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沃金斯刚才的那番话里,最让年轻工程师感到难受的,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深刻道理,尽管这个道理被极其粗俗的话语所掩盖,但是,认真思索一番后,希培昂甚至感到惊讶:为什么之前没能发现农场主反驳自己的理由,以至于遭到如此无礼的拒绝。
事情明摆着,截至目前,希培昂从未考虑过自己与艾丽丝之间存在的距离,这种距离不仅来自彼此财富的差异,还包括种族差异、教育程度差异,以及地理差异。最近五六年来,希培昂已经习惯于从纯科学的角度看待矿产,在他眼里,钻石不过是碳元素构成的标本,其功能也就是摆在矿业学院展览馆里供人参观。此外,希培昂在法国的生活环境,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远比沃金斯一家的生活条件优越,因此,他完全忽略了这位农场主所拥有的钻石富矿的商业价值。他甚至从来没有注意到,在旺地嘎尔特—山丘矿主人的女儿与法国工程师之间,存在着某种差距。倘若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也许,这位巴黎人,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高才生就会想到,此刻,他正处于人们所谓的“高攀婚姻”的边缘。
沃金斯给予的严厉警告令人痛苦地击碎了他的幻想。希培昂的心地过于善良,未能提前认识到沃金斯的坚实理由,年轻人太过实诚,因为遭到拒绝而深感愧疚,毕竟,在内心深处,希培昂知道这个拒绝不无道理。
尽管如此,这个打击还是太沉重了,现在,希培昂必须放弃艾丽丝,他突然感到,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年轻女孩已经成为自己最亲爱的人。
实际上,仅仅在三个月前,希培昂·梅里才认识艾丽丝,那时候,他刚到格利加兰。
一切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希培昂抵达南非的那日,天气很糟糕,炎热高温,尘土飞扬,他刚刚从北半球,经过长途旅行,来到南半球。
与希培昂同船抵达的还有他中学时期的同学,老朋友法拉蒙·巴尔德斯,这是他第三次来南部非洲狩猎游玩。希培昂与他在开普[8]分手。法拉蒙·巴尔德斯动身赶往巴索托,准备在那里招募一小队黑人武士,然后率领他们出发狩猎。与此同时,希培昂坐上一辆由14匹马拖拽的重型驿车,即将穿越草原,踏上通往钻石产地的旅途。
这位年轻学者随身携带了五六个大箱子,都是他一刻不愿分离的重要物品,足够装备一座真正的化学和矿物学实验室。可是,旅行马车只允许每位乘客携带50公斤行李,这些宝贵的箱子只好托付给拉行李的牛车,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运往格利加兰。
驿车有四只巨大的轱辘,车身罩着帆布篷子,里面安置了12个座位。随着马车涉水蹚过一条又一条河流,车身也一遍又一遍地被河水浸湿。拖车的马匹成对套在一起,旁边还增加了几匹骡子,两个马车夫并肩坐在车前,灵巧地驾驭着马匹,其中一个车夫手执缰绳,旁边的助手则挥舞长长的竹鞭,犹如一根巨大的鱼竿,不仅用来赶马,同时给拉套的马匹指引方向。
马车沿途经过布佛堡——一个坐落在新威尔山脚下的美丽小城,翻过山梁,来到维多利亚,然后直奔奥兰治河畔的霍普敦,那里是所谓的“希望之城”,从那里,奔向金伯利,再到主要的钻石产地,就没有多远了。
这段旅程大约需要8至9天,十分辛苦,穿过光秃秃的草原,沿途景色始终单调而荒凉:红色的原野,散布着冰碛般的石块,灰色的岩石露出地面,黄色的稀疏草丛,干枯的灌木。一路上,既没有农田,也看不到漂亮景色。远远地,散布着一些可怜的农庄,当地殖民政府把土地出让给农庄主,并委托其接待过往旅客。但是,接待的条件十分有限。这些简陋的客栈,既不向男旅客提供床铺,也不向马匹提供干草。仅能提供的几听罐头食品,还是辗转运到这里,售价昂贵得离谱!
