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眼中却也不由得流下泪来,道:“别人觉得娘娘十分风光,可是我心里却亦觉得娘娘十分可怜。”
李纨惟恐别人知道,忙一把擦了探春的泪,道:“好妹妹,快别说了,仔细传出去有不是。”
才说完,就听窗边的念儿叫道:“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众人听得十分罕异,惜春心中一动,道:“榴花开处照宫闱,可不就是说的娘娘?三春争及初春景,我们三春原也不及娘娘的,只是如何却是虎兕相逢大梦归呢?这却是什么意思?”
念儿却是在架子上扑棱棱地跳跃着,不住吃着食水,叫道:“虎兕相逢大梦归!虎兕相逢大梦归!”
黛玉和探春相顾一眼,心中都隐隐有一股阴霾袭来,却不敢露在面上,惟恐众人心慌。
听到念儿还在叫,黛玉起身,伸手就扇了过去,道:“好个扁毛畜生,再胡说瞧我不扭了你!”
吓得念儿抱头就飞了出去,嘴里还在叫:“虎兕相逢大梦归!虎兕相逢大梦归!”
李纨虽不是十分明白,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拿着喜庆的事情说着,才略略解了些念儿留下的阴霾。
探春却是眼光幽幽地瞅着外面的千竿翠竹,肺腑之间,突然生出一股极大的英气和抱负来。
大姐姐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担负这许多,那么,是不是来日里,她也如此呢?
外面丫鬟说娘娘已经快到了,要姑娘们去接驾,黛玉忙叫探春重新梳妆,李纨带着三春姐妹先去了。
黛玉便只看书,紫鹃也略换了一件淡紫色的衣裳,只插了一枝珠钗,却并不带十分多的花翠,却依然明媚可人。
春纤问她缘故,紫鹃便道:“这也奇了,是这里的喜事,又不是姑娘的喜事,我打扮这些劳什子做什么?”
说得众人一笑,却见莺儿进来笑道:“我们太太和姑娘叫我来找林姑娘一同去呢,只怕一会工夫娘娘就召见了。”
黛玉见莺儿今天穿得十分新鲜,红裙绿袄,发髻梳得更是十分精致,双鬟上各带了一朵十分精致的金镶珠花,珍珠十分浑圆,几有小指头一般大小,发出柔和淡雅的光晕,显然十分珍贵,手上亦带双金钏,脸蛋红彤彤的,也是极兴奋,显是感染了这里的喜悦,显得十分娇憨婉转。
黛玉见状赞道:“都说你手巧,编的玩意也新巧,今儿梳的头发却更精致了。”
莺儿听了这话,十分喜欢,眼光在黛玉身上滴溜溜一转,在黛玉手腕上的青鸟玉环和香念珠上一顿,忙笑道:“我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哪里比得我们姑娘?见了我们姑娘,林姑娘才是有赞叹不完的话呢!”
黛玉听了不禁莞尔,道:“倒是个好丫头,走到哪里也不忘记姑娘的好处。”
一面说笑,一面到了王夫人房里,果见宝钗今日打扮得十分端庄,一袭大红洋缎圆领绣牡丹的褙子,松花棉绫曳地长裙,八翅对称朝阳黄金挂珠钗,明晃晃的东珠金灿灿的黄金与脖颈上的黄金璎珞金锁等物相映成辉,越发显得肌肤胜雪,容颜如花。
宝钗神色沉稳,虽有喜色,却不出格,只眼光在黛玉身上微微一掠。
她心中本就担忧黛玉绝代风华,不想却见黛玉今日打扮得十分简单,没有一丝奢华,不过穿着一件玉色狐皮小袄子,下身系着一条淡青色的棉绫百褶裙,外面也只罩着一件鹅黄缎面的狐皮褂子,梳着十分淡雅的挑心髻,只中心簪了一朵粉色珍珠编织的茶花,别无花饰。
薛姨妈面上此时才有些洋洋的笑意,忙拉着黛玉在怀里摩挲着,笑道:“真真林姐儿一个好模样,不用十分打扮,也是十二分的标致,真真是让人爱见的,娘娘回头见了,定然是十分喜爱。”
若是以前,薛姨妈早已十分兴奋且殷勤侯着元妃召见,只是如今她们母女更有水溶在宝玉前,因此略沉稳了好些。
只不过,元妃这边还是要好生打理妥当的,总该有个退步抽身之地,且水溶又十分不曾正眼瞧过宝钗,宝玉近日却又进益了好些,因此宝钗母女就更要好生打理好元妃和王夫人跟前的大小事故,今日越是端庄娴淑,元妃必定越是满意。
因此前面传来元妃旨意的时候,薛姨妈复又有些惊慌,不免有些局促,还是宝钗十分安慰了,方逶迤而去。
三位外戚拜见元妃的时候,独宝钗站在并排三人中间,目光不卑不亢地仰视元妃。
王夫人此时神色却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元妃打量着黛玉和宝钗,惟恐她不中意宝钗为宝玉之妻。
见宝钗打扮得端庄沉稳,雪肤花貌,王夫人面上带了些十分满意的神色,心中原想着元妃必定是要赞叹宝钗的,却不想元妃竟笑道:“真真是两位妹妹与众不同,竟如姣花软玉一般,非愚姐妹可同列者。”
黛玉一直垂头敛目,此时才悄悄抬眼打量着元妃,只见她面若银盆,肌肤丰泽,修眉樱唇,宫妆十分华丽,隐约之间和探春倒是十分相似,彩绣辉煌中,却不掩她微微有些红肿的眼眶,想来方才与家人相见,已十分哭过一场了。
黛玉心中亦有些怜悯之意,此时的荣华正好,可是谁知她心中艰辛?
