’,这一句乃是昔年圣君曾讲过的佛经,我且送与你。”他见左慈、普净二人俱有所思,心中宽慰,这才娓娓说道:“圣君入世,即为乱尘。他生当学常人不能达的武艺、恋常人不能得的美人、得常人不能得的帝位,自然也要受常人不能受的苦、做常人不能做的事、杀常人不能杀的人。故而先有虎牢关一役,吕布原可大胜关东军众,十八路诸侯之灭不过弹指一刻间,至于那董卓也不是吕布挟大胜归京的对手,这天下原可平宁,却因了乱尘一战,吕布胜而却输,天下大势因而胶着,这四海的诸侯回师后因此而拥兵自重,危乱之局、便此深埋。再待得凤仪大婚,乱尘怒发冲冠,虽是杀了董卓,却连累得吕布的韬光养晦之计不成,数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如那丧家之犬奔走……此间乱尘的种种行迹,或搅局、或乱世,皆有后应,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北斗初时训斥左慈、普净二人时,乱尘觉他辱及师尊,心下颇为难受,但听得他言及自己幼年学武之事,当真是字字如针,乱尘越想越是难过后悔。待得北斗提及虎牢一役,他想着当年自己初回中土,不知是非好歹,只是想护着曹操、赵云等一干兄弟的性命,在百万军马前大战了一场,便因这一战成名而被那董卓看上,故而有郿坞之约、荥阳之围,此间步步惊心、几多生死茫茫,让他颇为心伤。其后又至渭水长歌、凤仪大婚,他脑中转圜变换的尽是貂蝉与张宁的芳颜,二人一个雍美、一个清冷,俱为当世绝殊,可转眼间又是双双落泪的寒景,犹如自己又到了那温侯府的寄傲楼前,大雪沙沙下落,天地一片茫茫。
南北斗见乱尘的俊脸上犹如结了一层寒霜,知他向来为情所累,这番话又是勾起他的心伤。南斗道:“往事如烟,尽已过去。这世间斗转,哪一件景、哪一个人,能得长久?所谓‘云在青天水在瓶’,没有过去,又岂有将来?”北斗微微一笑,道:“云在青天水在瓶,师兄,妙哉!”
乱尘心下也为这七字所动,回过神来时,只觉面上一片冰冷,原是那泪水受了体内的寒气所扰,竟是凝结成冰、挂在脸上,乱尘伸手轻轻揭了,说道:“乱尘此生既是受负而来,这般的苦楚伤痛,也是命中注定,谁也怪不得。”南斗道:“你不怨天地么?你亦不怨圣君么?”乱尘道:“怨有什么用?如今师姐也嫁了,寞影也死了,都已如轻烟。便是再有多大的灾厄,我将自己千刀万剐便是了。”南斗道:“舍己为人,是为大德。可你偏不能这般的死了,你须得去求。咱们道家总是讲无为而治,可这一次须得你全力而为。你若不为,那老天爷便要逼得你为。如若不然,事情又岂有自己勉励进取的转机?”乱尘心神一凛,说道:“恳请仙尊赐予宝训,弟子聆听谨记。”南斗道:“时至今日,我也不愿瞒你。这一次请你来,便是要你再生涉世之心,万不可避于常山上终老。”乱尘哑然失笑道:“仙尊要我怎么做?下山做那侯爷、还是将军?董卓都已死了,我对他不住,本不该活着,若不是寞影度命救我,我早与他一齐入得地狱了。”南斗摇头道:“董卓作恶无数,自然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你却是不会。”乱尘道:“我当如何?”南斗叹道:“若你自顾求死,只会再尔入世,这世间烽火一日不息,你便要生生世世的受这天苦。”乱尘悲道:“用情一世,已是极苦。要我生生世世,还不若董卓的十八层地狱。”南斗叹道:“如此之苦,圣君当年早已知晓。他于天地间发下宏愿,故而天地才与了三界转圜的机会,不然天崩地裂、尘归尘、土归土,万物重回混沌,这千万年的光景俱成了湮灭……乱尘,话已是说到如此份上,你可懂了?”
