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知道宝钗的好处,却也因她这个好处,而叫她们这些人望而生畏不敢十分亲近;
黛玉虽时而尖刻,时而小性儿,可是这一份真纯,却让人人打从心底儿里都怜爱她。
不是因为宝钗不好,不是因为黛玉全好,只是宝钗的心计成算司空见惯,黛玉这一份坦率真诚的心意愈发显得罕见而且珍贵,让人不忍去污染了她纯澈的心,不忍去折了她那出于世人的清傲,愿意珍惜她的美好,愿意和她做最好的姐妹。
撇去老太太的嘱咐不说,凤丫头和她好,也是因为这样,自己身上没有的,才会愈加去珍惜。
背地里有些丫头子婆子们说她们这几个姑嫂和黛玉交好,只是为了讨好北静王府,只是为了讨好皇上;
其实,荣华富贵固然都想,但是这种姐妹情分,才是最最叫她们姑嫂十分在意的,也因此不去留意那些闲言碎语。
说起来,李纨冷眼旁观几年下来,别人心里极苦,黛玉却是更不容易,只是又有几人能看到她底下的艰辛?
孤身在此,以她的聪明才智,和老太太的洞悉世情,原也可以如鱼得水一般;
只是她不屑这样讨好这样世俗的事情,她不肯理会世俗里的那些勾心斗角;
也因此,若没有皇上和北静王在外相助,没有老太太如今的精明厉害,即使有着再聪敏的才智,只要她不屑与世俗同流合污,她的生活也必定如鱼离水,如鸟惊弓,许多风刀霜剑,亦不是她能抵挡。
室中的静谧,却给窗外凤姐儿清脆如铃的声音打破:“瞧瞧,不过没来,什么时候竟相对无言?参禅了?”
一面说一面掀了帘子进来,脸蛋儿红红的,似是刚从外头赶回来。
李纨忙让座倒茶,黛玉握着脸笑道:“我和大嫂子正算计着你的东西呢!瞧瞧,兰儿也是你的亲侄子不是?怎么古董玩意儿各色摆设也不见你送来?屋里这样冷清,还等着别人开口去要不成?若老太太知道了,你可仔细你的肉!”
凤姐儿忙忙张望了一下,顿顿足,道:“亏得我管家呢,那些人竟硬生生漏下了大嫂子这里,真是该打该打!”
李纨笑道:“今年里一丧一喜的,多少事情乱麻似的要你料理,你有不留心的也是有的,大家自然也体谅,我一个寡妇家的,也更不在意了,你只管忙,明儿闲了再理会我这里也使得。”
说得凤姐儿急忙对李纨作揖道:“到底是大嫂子,才是疼人的。就是这个林丫头,偏说得这样明白吓唬我!”
黛玉歪倒在李纨身上,笑得握着胸口,高声道:“素云碧月,你们可是瞧明白了不是?我替你们奶奶想,可你们二奶奶还推脱,这样的人让进门做什么?我才瞧见谁扫地呢?拿着扫帚扫她出门去,明儿让她备了四色礼物来赔罪!”
素云过来笑道:“我们奶奶也好些时候没笑得这么痛快了,瞧着二奶奶衣裳也没换就匆匆过来,也算是将功折罪,凭是什么稀罕礼物,我们奶奶也不稀罕的,就罚她来日多陪着我们奶奶说笑,比金子还珍贵!”
凤姐儿忙合十念佛,道:“好丫头,到底知道我是宁可磨些嘴皮子,也不肯铁公鸡上拔毛的!”
说得众人又都笑了,李纨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才问道:“如今你也忙得烫脚猫儿似的,怎么急急匆匆过来的?”
凤姐儿听李纨问,才慢慢缓了笑意,沉声道:“今儿来,是告诉大嫂子一声儿的,这两个月的月例和今年的年例,只怕是要短些时候才能支上来,是外头账房里的意思,实在是银子紧接不上了,只好如此。我也知道嫂子并不短这点银子,若是打发人来告诉,实在也不是意思,因此我只好亲自来赔罪。”
李纨是聪明人,听了自然就是明白的,虽心里不愿意,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好默不作声。
黛玉却是脸上一沉,道:“这也奇了,别人的短些时候也罢了,怎么却短大嫂子的?大嫂子如今也极不容易的,寡妇失业的带着兰儿,兰儿读书吃点心买笔墨都是要用银子的,原比谁都辛苦些,何苦将这几两银子还克扣些时日?”