宝钗却是十分艳羡地看着元妃的各种排场,气度雍容,真是神仙一般,那样的风光无限,那样的荣华富贵,真真是自己想也想不到的场面,只可惜自己身份不够,不然若进了宫,必定也不会埋没了自己的才色双绝,也可成为那人上之人。
因只自家人说些家务琐事,因此所有仪仗昭仪女官等都退下了,只余下三四个小太监在帘外听唤。
贾政在帘外请安磕头,元妃亦不免含泪隔着帘子道:“既到了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只好如此罢了。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却有天伦之乐;今富贵已极,却骨肉各方,终究没趣!一会子本宫去了,还不知道多早晚能再回来一遭儿。”
说到这里,元妃的声音早已哽咽起来,贾母等人听得亦不免哭泣一番。
好容易劝住了,贾政也似听出了元妃话中的悲苦之意,心下唯恐元妃说话失了身份,反连累了贾家,不免将各种肝脑涂地兢兢业业甘报社稷的话一一说了,又将省亲别墅宝玉题词姐妹居住等事回了元妃。
元妃听了不住点头,也知父亲的担忧,道:“园子虽好,终究是奢华过度,日后万不可再如此挥霍。”
又笑道:“正是呢,姐妹同住,也好添些人气,不至于园林寥落,花柳无颜。今儿喜事,宝玉怎么不见?”
王夫人忙回道:“他并没职务,又是外男,不敢擅进。”
元妃叹道:“我们是亲姐弟的,还算得什么外人?既然如此,快些叫来我瞧瞧,想必早已长高好些了!”
小太监早已领了宝玉进来,身材俊俏,品貌风流,举止风度翩翩,浑身透着浓浓的书卷气,竟是第一等人才。
元妃早已将他搂入怀里摩挲,泪如雨下,叹道:“果然长高了好些,明儿里若是学业上再进益些,就是咱们家后继有人了!”
宝玉虽听不过元妃要他学业,却也并不说什么,偷眼瞧着这位许多年不见的大姐姐,虽恸哭却不掩华贵,一言一行,端庄内敛,极有分寸和品度,灯光之下,真如石榴花开,眉如笼翠雾,唇若点朱砂,有一种天然的富贵风流,不由得心中十分感叹,好好的一个姐姐,却去了那样见不得的去处。
转眼见黛玉虽不曾十分妆饰,却是行动袅娜如柳,容颜清幽如画,一份毫不掩饰的倾慕和怜惜从眼中流露出来。
至今如此,他的性格,的确改了好些,也不知道到底是贾母教养所以如此,还是身边人处处提点才如此,只是能改就是让人欣慰,让长者放心,也不枉了素日的疼惜。
元妃早已看到宝玉十分清明纯澈的眼神,乌沉沉的,竟没有染上一丝浊世阴霾,无论他如何高高在上,如何风流浪荡,终究他对女儿的那份心意还是十分洁净的,还是那样纯澈,眼角掠过宝钗沉稳的脸色,再看黛玉,却似恍然不觉。
一点温暖在元妃心中蔓延,却又有一点淡淡的心酸,刻骨铭心的倾慕和爱恋,早已离得自己远去;
而此时的宝玉,又多么似幼时的自己,只是自己未曾萌发的爱情和恋慕却早已夭折在了深深的皇宫中;
只是,黛玉出身本就高过宝玉,‘娶媳娶低,嫁女嫁高’古来有之,便是结姻,家里亦不好十分使唤黛玉,到时候反为不美;且如今母亲每每进宫也说金玉是良缘,身为女儿,亦不得不十分遵从,只是苦了宝玉,一番心思化作流水了。
只是,真的要为将来不可预知的荣华富贵,不顾及着宝玉的爱恨喜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