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亡灵(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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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彼岸岛

女人引你漫游。你们像情侣或战友一样,开始了对世界的探索。才发现医院占地不小,跟你以前住过的那座相比,规模也属宏大。至少从外表上看,它是扎扎实实存在着的,而非想象的产物。院部整体建在一匹橙色的陡峭山崖上,藤壶一样弥漫,初看有世外桃源感。烟雾中笋出一堆堆白色盒式建筑,参差重叠,螺旋盘升,大约便是病房了,形如世界文化遗产吴哥窟、金字塔和万里长城的错杂拼接。其间有离散的诸多银色金属反光,应该是各式医疗机械,漫天星辰一样。

电梯已停运。你们爬消防梯。到高处,见一个十字形红色镂空钢架,电波塔般孤零零筑于基岩,标有“三〇一”字样。不远处能见到火葬场的焰云。风刮得更凶。雾气忽然散逸开来,风化崖层剥落一片,向外看去,见空间广阔,自然和人工的构造起伏在一个巨型半球形透明穹顶下,它几乎把整座山岳笼罩住了。果然无一滴水,更没有大海。穹顶之外是一泻火红的高原,连绵铺开,一望无际,往下延展渐变为平原,又弥布沙丘、砾石,散落着环形山、峭壁和峡谷,也是锈蚀状。地平线若隐若现,浮出一线逶迤黑墙。不正是你落水时见到的红色星球景象吗?它竟然是真的。但不见夜叉鬼,它们或许躲在某个角落里吧……颇似王陵的穹顶已现裂隙。置于封闭空间中的医院似乎遭到损坏。除了火葬场的柱柱黑烟在不停喷吐,还有缕缕雾气沿裂缝渗入,夹掺浓密的赤色尘埃,被大风吹得离乱。一队队机器白蚁不知从什么地方爬出来,密密麻麻攀附于穹顶,忙碌着修补建筑物的破损结构。这幅图景果然跟漫画一样。你和女人站在这庞大的界面,就如两只小虫。你正想问这是哪里,便听她轻轻吐出一声:“火星。”

你暗自心惊:火星上的医院吗?难怪不能随便出去。你很早就听说过这个名字,知道它是宇宙中一颗岩石行星,多年前由佛教徒组成的探险队发现。它的质量和重力偏低,大气中百分之九十二是二氧化碳——严重缺乏氧气!地表遍布沙漠和撞击坑,没有成形的液态水,空气稀薄寒冷,低气压,强紫外线,常刮尘暴,所有条件不适宜生物生存。但居然在这里建起了医院,制造出氧气、药品和亡灵之池,收治这么多病人。这岂不是一件离奇之事。而你也身处其中。你是怎么至此的?活着还是死后来的?这跟那支传说中的僧侣探险队有何关系?……你又看“三〇一”标志,嗅到了战争气息。你记起,在“和平方舟”号上,利奈大夫曾透露,人类早已在火星上建起战地医院。这不是神话或骗局。究竟谁跟谁打仗呢?亡灵之池与眼前的现实交错在了一起。像生跟死一样,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也模糊了。

“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你问女人,想着她的军衔是什么,上尉还是少校?

“若说逃掉,越过天边那道黑墙,才能走出火星。”夏泉说。

“又能去哪里呢?”你想,佛经上说的地狱,莫非就是火星?

“海那边吧,有彼岸岛,据说是‘非想非非想之地’。但谁也不知道怎么去。”

彼岸岛?非想非非想之地?你脑海中呈现一幅图画,便是横跨亿万光年的宇宙医院,它织构成所有星系的核心及旋臂。你似乎曾在那里漫游,看见无数病人在地狱般的时空中挣扎呼号,死而复生生而复死。那便是彼岸岛——更大的亡灵之池吗?

你问女人:“你没去过?”

“怎么可能。”

“为什么呢?”

“三〇一基地有条规定:只有以前去过的,才能去。但全院上下谁也不曾去。”

“你想去吗?”

女人像面对一件用于祭祀的器皿般默默盯着你。

“是因为恐惧吗?”你被看得心虚,冒失地问。

女人似乎被你说中心底隐情,脸色陡然变得难看。她复从衣兜摸出酒瓶,像那是用来自卫的武器。似乎只有酒鬼才能在这来历不明的火星医院撑下去,光靠打针吃药可是不行。但竟然是医生在带头这么做。你想,莫非夏泉像紫液一样,也是转世再造?所以才百无顾忌。游荡在医院的亡灵不仅是病人?难怪身为军医也会感到恐惧。他们与病人一起被困在了红色星球,跟死囚没有区别。她一定也无所适从。到头来,她不再相信自己效忠的,以一种离奇的方式背叛了它,走到了无法决定自己生死的病人身边。