乱尘只觉悲痛难当,张口欲哭却已是哭不出来,良久之后方是说道:“非是天地刑于我,乃是我自刑于天地。呵,以我一人之苦换万千人的不苦倒也欢喜。”他口说欢喜、面色却极是凄凉,南北斗竟尔无法接语。过了好一时,南斗才缓缓说道:“乱尘,祸福休咎,皆自心生。你喜也好、不喜也好,这一世的路、总要走得,这一世的妄,亦是不来不去、不增不减,总是难逃。”乱尘心中怆然,一阵清风扫过塔顶,吹落来一片竹叶,闲闲洒洒的在眼前悠转,乱尘伸手轻接住竹叶,说道:“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我自求出世,似在竹叶山海,可天偏要做这清风,飏空飞转,何刑至斯?”他又将手掌松了,看那竹叶缓缓被清飞卷起,在飘缈烟云间浮浮沉沉,不知何时方能落地。
这一时,普净自棋盘间坐起,双手合十道:“《楞严经》有云,心净则丹,心空即药。不著一物,是名心净,不留一物,是名心空。空见为空,空犹末空,空忘其空,斯名真空。乱尘,我与你师父不如你、全天下人也俱不如你,你怎得还是执迷不悟?”南斗道:“普净,他懂似不懂,你却是不懂似懂。这盘棋,你已下了八十余年,可是解了?”普净长叹道:“这局棋,我日思夜寐,已是手谈了无数局,若是可解,又何须等到今日?”南斗点头道:“偏执之心一日不去,别说解局,便是三五步内,便要困于其中。可惜,可惜!”他又问乱尘:“乱尘,三年前,玄武执明送你入缘梦圆中见那寞影,你可曾听他言及‘百年之约’一事?”乱尘但见左慈、普净二人双目间泪光盈盈,昔年沧云山间的生离死别宛若近在眼前,他心中冰凉一片,点头道:“昔日生死两别,到现今已有八十四年,这百年之约只余一十六年了。”南斗道:“十六年……这百年之中天下英雄辈出,竟无一智士可解此局。乱尘,你可曾想过,到得百年赴约之日,此棋不解,其人何为?”乱尘道:“弟子不知。”南斗道:“你是不知,还是知而不欲言?”乱尘心下一片混乱,他并不懂棋,但初见此局,便觉此棋如那修罗战场,一眼之下尽是黄沙万里、白骨森然,其势汹汹,倘若能解,那白冰复生、白火清醒或可为之;不过此局若是不能解,那百年之约怕会是百年之梦,到头来,梦醒事空、冰火二人尽为飞烟。乱尘实不愿说出来伤了左慈、普净两位师长,但内心深处,却知道这般的厄景迟早成真,过了好一会方是说道:“弟子言与不言,其约仍在眼前,又何苦寻了烦恼?”南斗道:“不谈也罢……左慈,你上前来。”
左慈缓缓走至南斗身前,在乱尘盘腿并排坐了,静候南斗吩咐。南斗挥袖一拂,将身前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扫了,只听得叮叮作响,那百余棋子尽落入两只瓷碗中,棋分二色、却是黑白分明。但听得南斗道:“左慈,你既是他师父,便教他弈棋之道罢。”左慈道:“弟子领命。”南斗又问乱尘:“弈棋之道,当是白先黑后,待得收官之时,子多者胜。你选黑棋还是白棋?”乱尘苦笑道:“黑白无常,先后无端。还是仙尊且选,小子随侍便是。”南斗点头道:“先人后己,诚为美德,那我便执白子,你执黑子罢。左慈,我与他下一步,你便与他讲一步,其后由易及难,便是遇到难解的路子,你可与普净一同教他。”南斗望了一眼乱尘,又道:“弈棋有如做人,咱们时日长多,切忌不可燥急。”左慈见乱尘轻轻点了点头,方是说道:“尘儿,棋局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白、黑棋子各一百五十枚,固有‘枯棋三百’之语。弈棋之道,在乎‘围’字,有所谓‘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这棋坪上的围、解二字与兵家争斗的生死二字并无异同。”乱尘见师父说的极为郑重,正色说道:“弟子记住了。”
左慈又道:“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有一。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枯棋三百,白黑相半,以法阴阳。局之线道,谓之枰。线道之间,谓之罫。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及今,弈者先于四隅分定势子,然后拆二斜飞,下势子一等。立二可以拆三,立三可以拆四,与势子相望可以拆五。近不必比,远不必乖。”言罢,便让乱尘在左隅角星位落子。乱尘今日初是学棋,但听得这弈棋之法却与道家言说大同小异,加之他才思聪慧,片刻之间已窥得这弈棋之道的门径。不过左慈有意从简入繁,从气、提、目、地、空、劫六基讲起,再至尖、长、立、挡、并、顶、爬、关、冲、跳、飞、镇、挂、夹、断、跨、虎、挤、拆、逼、封、点、品二十三般步法,他每一步都详细的加以讲演,若是乱尘难以明白,他与南斗互相收子,非得等乱尘晓得这一步上下前后的联系后方肯再是落子。幸在乱尘天资卓越,起初还不时停子询问,待得一局败后,乱尘再不相问。又过两局,乱尘已可尝试着落出棋子,虽远远不能胜于南斗,但落子有意、暗含变通,十子之中偶尔有一子为得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