拉车的马匹需要填饱肚子,于是,只好把它们驱散到草原上,让它们自己去寻找藏在石块下的野草。第二天早晨,马车上路之前,重新找回马匹就成了一件麻烦事,往往浪费大量时间。
原始落后的旅行马车剧烈颠簸着,在这条蛮荒的道路上艰难行进!车上的旅客座位其实就是一些用来装载零星行李的木箱,在漫长的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坐在箱盖上的旅客就像锻锤一样,伴随车辆颠簸,不停地锻打着箱盖。坐在车上,旅客无法入睡,也无法看书,甚至都无法交谈!另一方面,大多数旅客都在不停地抽烟,就像工厂烟囱,昼夜不停冒烟,喝酒,喝得上气不接下气,吐痰,随地乱吐。
在这群旅客当中,只有希培昂·梅里的身份比较特别,其他旅客都是听说发现金矿或者钻石矿的消息后,急忙从世界各地会聚而来。在他们当中,有一个那不勒斯人,自称名叫阿尼巴尔·邦达拉西,大高个儿,黑色长发,总喜欢扭着腰走路,一脸皱褶,眼神游移不定;还有一个葡萄牙犹太人,名叫纳桑,是个钻石专家,喜欢安静地守在自己的角落里,用哲学家的眼神审视周围人;一个来自英格兰兰开夏郡的矿工,名叫托马斯·斯蒂尔,棕色胡子,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原先是个挖煤的,现在准备去格利加兰淘金;一个德国人,名叫海尔·费里戴尔,说起话来像个权威,聊起钻石开采,几乎无所不晓,尽管他本人从来没有挖到过一颗钻石。还有一个美国佬,长着一副薄嘴唇,沉默寡言,一天到晚只会对着自己的皮酒囊亲嘴,不过,他似乎已经拿到了开办矿工餐馆的经营许可,那个营生稳赚不赔。除此之外,旅客中还有一个来自赫尔河畔的农场主,一个来自奥兰治自由邦的布尔人,一个经常往返于纳玛瓜斯倒卖象牙的掮客,两个来自德兰士瓦[9]的垦荒者,以及一个名叫“李”的中国人,这是个典型的中国人名字。这帮旅客犹如乌合之众,衣冠不整,形迹可疑,吵吵嚷嚷,在他们当中,看不到一个正经人。
希培昂饶有兴致地研究这帮旅客的言行举止,但很快觉得乏味,唯有那个笑容开朗的彪形大汉托马斯·斯蒂尔,以及那个步履轻盈飘逸的中国人李,还能继续引起他的兴趣。至于那不勒斯人,举止滑稽而阴险,面露凶色,看到他,希培昂难免心生厌恶。
在两三天的时间里,中国人脑后拖着的辫子成为谈笑的对象,尽管这是中国人的习俗,此外,中国人收集的一堆怪物,也成为旅客们的谈资,这些东西包括几束野草、几个白菜根、一根牛尾巴,以及一块从草原上捡来的马肩胛骨。
对于周围的议论,李无动于衷,自顾自解开发辫尖端的坠物,不说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个,根本看不出别人的嘲笑是否超越了他的底线。他的黄面孔,以及长着蒙古褶的小眼睛透着冷静沉着,就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与己无关。实际上,在这个奔往格利加兰的挪亚方舟上,大家都以为李根本听不懂有关的种种议论。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阿尼巴尔·邦达拉西才会毫无顾忌,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不断发表各种低级趣味的玩笑和议论。
他大声向邻座的旅客问道:“您觉得,他那身蜡黄的肤色会不会传染?”
或者:“倘若我手里有一把剪刀,剪断他的发辫,您一定能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旅客们都笑了。让他们感到更好笑的是,每次,那不勒斯人说完一个笑话,布尔人总是需要等一会儿才能弄明白;然后,总要等大家笑了两三分钟之后,才会突然放声大笑。
那不勒斯人持续不断嘲弄李,终于,希培昂生气了,劝道:“这么做不厚道。”邦达拉西刚想反唇相讥,旁边托马斯·斯蒂尔吼了一句,硬是让他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英格兰壮汉首先指责那些跟着起哄的人,然后说道:“不!这个小家伙连你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懂,拿他开玩笑,这不够意思!”
