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笑道:“这些原本都是一些有市无价的东西,也难为他怎么竟找了这么多大件的沉香木来。”
水溶笑道:“早在四五年前,父王就四处搜集这些木料了,连进贡皇宫里的沉香木紫檀木也给他半路拦截了过来,这几年,皇上也留意了,将各种大件沉香木紫檀木都交给了我,要我看着那些工匠做,沉香木又有清神理气,止咳化痰等效验,原是上等药材中的极品,因此你住在其中,味道虽极淡,却也有极大的效验的,别的香也就不用熏了。”
黛玉妙目流转,打量着潇湘馆的居所,轻叹道:“瞧着百花盛开的滴水,丹凤朝阳的瓦当,门窗又都是沉香木所制,上面的浮雕,都是江南的山水花卉,处处透着江南的精致和典雅,便是仙境又能及得几分?只不过终究穿凿扭捏,也算不得上品。”
水溶笑道:“你却也痴了,生在浊世,怎么能处处天然?人人不过饱暖之后才思居住,原是想叫你住得舒适些,天下房舍又哪一个是天然生成的?俗语说这根雕是三分工艺,七分天然,也算是极不错了。”
说得黛玉失笑,道:“可不是,我竟痴了,倒是你想得明白些!”
走到拔步千工床旁边,轻轻抚摸着,那淡淡的清幽染上了指尖,心中,却是更忆起了江南的山水。
呵!这是江南的床,这是家乡的器具啊!一点一滴,总也记着江南的美好和清新,和北方迥然不同的风格。
却听水溶又道:“后院里的一个书阁,里面的架子也吩咐人安置妥当了,都是紫檀的家具,原是佛家物,那清香也对你身子极有好处的,看书的时候,也能静心安稳的,疏散胸闷。还有一些绿檀的东西,可惜没有大件的东西,都是一些小玩意儿,却也稀贵了一些。”
黛玉听了点头,素知皇家威仪,想要什么是没有的?在旁人眼里这些东西都是天价,在皇家,自然是想要就有的,一个吩咐下去,下面的人也无不尽力而为,紫檀,亦是豪门争荣夸耀之物,处处昭示着拥有者的身份和地位。
只是皇上和水溶的这一份心思,却是真真难得,想得这般周全,却又处处维护着自己。
水溶笑道:“这些东西虽然是稀贵的,味道却不甚浓,只有燃烧的时候才香气浓烈,因此做家具最好的,也并不冲撞。”
黛玉听了点头,到处摸摸瞧瞧,一物一件皆是江南式样,更显得温馨无限。
他必定是花了极大的心血在上头,每一件都能瞧出他亦想她好的心思痕迹;
别人只道处处彰显富贵,却不知一色都是为她的身子着想,所有器具用物都是药用,无一是空摆设。
水溶今儿来,虽是为黛玉,但是他是何等高贵身份?又是皇上的吩咐过来,因此王夫人却仍旧叫宝玉前来招呼,又细细嘱咐好生服侍水溶,好来日能依附北静王府之势叫宝玉得个好功名好地位。
那些下人动作原是十分迅速的,丫头们仆妇们穿梭着,一声咳嗽不闻,有致地将黛玉的书画器具用物乃至于箱笼等物搬到新居,又将各色书籍都按着签子摆放在卧室的书架上,余下十数箱子的书籍便只送到了后面的书阁中。
黛玉只管拉着惜春和水溶说笑,宝玉一旁温柔的目光中,一点柔情只落在黛玉身上。
水溶见状心中十分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自己只是这里的外人罢了。
便只跟黛玉说些朝廷上的经济俗务,果然宝玉面上有厌恶之意,忽称有事,急急告辞。
如此一来,却叫惜春笑得一个倒仰,嘴里笑道:“真真是有王爷的,明知宝玉最厌恶这个,却偏说这个。”
水溶看着黛玉,才笑道:“在这里,若是不用一点子心机,也是不成的。”
语气酸酸的,皆是醋意。
黛玉却是笑得十分开心,素日里只有她拈酸吃醋的,今儿见到他如此,才不枉自己一番心思呢!
见黛玉开心,水溶也只好笑道:“就你这么个鬼灵精儿,偏要瞧好戏!”
