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从见了有凤来仪里的摆设,心里就盘算出了水溶说的,听探春问这个,便笑道:“我倒是喜欢有凤来仪里的那几竿秀竹,隐着一道曲栏,虽然小小数楹修舍,但其中小巧玲珑,瓦当滴水,却有我们姑苏构筑风格。”
惜春先拍手笑道:“好得很,我倒是瞧着那几竿竹子有些姐姐的品格儿,那样精巧的房子也只姐姐配,别的都太俗!”
眼珠子微微一转,似在宝钗身上掠过,让黛玉不禁为之莞尔。
说着又纳闷地道:“到底什么是瓦当?什么是滴水?素日里常常听姐姐提起,我还是不明白。”
黛玉听了笑道:“这是什么问题?亏得你问出来。原本就是江南里构筑房屋的瓦片罢了,你瞧醉轩的构筑也明白了。”
惜春拍手笑道:“这我却明白了!可不就是半个圆片儿,朝上的叫瓦当,朝下的是滴水。”
正说笑着,却有王夫人打发金钏儿来叫宝钗也选一所院落好居住。
贾母听了,亦要顾全贾家待客之道,因此便笑问宝钗瞧中了哪一所。
宝钗想了想,笑道:“素知蘅芷清芬种的都是各种香草,颇合‘离骚’誉君子之意,我倒是喜欢那几样香草,极是冷翠的。”
听了宝钗这话,黛玉和迎春探春都是抿嘴一笑,惜春亦是瞅着宝钗不说话。
一时都散了,姐妹们都去收拾东西,外头贾政早已挑选了十一月十二的日子搬进去。
惜春也不收拾,只管到了黛玉房里瞧着紫鹃雪雁收拾,嘴里冷笑道:“还不是记得当日太妃说起过,‘离骚’中以香草誉君子的话,所以才独独挑选了蘅芷清芬。也不想想,她只是客人,凭什么喧宾夺主,却选园子里最大两所中的一所。”
黛玉正在看着紫鹃收拾各卷画轴,伸手指轻轻点了下数目,笑道:“这个给二姐姐,那个颜体真迹给三妹妹和环儿。还有这个吴道子的真迹,西洋的油画,给惜春小妹妹,消消火气!”
惜春不依地拽着黛玉的衣襟,娇声道:“林姐姐,我是为你抱不平呢,你却来笑我!”
黛玉笑着按下她坐着,道:“好妹妹,我知你一片好心为我。只是我却不在意什么蘅芷清芬和红香绿玉是最大的,我只在意这有凤来仪得我心意,再说了,你又怎么知道宝姐姐首选是蘅芷清芬?”
惜春闻言倒是一怔,顺口道:“姐姐是说她首选并非是蘅芷清芬?”
紫鹃将书画一一卷起,道:“四姑娘也愚了,连宝二爷都是看中了有凤来仪的,何况宝姑娘?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有凤来仪何等精致,远胜各所房舍,况且那有凤来仪之意也非别处可比,今儿老爷一说是皇上命国库拨款,北静王爷又要送家具的,她怎么能不想着要有凤来仪?”
惜春恍然大悟,点头道:“紫鹃姐姐这话倒是对的,我倒是没想这么多!说来也是好笑的。”
黛玉奇道:“有什么好笑的?不过各人只管各人罢了!”
惜春拿着一枚玉环在手指上转悠着,道:“却原来,也暗合着她们退而求其次的意思呢!”
说着便道:“她自然是不能和姐姐比的,因此自然也不敢说要有凤来仪,偏生她那一点子心计,也处处透露着,北静王爷自然是上上之选,若做侧妃只怕她也愿意;若是不得,宝玉也算是根基富贵模样周正知根知底的,这岂不就是做两手政策?”
黛玉淡然一笑,自是认同惜春的话。
惜春又想了想,才道:“她也最会做戏了,素日里不管在我们跟前如何透露心意,可是在太太跟前,愣是不露丝毫,可叹那太太自诩自己把持着家业,却不知道,自己给她的亲妹妹亲侄女骗得团团转!”
说得黛玉和紫鹃都是一笑,紫鹃也道:“真真的我也疑惑,太太那样精明的人,怎么就能给宝姑娘哄得这样?”
黛玉歪头想了半日,道:“只因她一心认定宝姐姐和她是一心的,因此她从不曾有半分不信。”
说着亦不由得想起王夫人从头一回见到自己,便认定自己是祸水的事情来。
正在这时,鸳鸯从外面进来笑道:“老太太已经打发人去安置打扫有凤来仪了,可巧竟还有皇上赐了‘潇湘馆’三字呢,又有北静王爷亲送了一套极稀罕的家具来,正看着人摆设,这可是极大的脸面,老太太可不敢怠慢的。”
说得惜春忙拉着黛玉笑道:“瞧,才说这个呢,人就来了!咱们去瞧瞧送了什么稀罕东西来!”
