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忙放下手里的画笔,对黛玉道:“鞋子湿了,怎么也不吭声?仔细冻着你的脚!”
说着抬腿就走,口内只道:“你且站着不许再走,我去给你拿一双干净的鞋子来!”
黛玉正要说回房再换,水溶早已去得远了,只好住嘴。
惜春叹道:“王爷对姐姐也是真真用心了,我才从素玉哥哥嘴里知道,原来,姐姐素日里吃的药和那么些野菜,哪里是王嬷嬷她们弄的?竟是王爷亲自去撷来的野菜。想着正月里吃的那顿饺子,真真唯独王爷用心在姐姐身上罢了。”
黛玉轻轻一笑,道:“虽然紫鹃说是王嬷嬷去弄的,只是我就疑心了,那样人家里,哪里就是能轻易出门又出了城的?虽然素日里拿些银子通了守门的婆子,想来她们也不敢放出去那么些时候,只是紫鹃不说我也不提罢了,倒是你竟看出来了。”
惜春说到这里反恼了起来,道:“亏得还是姐妹呢,你竟不告诉我!若不是我自己瞧出了些眉目,今儿又听素玉哥哥说,还真是不知道呢!想想王爷亲手给你撷来的野菜,竟下了她们那样人的肚子,真真是不服的!”
黛玉听了失笑不已,道:“你也真真是厌恶她们的,倒比我还厉害些。”
惜春瞅了黛玉一眼,往鼓凳上一坐,道:“我最看不过那些不过是贾家的客人,就在贾家里充当主子的人!若是别人也罢了,偏她们竟还真当自己是主子,说起我们三姐妹的亲表姐妹林姐姐你的不是,这算什么教养呢!真不知道,老太太那样精明厉害的主儿,怎么就有云丫头那样又呆又笨的侄孙女!”
说着不免又说落黛玉道:“姐姐就那么好性儿不成?若是我,早就翻脸了!”
黛玉却是一笑,道:“小时候,终究在这里年纪小,怕别人说我年少轻狂,所以只要不是在玄雩身上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好恼的,由着她们去罢!只不过,我也并不是软柿子,况且如今我也长大了,若是果然得罪了我,我也不让的。”
惜春听了不觉一呆,却喜黛玉这句长大了的话,知道黛玉来日也不会再让她们了,随即笑道:“我说你怎么不在意呢,原来竟因为不是在王爷身上!想来你这人的小性儿,就只在王爷身上罢了,若是别人,原也不值得你生气的。只是我却不喜那些人那样的嘴脸,跟他们生气,我心里痛快些!”
只听探春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定然又说不喜她们呢!只不过,只在自己姐妹跟前说说,回到家里,多少就收敛些儿,到底云丫头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宝姐姐更是太太的亲侄女,又素来只信她的。事情若是果然闹多了,云丫头也还罢了,以宝姐姐的性子,只怕是暗记在心。”
黛玉和惜春转头看去,只见探春笑意盈盈地一面说,一面从远处分花拂柳过来,一袭红衣映着翠绿的春景分外好看。
不过让人赞叹和欣慰的,却是探春眉宇间不见的那一丝阴霾和自卑,春光更衬得她如玫瑰初绽,姿娇艳媚,令人不可逼视。
黛玉指着她笑道:“瞧瞧我们的三姑娘,竟真是春景里的一朵玫瑰花儿,又红又香,只今儿却不见那刺儿刺棘手了。”
探春白了她一眼,道:“就是玫瑰花儿的刺儿,也是有软和的时候,不是一味刺棘手的!”
惜春拉着探春的手,顺着往她过来的地方瞧,问道:“二姐姐呢?她怎么不见?”
探春道:“你道都像你这般胡闹淘气呢?二姐姐和紫鹃姐姐正在描画样子,想给林姐姐做身新衣裳。”
惜春听了撇撇嘴儿,便不在意,只道:“明儿我见了她们,若是她们老实些儿便罢了,若是还那样,我非给她们没脸不可!”
说着不禁冷笑道:“真真也只有那样的脸皮厚的人才能安稳住下罢,不管我怎么冷言冷语,人家愣是不理会!”
却见水溶走了过来,问道:“什么不理会的?还在为那玉碗的事情生气呢?”
惜春听水溶说起玉碗的事情,竟是极清楚,也不禁有些诧异,问道:“王爷怎么知道的?”
说着又瞅着黛玉,道:“以林姐姐的性子,她必定不会背地里说人的!”