黛玉听了,先是一怔,随即抿嘴,嘴角边一点梨涡乍现,道:“若要瞧好戏还能到哪里去的?都说人生如戏,这里哪一个不是戏子呢?我的卦数是最灵验的,你且瞧着,今儿这里先搬东西,必定有人来的。”
水溶听了她的话便知道是宝钗,不由得浓眉微微一皱,道:“若果然有些规矩,想来也是不会来的。”
惜春撇嘴道:“她又怎么懂得我们家的规矩?因王爷是给林姐姐送东西来,所以我才陪着林姐姐过来,不然我们也是不见的。不过人家可就是不同了,什么时候是避讳着去少爷房里的?宝玉房里三更半夜不睡觉的时候多着呢,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半夜也不走,弄得满屋子里的丫头都没得睡。”
水溶听了亦是十分骇然,冷笑道:“这就是你们太太眼里端庄贤淑的侄女儿?怎么说是一个样,做是一个样呢?在我们家,不过是个客人就那般不识抬举,告辞的时候还当自己是老大似的带着你们姐妹告辞,真真没有自己身份的自觉,不过看在她客人的身份不跟她计较罢了,却原来在贾家作客亦是这般。”
紫鹃在窗外正好听到了,忙跑进来道:“王爷不知道,这个宝姑娘最是里外不一的。素日里不过她年纪大,所以太太竟叫她帮着大奶奶管教姑娘们,满口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说要以针黹女工为主,要贞静守德,却是她每每长篇大论,每每宝玉房里跑着十分笼络袭人。”
黛玉笑着啐了她一口,道:“这些只彼此心里明白罢了,你却拿来嚼舌头做什么?快些做你的事情。”
惜春却道:“紫鹃姐姐说得不错呢,人人眼睛又不是瞎的,心里也不是糊涂的,她这样做,图什么呢?”
黛玉叹道:“她要的,不过就是那一份锦上添花的富贵罢了。”
听黛玉说宝钗要的不过是一份锦上添花的富贵,惜春立刻冷笑道:“富贵?什么算的是富贵的?都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富贵能有多少过百年?便是富贵人家,又有多少身不由己?处处你争我抢,面上似风光无限,里子却不知道有多少肮脏事儿,倒不如一份百姓家的日子却还是自在的。”
说着又冷笑道:“她算得是什么富贵呢?不过是个商贾人家的小姐罢了,若是真论身份,别说和姐姐比了,就是我们姐儿三个,她也是比不得的。模样好又怎么样?性格不好,根基门第不在,她也很不该自恃才色妄想凌驾我们姐妹头上!”
惜春此言一出,让水溶和黛玉皆是十分讶然,竟不曾想,年纪小小的惜春竟有这样的见地。
黛玉素知惜春年纪虽小,精明虽不及探春,但是却性情冷僻,天资聪颖,最是不齿贾家素日所为,从小儿就常说要剪了头发去做姑子,竟是一心不肯与浊世同流合污,连自己的哥哥嫂子也不得劝她半分儿,迎春探春虽然和她住在一处,可是各人还顾不及自己,自然也都不好管她说她的不是。
水溶却笑道:“你可知,为何有些人家竟是极富贵的却不显得寥落?正如你林姐姐家?”
惜春可不知水溶笑她呢,好奇地看着水溶,果然问道:“为什么?”
黛玉拉着她手笑道:“你听他胡说呢!只有看得透看得深看得远,在教养上决不姑息溺爱,人之根本原是父母教养,若是纨绔子弟,如何能守家立业的?也因为看得透富贵,看得透世间的那一份规则,所以知道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进,再者,人生在世,哪里仅仅是为了那份富贵呢?还有许多都比富贵更值得争取的,一份真情,一份心意,比富贵更贵重无数。”
惜春点着头接下去道:“因此林姐姐家就是富贵绵长的,因为林姑妈和姑丈都是十分清醒地知道富贵不长久,早早就有打算,所以便是果然没了富贵,也有家底,总会东山再起。哪里如这里,看似风光无限,不过就是架子未倒罢了。我却也不在意这些富贵,只求一份真心实意罢了。”
水溶听得十分赞赏,道:“怪不得祖母总说,整个贾家里,看得透的,不过就是这些不让须眉的闺阁女儿罢了。”
惜春却叹道:“看得透又如何?老太太也没法子真正管得住老爷们,又何况我们哉?这些道理林姐姐懂得,二姐姐三姐姐也知道,我也明白,却也因不过就是闺阁女儿,所以什么都是做不得的,不过依旧是风花雪月罢了。”
水溶笑道:“却有一人是看不透,想得不明白的。”
黛玉知他说的是宝钗,却不自觉地摇头道:“她不是看不透,不是不明白,她极明白这个世俗的规则,也太清楚人与人之间的高下尊卑,只是商贾出身,从来低人一等,生来便是活在步步为营中,心中只怕也有一份身份的卑微;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想凭着自己去扭转时势;只不过造化弄人,她看不破富贵如冰山,看不出一份真诚一份知心胜过黄金万两,更看不透用心机争来的,终究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