有凤来仪,此时已更名潇湘馆,却不若其余房舍只有小小一所房舍而已,而是前后共是三进;
山叠石,亭踞山,榭依水,一条紫贝漫的甬道,洁白如玉,光滑润泽;
千竿翠竹半遮半映,中庭一株黄玉兰,后院又有一株梨花兼着芭蕉,一脉清泉盘旋竹根而下,更觉得天然出脱,妙不可言。
水溶一身淡淡的蓝衣,正看着几个小厮仆妇搬动家具,只吩咐道:“仔细些,别碰了牙子,到时候几条命也赔不起!”
见到黛玉摇摇而至,水溶笑道:“我才送来呢,你倒是来了。”
惜春听了歪着头,小手把玩着鬓角的发丝,抿嘴笑道:“倒是王爷消息快了一些儿,我们今儿个才说要搬进去,王爷却早早知道了。我倒是要瞧瞧,送了什么稀罕东西来,王爷还巴巴儿地亲自送来!”
水溶笑道:“若论消息,谁还能比得皇上呢?这潇湘馆本就是皇上命国库拨款,也算不得是贾家的。”
惜春早已先跑进去屋里,却见一色都是沉香木桌椅案台,这也还是罢了,却有一面极大的龙眼根屏风,盘根错节,玲珑剔透,仿若透雕,亦极光润,旁边还有一座龙眼根虎身贵妃椅,和屏风是配套的,铺着一层虎皮褥子,却又不落俗气。
中堂画也不是一般的书画,却是一幅黄金香樟雕刻的残荷秋月图,雕工精巧,十分细致;
两边墙壁上挂的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也非画,却是紫檀木透雕的折枝花枝,温润清幽,也更显得与众不同。
转过了屏风,惜春急忙又跑了出来,拉着黛玉道:“林姐姐你瞧!”
黛玉笑道:“什么稀罕东西你急急忙忙的?”
说着就随着她到了里间,不由得也惊讶住口,半日不言语。
原来里间竟是一座按着地步打造的一张拔步千工床,亦是沉香木雕刻打造,透雕了百花花样儿,却独有一株青草随风摇曳,这才是玲珑剔透,精美绝伦。拔步千工床一共三进,一进放鞋袜,二进放衣箱和妆台,三进则是马桶和浴盆架子,靠里绣幔内,则是铺着象牙簟的床榻,床板下有着各种抽屉用来放着各种糕点和首饰。
整座床十分精巧而细致,温润而玲珑,就似一个齐全的卧室,而沉香木的幽香钻入鼻孔,却是似有若无清清淡淡。
床里面二进中吊着一块菱形沉香木牌,上面镂刻着:“江南名匠鲁之云敬赠姑苏林女。”
黛玉早已惊呆了,惜春却是围着拔步千工床啧啧称叹,道:“真真是用心的,这样的床,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黛玉忙叫紫鹃道:“快些取白银一千两包一个红包,再预备八色礼物,打发人给鲁名匠送去。”
紫鹃答应了,惜春却是不解地问道:“林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如何送红包呢?”
黛玉瞅着惜春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们江南的风俗,要知道,这是拔步千工床,就是说一张床要精工做上三年时间,一天算一工,算来总共就是千工。但是却有一个规矩,做床是要折寿的,自古以来工匠们也是宁做一根梁,不做一张床,因此工匠做床,就是要当作礼物敬贺,却不能卖床,而受礼的人则要包上红包和礼物回赠,才叫他们不用折寿。”
惜春听了恍然大悟,笑道:“却原来是有这样的说法的,我倒是不知道这样好看的床,还有这样的规矩呢!”
忍不住又围着拔步千工床走了一圈,赞叹道:“真真是好生精巧的床,我再没见过的!”
黛玉心头如一片桃花落入清澈的碧波中,荡漾起温润的涟漪,小脸娇俏而羞涩,问水溶笑道:“这就是你的稀罕东西?”
在江南,男子送给一个女子拔步床,那就是他愿意一生一世爱这个女子。
水溶并不回答,只笑道:“你却瞧着这潇湘馆如何?”
黛玉面带喜色,笑道:“真真是好的,我却喜欢这依山傍水,极有江南风格!”
说着又瞅着他笑道:“这个潇湘馆前后三进,处处都是木雕根雕,暗蕴江南许多风俗,连摆设亦是,必定是你的主意罢?”
水溶笑着点头,眉宇之间的爽朗,更偶一种亲切和威严,只不过亲切是对着黛玉,而威严则是对着别人。
惜春到处打量着,只笑眯眯地道:“我再没见过这样的沉水香木,今儿算是大开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