复活本身已不足为奇,说不上它是奖赏还是惩罚。但关于复活的身体形状,自古至今,却使人困惑不解。你知道,使徒保罗曾将这个问题在《哥林多前书》第十五章中加以讨论:“或有人问死人怎样复活,带着什么身体来呢?”他指明这种问题是愚蠢的。如今看来,这却也不是多大一回事。你曾从紫液那里得知,器官再造为病人提供了再生之机,就连大脑也可以移植,拥有替换型肉体的新人分分钟可以产生。紫液便是这样的作品——万古教授按照她生前的皮层模版,在计算机上进行基因编辑,打印出多细胞实体,使她在死后重返世间,有美人的脸,也有美人的身。简单来讲,只要控制了数据,就能控制生命的过程,在条件具备时,甚至可以造神。量子计算机和大脑神经学密切衔接,玩出惊天魔术。人工突触可以把大脑的能力复制到芯片上。叙事代入治疗是另一种方法,它重塑垂死病人的心智,虚构出小说般的梦幻世界,令其无忧无虑活在其中,从而逃脱病痛乃至死亡。意识上传也从实验室走向应用,把病人脑子中所有东西包括精神、思想、记忆扫描出来,转换为数据,上传至人工智能机器,以实现生命的无限延续。意识既然可以依附于一种载体如脑蛋白,那么为什么不能用另一种载体比如机器皮层来储存呢?认知处理过程完全可以通过本源培养而不是既有神经元来完成。生命是由其表达的信息模式而非其特有硬件配置决定的,再造生命就像在一张白纸上画上几笔那么容易……

不知亡灵之池采取的是哪一套方案。观感上,它颇像传说中的人工海马体,只是在规模上放大了许多倍。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医院能复活死人及其肉体,那么为什么不赋予新生命以健康体魄呢?技术上这实在是举手之劳。为什么还要让大家在病房中承受苦难折磨呢?大概就是把病人当活人了。因为只有活人才感受痛苦,有了痛苦才好求医问药。医患双方方能在互存共赢中一并拥有世界感。总不能让医院的存在基础崩溃吧,哪怕是在火星上,也要追逐这座壮丽幻象。然而制造万能治病仪的目的又何在呢?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飞船失事了?”你问。

“不知道……我来到时,已是这样子。”她说。

“你从哪里来?”

“这已不重要。”

“那就不要为难自己。”你仿佛又不自量力担负起了劝慰者的角色,学着电影中人物的话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有我是谁,我常常在想,思考这些问题还有没有意义?但没有答案。如果大家真的已经死过,是否就无所谓了呢?既然不能去到海那边,那么还是找万能治病仪吧。至少试一试,看看它有多么神奇。”

“还在想这个哟。小伟啊,病人还是把问题考虑得太简单。”她仿佛努力去拾捡白衣天使的自信,“我是医生,死都看遍了,怕什么。是我救了你,而不是你救了我。最坏不过再死一回。跟做一个阑尾手术差不多嘛。”

你诧怪她为什么不拿交配来作比喻。但你想到,在寻找万能治病仪的过程中,就有了机会与女军医多做互相治疗,这种体验聊胜于无,或可缓解苦闷。不过你也略觉痛惜——你们之间本来还可以发展出另一层关系,更为正常和持久。但那是什么呢?总之不仅仅是父女或姐弟吧。你心中泛出一层微温的惧怯。但在火星这样的异域,事情怕是统统不能正常和持久。亡灵之池让一切关系变了。让死去的病人以活人的样子活下去,不知有何深意。大概连夏泉也未必真的知道。所以期盼中的医患关系,或许只在漫画里才能展开吧。

赤黑烟雾又漫涌上来,把医院覆蔽。穹顶外的沙漠荒原隐去,环形山、峭壁和峡谷也被遮没,就好像它们是画出来的。你又怀疑,作为世界感的一部分,宇宙中的这座小岛或许也是人造的。你跟随女人从高冈下来,仿佛回到坟茔内部。你听到了死人们秩序井然的浊臭呼吸,在每一个角落此起彼伏。医生又当着病人面喝了些酒,脸泛红霞,光彩照人,忽然对你说:“我的样子可爱不?”蛮笑着往你脖子上吹口气,少女般的戏耍中挥发出成熟妇人的严正和倦慵,让你目瞪口呆无所适从。难道她也在思忖你想过的那层诡谲关系?她难以忘怀自己刚做医生时的美好青春时光?……你又记起那个名叫紫液的人工合成人,她是从一个被敌人杀害的女烈士的尸体模版上复制出来的。你后来又一次杀死她并奸了尸。不知她是否也已再度复活,这一回要做什么样的人。

