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亡灵(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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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被侵犯的白衣

你复扑过去,抱住夏泉,欲与她再交配,从组成她身体的粒子中吸取活力——活人一样的力量。这跟生育、娱乐或奸尸都不相同。但这时有人抓住你双肩,一把掀翻下来。你忍住疼痛,恼羞回头,见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头儿,白发蓬张,胡须凌乱,额头暴突,双目狭小,带着病人,骂骂咧咧,蹦蹦跳跳,舞拳踢腿,哼歌唱曲。几百名病人围着老头子,挥舞密如果林的氧气瓶,纵情欢呼。你明白,这便是医院的暴动者,逃离亡灵之池的病人,拒绝回忆或重历灾难,要把带给他们痛苦的医院掀个底朝天。你悔惭不已,又担心对夏泉不利,就用身体把女人挡住。你为自己竟有这样的勇气而吓了一跳。最后唤起的,还是父性。但这又出于自私——夏泉是你的“女儿”。

“不是要见识一下医生怎么死的吗?这可是火星上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哟!”老头儿嘿咻着,与病人们愉悦地互扯衣角,扭来扭去,刻意显示身体很好,并无疾病,更非死人。他已脱下病号服,换上医生着装。除了不佩戴红十字,其他跟医生一模一样。有的病人手执白大褂,好像羞羞答答,暂时不好意思穿上。他们一致欢唱:“不必陈述病史啰,可以忘掉痛苦啦!”

你想,病众之前真的是束缚在了电子神经或人工皮层中吗?又是谁把他们从牢笼中释放出来的呢?你问老头儿:“你是谁?”一个名叫卢梭的病人踹你一脚:“小鬼,连爱老都不认识了吗?”卢梭脸上长满恶疮,看上去颇为吓人。他的四肢、躯干和头部还丛生着青红色的小肉瘤,正纷纷溃烂。你明白过来,爱老,就是声名显赫的爱因斯坦,病人暴动的大头目,乱世之祸的总根源。你曾经为找到这人,煞费苦心,竟未料在此时相遇。

老头儿见到你,眼睛一亮,拉风箱般喘吁,趾高气扬说:“没错,没错,我就是爱因斯坦,但他们更喜欢管我叫格瓦拉,啊呀,可不敢当哟。火星太小了啦,这儿的游击战是小儿科。坦率讲我有私心。我有个儿子,他陷入疾病的苦海,摆脱不了死人情结,我要找到他,把他拉出来,不再做亡灵。他有远大前程,要紧紧跟随我,开辟光辉未来。还好,这死孩子终于找到了,就是你呀,杨伟兄!我久在寻汝。吾儿胡不归?我给你写过好几封明信片,答应给你寄生活费,说要来探望你,绝对不会弃你不管,却没有你的一句回音。你这阵子跑哪里去了?是这害人的医院让你迷失了方向吧。真让人着急呐。”

你又大吃一惊,这才记起,的确曾经有个声音反复在你耳边说:“吾儿,归去。”你自然是有过父亲的,但他不是早死了吗,怎会在火星上重逢?刚刚脱离亡灵之池,你便有了“女儿”或“母亲”,又遇到了“父亲”。大家争相拥有你。这为你出了一道选择难题。但你对老头子不像对夏泉那样,有亲切感,便畏懦奉承:“您穿这身衣服,的确威风凛凛呀,比院长还有型呢。”

自天而降被称作爱老的“杨父”威严地对你说:“吾儿,我们才是灵肉一体!别人怎么待你,都不要轻信。瞧这衣服,你也得穿。的确是从医生身上剥下来的,就像剥野兽的皮,快意且新鲜呢!医生横行霸道,作威作福,用吃药取代生活,把大家弄到这个鬼地方来,毁坏吾家吾国,让我们父子骨肉分离,实在可恶。所以才要打烂医院。病人是在替天行道。我们潜伏在这里,就是为了有一天干大事呀。病人的数量是医生的千百倍,为什么要听命于他们呢?铸就人生命运的地方,是在病人心中,而不在医生的会诊会上。我们已经走出死亡的水牢了,不会再死了。杨伟兄,你说对吗?”老头儿上气不接下气,胸部发出裂木般的嘶鸣。

你看着这奇形的男人,心想他也是亡灵,不敢回答。爱老咳出两口浓痰,又说:“不相信医生真的死了吗?带你亲眼看看吧。他们才是不折不扣的死人!扭扭捏捏做什么呢?哦,不需要数学了噢。那些公理定理全是假的,是医生拿来吓唬病人的。他们用这玩意儿制造了关押我们的牢狱。最恶心的便是数学。世上本来没有这种东西。说什么数学原理不因时间的推移而变化,也并非因人类的发现而存在,这不过是氟哌啶醇营造的幻觉,正如空间、时间和物质,统统是认识的错觉。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哟!医生就可以借口数字医疗来谋财害命啦。谁说我是数学家?格瓦拉绝不接受这个侮辱的称号。杨伟兄,你敢说自己是天杀的数学家吗?”