挥手让行礼的探春免了,水溶才淡淡地道:“罢了,你都知道的许多事情,我如何能不知道?怡红院里有老太君有贾王氏的耳神心意,贾家里也就有我的耳神心意,什么事情还能瞒得过我去?颦儿一个住在你们那里,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别说母妃父王皮不揭了我的,就是我自己亦不能原谅自己。”
眼见水溶竟似有些形于外的威严和霸气,不若少年时候那样温润如玉,举手投足之间,更多了一种震慑人心的气势,乌沉沉的双眸寒如明星,目光也更是十分犀利,惜春也还罢了,并不如何在意,倒是探春不由得凛然生寒,默然不语。
过了良久,探春才道:“真真家也不像是个家了,素日里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恨不得吃了彼此,如今各人都有耳神心意才能护着林姐姐,也真真是好笑,不知道是不是贾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笑话着后世子孙如此不肖呢?”
惜春不以为然地道:“真真你倒是个有着雄心壮志的,却不知好与好是换来的,那样人家里,对我不好的,我才不理他们死活呢!三姐姐,你到底是个女儿家,许多事情,还是只为自己细想想罢,为这样一个腐臭的家鞠躬尽瘁,也没有人说你一句好,还处处为人所忌,有什么趣儿!”
探春长叹一声,花容有些惨淡,道:“终究都是一家子亲骨肉,相煎何太急?”
惜春冷笑了一声,道:“你倒是当他们都是亲骨肉,只是有几个当你是正经姑娘的?何必我来戳破这层纸儿?”
说起探春的身份,探春不由得心中刺痛,眉头也已紧紧皱起。
还记得小时候,夜间寂寞的时候醒来,窗外婆子比夜风还冷的声音:“不过就是个奴才肚子里爬出来的奴才秧子,算什么东西呢,竟和大姑娘一样都是在老太太跟前养活,有了那样没出息的娘和兄弟,明儿里想来也是十分猥琐的!”
这句话,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她跟自己说,一定要争气,不能让人看低了自己。
庶出的身份,那样卑微而尴尬的地位,始终都是她心中最疼的一块心病。
眼中,不由得滴下泪来,探春叹道:“我何尝不想像你一样?可是我和你,到底身份不同,我也不敢奢望什么!”
惜春早已啐了一口,才道:“我才不管这些呢,我只知道我有两个姐姐跟我一起长大的,我也知道,做人要看得起自己,别人才能瞧得起你,你在咱们三个中,原是最美丽出色的,何必老是将这劳什子身份挂在嘴边呢?”
黛玉一旁早已换好了绣鞋,也道:“正是呢,四妹妹年纪虽小,话却有道理!”
惜春听到黛玉说她对,不由得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探春叹道:“我早就知道,在这样人家里,女儿,亦不过都是要为家族联姻的罢了,美丽不美丽,也不过是皮囊。我也不奢望这个家里谁能看重我一分儿半分儿,只想自己争气些,让太太另眼相看些,不要那样忌讳我和环儿,也想叫姨娘体面些儿,不能再叫那些下人那样糟蹋她作践她处处瞧不起她。”
惜春嗤之以鼻地道:“我只是告诉你,你今日为贾家倾心倾力的,那日也替她说话,可是到时候人家可不会感激你一分儿,家里的什么,哪怕是线头儿,也都是二太太要留给宝玉的,连兰儿只怕都没份儿,更别提姐姐你了,无论你做得怎么好,她连渣子都不会给你,更遑论是姨娘和环儿了!”
说着随手扯了一朵山茶来,一片一片摘下,道:“我可不是危言耸听,三姐姐,你也细想想罢!”
探春笑道:“真真你果然是个冷面冷心的,话虽冷,细想起来,到底有些意思!”
说着仰望着清朗的天空,掠过的鸟儿影子,叹道:“真真是晴空万里,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又有多宽阔呢?只可惜我是个女儿家,若是个男儿,早就出去建功立业了,还等这会子处处受气处处辖制着!”
黛玉笑道:“只要我们女儿争气,谁能说来日里不能胜男儿百个?”
探春却是从来也不敢想这样的事情,只笑道:“亏得姐姐这样说,也不怕牙碜!”
说着对水溶笑道:“王爷也该管管林姐姐才是,别是来日里王爷也娶了一个河东狮子回去让人家笑话!”
恨得黛玉上前伸手道:“瞧我不撕了你的一张嘴呢!竟说这样的话!”
水溶并不理会探春,只是看着黛玉,如今对着别人冷淡的眼中,对着黛玉,却荡漾着温暖和情意,道:“这就是你林姐姐的好处,我还喜欢不过来呢,哪里还管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