这件事到此为止。然而,过了片刻,希培昂惊讶地发现,中国人向他投来一瞥目光,这目光略显嘲弄,但明显带有感谢的意思。希培昂觉得,也许,李能听懂英语,但是不想让别人看出来。
然而,在此后的旅途休息时,尽管希培昂试图与李对话,但都没有成功。中国人总是表现得无动于衷,装聋作哑。之后,这个奇怪的人物继续像谜一样,困扰希培昂,无法揭开谜底。就这样,一路上,希培昂不断认真研究这张黄色的面孔:没有髭须,嘴角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短小的鼻子,鼻孔张开,宽阔的额头,斜瞥的目光,总是压得很低,似乎为了掩饰狡黠的眼神。
李的年龄能有多大?15岁?还是60岁?根本猜不出来。仅从牙齿、眼神,以及乌黑的头发判断,他似乎很年轻。从额头的皱纹、脸颊,以及嘴巴判断,却显得有把年纪。他身材短小,体格消瘦,行动敏捷灵活,但是举止却略显老态,或者说“像个女人”。
还有一个疑问:他究竟富有还是贫寒?李穿一条灰色麻布长裤,一件薄绸罩衫,头戴编织软帽,脚蹬毡底鞋,内衬雪白长袜,这身衣着显示,他应该属于上流社会而非普通百姓。他的随身行李只有一只红木箱,上面用黑墨汁写着地址:
H.Li
From Canton to the Cape
这地址显示,李从广东来,前往开普。
此外,这个中国人特别爱干净,不抽烟,只喝水,每次休息时,都要极其认真地刮头。
关于这个中国人,希培昂始终看不出更多名堂,只好放弃研究。
不过,旅程一天天过去,道路在不断延伸。有时候,马匹们的行进速度很快。但有些时候,又似乎很难让它们加快步伐。无论如何,逐渐,旅途终将结束,一个晴朗的日子里,驿车抵达霍普敦。之后,旅途的另一站金伯利被抛在车后。再之后,一片茅屋出现在地平线。
这就是钮鲁适。
这里与其他新开发的地方一样,一座座矿山就像一个个临时建造的城市,神奇地从地下冒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木板房,大多低矮狭小,很像欧洲建筑工地上的工棚,几座帐篷,十来处咖啡馆,或者小饭馆,一处台球厅,一座阿尔罕布拉宫殿——其实就是个舞厅,还有一些“小店铺”,售卖各种食物和必需品。
小店铺里无所不有:衣服和家具、鞋子和窗玻璃、书籍和食盐、武器和布料、扫帚和狩猎用品、毯子和香烟、新鲜蔬菜和药品、犁和香皂、指甲刷和炼乳、长柄平底煎锅和石板画,总之,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顾客。
没有顾客,那是因为人们还在矿上干活儿,而矿山工地与钮鲁适相距大约三四百米。
像所有新来的人一样,希培昂·梅里急于认识钮鲁适,而此时,一间挂着“大陆旅馆”招牌的茅屋里,人们正在准备晚餐。
现在是下午将近6点钟。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裹了一层金色的淡淡水汽。年轻工程师再次观察到,在南方的这个纬度地区,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看起来都要更大,这种现象迄今尚无合理解释,但是在这里看到的太阳或者月亮,其直径似乎比在欧洲看到的至少大一倍。
在山丘,就是那个钻石矿床,另一个奇观正在等待希培昂。
钻石矿开采初期,这里只是一座低矮的山丘,周围一马平川,唯独这座山丘突兀而起。现在,这里已经变成喇叭口形状的巨大坑穴,就像一个椭圆形的马戏场,平地凹陷下去,面积足有大约40平方米[10],在这块面积内,包含了至少300到400个“出让开采点”,每个开采点为正方形,边长31法尺[11],在这个范围内,承租人可任意发掘。