“啊……”你往后缩去,在胸前抱紧双臂,像要保护自己,左右晃动身子,把夏泉遮挡严实,不欲她被老人瞧见。夏泉却眨巴眼睛往外看,腥臭的酒气也从胃里返出来。她把你往边上拉,若要挺身保护自己的病人。

爱老抽动鼻翼,闻到酒味,一眼看到女人,淫猥笑道:“杨伟兄,别怕哟,我怎会与吾儿争抢半老徐娘呢?”卢梭就把一个女性带过来,向你介绍:“你爸爸的女朋友,冬露,医科大学双硕士,优秀的实习医生,正攻读博士学位。”冬露容貌端庄,神情肃谨,挽住爱老手臂。爱老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舍施般喂这女人。你心想,这是你离开亡灵之池后遇到的第二个女医生。她也跟病人站到了一起,亦是医院的背叛者吗?你又难堪地去看夏泉,见她双目圆瞪,咬牙切齿。冬露应该比夏泉年轻二十岁。

老头子像食唾鬼一样擂击胸脯:“谁说我们不是医生?谁说我们是医院的敌人?谁说我们搞暴动?不,这是起义,这是革命!病人才是最好的医生!病人才是医院的主人!只有病人才会把医院真正当作自己的家!医院把我们囚在水牢里,像海渚之鬼一样活着,一遍遍历经灾难,没完没了给我们打针吃药,不正是连死人也不放过、连尸体也要榨干吗!没有了病人,医生从哪里收红包呢?却未料到,痛苦反倒唤醒了病人。我们要救自己,也要救我们的孩子,更要救我们的家国!以为小打小闹搞搞医药分开的改革,就能骗住病人吗?嗬,重要的是衣服。在医院,只看衣装不看人!只要穿得像那么回事,谁能说你不是医生?就可以名正言顺高谈阔论器官移植基因解码干细胞疗法了,别以为我们不懂这套把戏。但我们一旦弄清了这骗术的机关,就要打它个稀巴烂。然后狂欢。吹啊弹啊,唱啊跳啊。好过瘾哟。听说医生刚刚召开了驱魔大会?还举行了文艺演出?别把病人真当死人。还是不要只演给院长一人看吧。让病人也上台露露脸吧。医生觉得只有自己是活人,久久霸占生命舞台,这算什么呢?跟病人商量过吗?不是说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嘛。披着白衣的伪君子不懂得病人的痛苦。他们只是在看,而我们是在体验!这二者根本不是一回事。医生就会用华丽辞藻包装生命伦理学,让病人生不如死死不如生,自己却寻欢作乐花天酒地。呸,别把病人不当人。就算亡灵也有人权么。哦,吾儿,我这一路考察发现,各个病房都在准备自己的节目。医生既然有此雅兴,病人也得配合呀。说不定我们的演技更胜一筹呢。千万别说我们是僵尸。格瓦拉虽然患有严重哮喘病,但这无法阻止他一往无前战斗到底哟。”

爱老身体中爆发出又一阵剧烈咳喘,似要把他撕裂。冬露急忙为他捶背,又从他衣袋中,掏出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对准他口中喷了两下。老头子才没有憋死,又奖赏般取糖给女人吃。然后他继续舞动像是演出服的白衣,就如这是雄孔雀的羽饰。病众大声叫好。你心有异怖,却受到煽动,竟也有了欢喜之情,好像覆压在你身上的病痛,从此就要连根祛除。你想幸亏自己也是病人,同样走离了亡灵之池。

爱老把夏泉从你身后拉出来,推到卢梭怀中,调皮地挤挤眼:“女军医吗?年纪不小了,但长了一副可爱的娃娃脸。来火星工作不容易呢。为负责起见,还是让病人鉴定一下吧。她不一定配吾儿哦。同意吗,杨伟兄?”你愣住不知说什么好。

卢梭扯掉夏泉脖上挂的十字架,把她按倒在地,吃快餐一样奸污了。卢梭是一个因卖血而被感染的艾滋病患者。平时在病房,面对爱老,他表现温和平静,逆来顺受,但对待普通病友,却会忽然像狼一样爆发,这时谁都不敢惹他。你敢怒不敢言,却觉得这样也好,你终于卸下负担。你有了新的庇护者——“父亲”。你为爱老未亲自与夏泉交配而释怀并遗憾。这其实不错,却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