你看夏泉的眼光直了。在你眼中她不再仅仅是一具由受精卵发育来的肉体,而更是一个情感丰沛的女人。但瞬间她又变了,变得缺少任何感官可及的成分,身体中却布满渔网般的空洞,整个人是敞旷的空间,是虚空。这把你吓了一跳。数不清的微粒点缀在她已不年轻的血肉之躯里,这些电子和原子核高速旋转,它们相隔的距离至少是自身体积的十万倍。女人到头来仅仅是一个物理学影像,她的“真实形体”则是虚假的。你和她的交配不过是两堆六乘十的二十七次方个原子在摩擦。你闻到的她体表气味,感到的她肤骨温度,看到的她眼目光熠,听到的她口舌呓语,无不是这些无意识的粒子在自旋。它们源于一百三十七亿年前的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爆炸。这是这个世界最让人感到狐惑的。

很久以前,这些粒子还散布在跨度数万亿公里的太空中,那里除了它们并无他物。数十亿年前,也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些宇宙灰烬终会组成一个人的眼睛、皮肤、骨骼或大脑中的一千亿个神经元。它们在彼此相隔遥远的多颗星宿深处幽灵般游荡。当恒星解体时,这些粒子随着炽热的气体呼啸向外飞出,占据了星系中一个小小角落。而相似的星系还有数千亿颗,分布在范围大得惊人、直径达一万万万万亿公里的时空中。由于某种机会,这些粒子在行星的海洋中聚集,在闪电和火山的刺激下,形成氨基酸,为生命的诞生打下基础。在漫长岁月中,它们曾游动在某个三叶虫的壳里,或栖身在数千万亿个细菌中,一些还凝聚在某只昆虫的复眼中,与它一起见证了几亿年前的景观,还有的曾存在于恐龙蛋的蛋黄里,或随着冰河时代某头猛犸的喘气而被呼出。它们也曾化身为海冰及流云,组成雨滴或雪花。而今,它们筑就了女军医的身体,营造了她的眼睛、舌头、乳房、结肠、卵巢、阴道和脚趾,以及她的脑髓、神经和思想意识。是这些东西救了你,又与你结合。

你耳边回响起女人的话音:“……就是粒子的位置重新摆了摆。”但这一切是偶然的吗?其中的因果是什么呢?这里面就有你与女人那层神秘的关系?你相信,亡灵之池是真实的,万能治病仪也是存在的。人是虚空,疾病也是虚空。它们没有本质,却共同构成了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只要调整某些微粒在虚空中的轨迹,不就能造出一个新的岛屿来吗?这可以是一颗星星,也可以是某种医疗器械,还可以是人类的肉体和思维。医生掌握了操纵原子和编辑信息的本领,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但他们跟原初创造者相比又有什么不同呢?

女人像又一次知晓了你的心思,正容相告:“别想多了,那是想不通的。医学还太肤浅。我们之间也不会有更复杂深入的关系。从宇宙的另一头看过来,火星也是彼岸岛,偶然放在这里。一派朱赤,却无光明。白色和黄色的药片四处散落,再就是黑色的氧气瓶。红十字是唯一的亮色。这样的处境,不取决于任何人。不要说患者了,就连医生也无法选择活着的时间、地点、形态和方式。我们像鲁滨逊一样。这些事情超出了医技,让人无能为力。因为这个,大家互相憎怨,又只能待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有更多的交集,精神也好,肉体也罢。医疗技术越复杂,人际关系越简单……哎,只要有酒喝,就还算好嘛,做什么都成。我可不像那些胆小鬼医生,害怕你这个死病人乱来。但酒在火星,比氧气还稀缺。存货基本用光。农场的酒窖也坏了。然后才能去说水和食物……”

你忽然歇斯底里喊道:“你表面上是个女公知,骨子里却是个吃货!”你不知这么说,是否算是消解心中的无形压力。你才想起,你见过的女人,无不在吃吃喝喝,把这当作头等大事,仿佛以此为面具,掩饰住她们的生育本能,也不再屑于谈婚论嫁。在这个世界,这些都是不必要的。但这正是她们与现实做斗争的武器。她们不像男人那样热衷于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乃至打打杀杀、嗜血如命。这反使她们豪气勃发落拓不羁,获得了解放与平等。这是乱世,你不能以常情去看待她们。

你不禁想到早年看过的一部电影《异形》。也是在孤岛一般的险恶境地,类似医院的保护性载体遭到入侵,男人统统死光,唯一活下来的是孤胆女英雄,独当一面,杀掉魔怪,救了世界。这位夏泉,身材娇小,迷恋酒精,痛苦彷徨,除了救你,其他行为不可捉摸,但到了最后关头,当会是最强悍的,将力挽狂澜,帮助病人找到离开了亡灵之池也能活下去的办法。这么一想,你就宁愿跟女人待着,要她罩着你。你害怕她再走掉。你们其实不是父女或姐弟,而是庇护者与被庇护者的母子关系。你又端详一回她脖子上挂的十字架,它发出的红光烧烫了你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