凤姐儿叹道:“妹妹的意思,我是十分明白的,只是到底我并不是管家的,大权还是在太太手里,外头说了,里头怎么好反驳?反又怕挑些风波来,连累到大嫂子和兰哥儿,说他们娘儿不稳重,可是得不偿失了。”
李纨也只好点头,知道凤姐儿说得极不错。
凤姐儿又悄悄地道:“便是妹妹那银子,到底还是支用了的,用来采买绫罗绸缎,虽用得不多,可是我还是要跟妹妹说一声儿,老太太那里我是十分不敢告诉了。虽不告诉,只怕老太太也知道。”
说到这里,凤姐儿脸上却又有些洋洋得意,道:“好妹妹,他们支用这笔银子,我可是吩咐彩明登记得十分清楚。更有一件就是,我还叫他们立下了文书,算是借了妹妹的银子,来日按着利息也是要归还的。妹妹如今才是贾家正经的债主了呢!”
李纨听了却是深深一叹,道:“眼前的蝇头小利,到底图的是什么?不该得的东西,便是金银千万,也终究不是自己的。落下这样一个借银子的名声就是好的?虽然外头不知道,可是家里谁不知道妹妹是带了极多的银子来的?若有一两个嘴碎的传了出去,娘娘在宫里脸面也不好看,太太这么做,岂不是给娘娘在皇上跟前添堵?”
凤姐儿也十分纳闷地道:“按着太太素日里心计成算,原也不应如此才是,也不合她素日的精明了。”
说得黛玉也沉思了好一会,实在想不透怎么王夫人却在这样的事情上真真没个算计?
李纨却道:“我也是个做娘的,原知道的或许多些。若依我说,倒是有一样缘故,就是如今家计艰难,又建造省亲别墅,这一大笔银子支出去,太太实在是心疼了,怕来日不能给宝玉留下足够的梯己,因此只好敛财罢了。再者若是还有的,只怕就是在妹妹身上的原因了。”
初次见到黛玉,王夫人就是十分忌讳于她,如今也处处不给黛玉好脸色,只是在贾母跟前应景儿,若是没有别的缘故,断不会如此。
上头已经准了后宫嫔妃正月十五元宵节省亲,不但贾家一家,满京里凡椒房之属也都忙乱不堪,年也不曾好生过。
若是路人,回首相看京华时,哪里不是温柔富贵乡?哪里不是花柳繁华地?
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贾家处处金银焕彩,凤卷帘笼,说不尽的旖旎风流,道不尽的富贵奢华。
整个荣宁街两旁早已用帐幕遮住了,不许官民来往,还有无数着红衣的小太监洒扫大道。
贾母王夫人等人都按品级大妆,姐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早早等着接驾;亦连李纨亦是一件颜色衣裳,打扮得十分新鲜,只是她是寡妇身份,自然也有避讳,因此也不敢出头,只在黛玉的潇湘馆里和黛玉说话。
黛玉是外戚,自然不能和三春一样接驾,再说了她素性懒怠,也不想做这等卑躬屈膝之事。
不想三春也十分不爱热闹,再者也是无职女眷,竟也先凑到了黛玉这里说笑,等着元妃召见。
因此黛玉见到薛姨妈和宝钗十分殷勤地等在王夫人的正房里,脸上都是十分兴奋,心中便不觉有些瞧不起。
黛玉虽心中不愿,却也只得叫紫鹃和雪雁取出十分正式的衣裳和首饰来,省得失了体统。
只是,她是天生的风流袅娜,不用衣装也是十分动人心魄,只是今儿是难得盛装,因此更显得妩媚清新。
因为元妃酉时才能出宫,差不多已是晚上,因此姐妹几个倒也不急什么,只在潇湘馆里随意吃用些。
黛玉叹道:“今儿原是团圆的日子,却在这里上下尊卑,处处磕头行礼,不知道是什么天伦之乐?”
李纨笑道:“虽然妹妹如此说,到底大姑娘也是一段大福分,天下也比不得如此了。”
黛玉放下手里的书,将放在贵妃躺椅上的双脚也放在地上,轻轻地道:“别人只看到了娘娘的福分和风光,谁又能看出她心里的苦楚呢?宫闱争斗,皇门深深,曾记得娘说过,那是一个杀人也不见血的地方,比之沙场,更有一份惊心动魄。”
李纨听黛玉的话,惟恐别人听到,忙岔开道:“今儿是十分喜庆的时候,妹妹也开心些。”
黛玉听了一笑,道:“却是我又犯了旧日的脾气了,别人以为好,我偏以为坏,真真是改不了的。”
探春忍不住看了黛玉几眼,叹道:“这也便是姐姐的好处了,别人只羡慕娘娘做了贵妃,荣华富贵从此惹人眼,惟独姐姐知晓她心中的那份苦楚和酸涩。咱们心里不痛快了还可说得出,娘娘心里的不痛快也只得忍着,只能笑颜迎人顾着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