发掘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使用镐和铁锹,把这里的土壤挖出来,土壤由淡红色的沙土以及少量砾石构成。这些沙石随后被运到地面,放上选矿台,被冲洗、研磨、筛选,最后经过极其精细的检查,从中寻找可能蕴含的宝石。
每个开采点都是独立发掘,由此形成深浅不一的开采坑。其中一些开采坑从地面向下深达百米,甚至更深,另一些开采坑的深度只有二三十米,乃至十五米。
为了便于作业和通行,按照官方的规定,每个承租人必须在自己承租的开采坑一侧,保留一条通道,宽度不得窄于7法尺。这个空间与隔壁开采点保留的相同宽度合并,由此形成一条“堤坝”,堤坝的顶端与原来的地面齐平。在这条堤坝上,人们横向放置一连串隔栅,每个隔栅两头分别长约一米,这样,就可以避免两辆运沙土的车子相互碰头。
不幸的是,许多承租人在这条悬空道路的下方不断向内掏墙脚,不仅破坏了道路的坚固度,而且危及矿工的安全,随着开采作业面不断向下深入,矿井的深度有时候甚至超过两个巴黎圣母院钟楼的高度,而掏墙脚的行为,最终使得这堵墙变成了倒金字塔的形状。这种恶劣行为的后果显而易见。每当雨季来临,或者气温急剧变化导致土壤缝隙扩大,经常发生土墙崩塌的惨剧。但是,即使惨剧经常发生,仍然无法阻止粗心的矿工继续掏墙脚,直至土墙临近崩塌的边缘。
希培昂·梅里走近矿井,首先看到在悬空道路上穿行的装满矿砂或者空载的矿车。他继续向前靠近,直到目光可以投向矿井底部深处,这时,他看到矿井里劳作的各种肤色和人种的矿工,他们身着各式衣衫,在各自的开采坑深处奋力工作。在他们中间,既有黑人和白人,也有欧洲人和非洲人,既有蒙古人种,也有凯尔特人种[12],大多数人近乎赤身裸体,或者只穿一条粗布长裤,一件法兰绒衬衣,一条棉质缠腰布,有些人戴着草帽,帽子上还插着鸵鸟羽毛。
矿工们把矿砂装满皮桶,用缠绕在木质栅条滚筒上的牛皮绳,沿着铁丝制成的长长缆绳拖拽,把皮桶提升到开采坑口,然后,矿砂被倒进矿车,矿工迅速返回坑底,装满另一桶矿砂,重新开始拖拽。
这些铁丝制成的缆绳,根据开采点构成的平行六边形的深度,沿对角线展开,由此形成“特里迪荆”,或者说“干燥的钻石矿”的独特景观。这些缆绳就像一个巨大的,织了一半就停工的蜘蛛网。
半晌,希培昂赞赏地观察这群劳作的矿工。然后,他回到钮鲁适,刚才,旅馆已经响起了晚饭的钟声。在旅馆里,晚饭期间,希培昂高兴地倾听人们议论聊天:议论的话题涉及神奇的发现,可怜的矿工如何因为找到一颗钻石而一夜暴富;另一些人则哀叹“运气不济”,诅咒经纪人的贪得无厌,或者议论那些雇来的卡菲尔[13]矿工不老实,如何偷走最漂亮的宝石。除此之外,议论的话题还涉及开采的技术问题。总之,这里人们的谈论话题,除了钻石,还是钻石,要不就是钻石的重量克拉,或者数额上百的英镑。
总体来看,这里的境况相当悲惨,每出现一个“幸运儿”,大声要着香槟酒,庆祝自己的好运,旁边就会有20张不幸的面孔,愁眉苦脸,喝着小杯的啤酒。
有时候,围着一张桌子,人们手递手地传看一块石头,掂量、审视、评估它,最终,石头回到主人手里,被塞进腰包。这块浅灰色的石头光泽暗淡,看起来还不如一块水流冲击打磨过的燧石漂亮,然而,它却是一颗脉石包裹着的钻石。
深夜,咖啡馆里挤满了人,人们继续着晚饭时的话题和议论,品尝着杜松子酒和白兰地,谈话更加热烈。
旅馆给希培昂提供的床,安置在旅馆旁边的帐篷里,他早早就上床了。帐篷不远处,卡菲尔矿工正在举行露天舞会,人声鼎沸。再远一点儿,一个舞厅里,传来短号演奏的响亮的铜管乐声,那是白人先生们在玩舞蹈游戏。希培昂在嘈杂的喧闹声中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