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却是和邢夫人一间牢房,一地厚厚的潮湿的稻草,凌乱不堪,发出刺鼻的腐臭,一角放着马桶,中间却是一个粗木桌子,放着两个粗瓷大碗,阴暗的牢房中,一灯如豆,淡淡黄晕,凝肃沉重之极,却也送来一点点温暖。
凤姐身上穿着粗布囚衣,更显得神情柔弱,却从前襟撕下了一块布巾来,给邢夫人包着散乱下来的发髻,让她虽然在牢狱之中,也有一些大家太太的气魄。
邢夫人心中一酸,握着凤姐的手道:“真是万万不曾想到的啊,这个家,竟生生地败落了!”
比起王夫人的暴躁不安,凤姐心情却是平静了一些,安慰邢夫人道:“太太放心罢,虽说咱们家败落了,可是若只要出了这牢狱,容身之处还是有的。”
此时,心中不禁感激起当日里秦可卿托梦,为女儿置下地亩田庄,总算是女儿在乡下也有容身之所。
刘姥姥古道热肠,有着乡下人特有的淳朴敦厚,女儿,会很好罢?
听了凤姐安慰的话,邢夫人却忍不住泣道:“咱们家已经败落了,人人都得了罪名儿,便是出去,又有什么容身之所?如今除了败落的亲戚,素日里走动的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世态炎凉,莫过于此啊!”
外面的风雪,即使冰冷,又怎么冰冷过这人心呢?
不过幸好,幸好迎春无事,幸好巧姐儿无事。
凤姐目光如水,可是依然有着刚硬要强的气态,不断搓着邢夫人冰冷的手,呵呵气,道:“这原就是人心难测,咱们也不用去说别人的不是了,渡过眼前这个难关才是。”
目光中也带了一些凄楚之意,道:“太太放心罢,外面的都是爷们的罪过,里头的,太太也不曾有过什么不是,姑娘们定然会周旋其中,只要太太能出去,巧儿就要太太多照应着一些儿了。”
邢夫人心下大惊,道:“我出去了,凤丫头你呢?难不成你竟出不去的?”
凤姐淡淡一笑,柔声道:“媳妇自知罪孽深重,外面那守备家又告了媳妇,两条人命,加上这么些年放利钱,怎么能出去呢?我也不会去想还能不能出去了,只盼着太太瞧着巧儿是太太的孙女,多疼她一些儿罢!”
邢夫人抱着凤姐大哭起来,虽然以往很是看不过凤姐对王夫人唯唯诺诺,可是后来,她是很孝顺自己啊!
这样的媳妇,能干又精明的媳妇,她怎么舍得呢?她一个无子无女的老婆子了,后半辈子怎么活呢?
正在哭泣间,却听得王夫人冷冷的声音道:“这倒是患难见真情呢!”
听出她言语中的讽刺之意,邢夫人蓦地抬起头,看着她冷笑道:“这么些年,你不过就是有了一个做贵妃的女儿,不过就是仗着你娘家富贵,欺压得我们大房里也够狠了!我这媳妇也给你利用尽了,如今却来说这风凉话!”
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你让凤丫头替你管家,却依旧事事都回你,管家大权在你手里,外面却叫凤丫头给你做恶人,打压赵姨娘和环儿娘儿两个,你却使慈悲,天底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姑妈?竟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要利用!”
凤姐淡然一笑,拉着邢夫人道:“都已经过去的事情,太太不用多说什么了!”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扬起,一个牢头挑着一个灯笼引着两三个人过来。
别人也还罢了,却听得来人道:“二奶奶,二奶奶!”
蓦地听到丫鬟小红的声音,凤姐眼中闪过一抹光芒,急忙跳了起来,道:“是小红?”
果然是一袭红衣的小红,在阴暗的牢狱中,愈加显得鲜艳如花,干净俏丽。
小红蹲下身子,将食盒里的饭菜放进凤姐牢房里,一面滴泪道:“二奶奶,你放心,外面有芸二爷打点。”
凤姐攥着她手,却只是淡淡一笑,问道:“巧儿和平儿在外头可好?幸好先送了她们去。”
小红瞅着凤姐憔悴的面容含泪道:“奶奶放心罢,她们都好得很,只是姐儿很是念着奶奶,哭得了不得。”
说着又道:“外面似乎爷们也要关押在这个牢房里,只怕一会儿也要挪过来了,二爷过来,扶持着奶奶,倒也好些。”
想起那个负心薄幸的贾琏,凤姐倒是没有多大喜悦之色,唯独邢夫人道:“链二回来也好,小夫妻俩也好扶持一些。”
正说着,果然有极多的兵士押解着囚犯一一过来,那贾琏贾赦父子两个,竟就在凤姐邢夫人的对面牢房里。
邢夫人急忙扑到门边,道:“老爷,老爷,你,你还好么?”
贾赦恶狠狠地道:“好什么好?外头闺女在将军家里享福,倒扔了老子在这里受罪!”
邢夫人听了这话不敢说话,凤姐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贾赦,淡淡地道:“迎春妹妹她们无辜,且又是有人家的,娘家的罪名,自然不用摊到她们身上。”
听到凤姐清冷的言语,贾赦更是暴跳如雷,怒道:“反了,反了,竟有媳妇反了公公了!”
说着对凤姐指手画脚道:“别以为你闺女在外头,你就是由容身之所了!告诉你,都是你这恶妇,给贾家招惹了这么许多罪名儿!链二,找人找了纸笔,休了这个不能容人的恶妇!”
众人都是一怔,凤姐瞅着依然不减俊美的贾琏,一句话也并不说。
贾琏迟疑了一会儿,想起凤姐罪名,恐怕祸延己身,如今又是能摆脱这个河东狮的时候,自然心中大快,急忙叫了牢头借了纸笔来,速速写下一封休书,冷声道:“自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着隔着牢房将休书掷到了凤姐怀里。
捏着贾琏掷过来的休书,凤姐眼眶也是红红的,却硬是不肯落下一滴泪珠。
她因管家,又因黛玉素日里也时常叫她读些书认得字,故而将休书细细看了,冷笑一声:“倒也干净!”
只是终究念着巧姐儿,凤姐冷冷地看着贾琏,问道:“我的巧儿,你也须得在休书中写明白了,不过就是一个赔钱货,且如今对你们也无什么用处,便是你们出去,也是要费得一副嫁妆,不如将巧姐儿给了我。”
贾琏想着巧姐儿年幼无罪,在外面到底也有自己一个照应,便有些踌躇。
凤姐见他略有踌躇之色,便冷笑道:“却不知道琏二爷有什么不满的?还是需要银钱你才肯放下巧姐儿?”
贾琏脸上有些羞惭,凤姐却又冷笑道:“当日里巧姐儿出痘疹的时候,全家斋戒,二爷你可是与多姑娘打得极火热,这原也是二爷做巧姐儿父亲该有的举止!”
贾琏更是讪讪不语,只得叫人拿了休书来,另添了几句话,将巧姐儿来日生活起居乃至于出嫁等事,皆与己身无干。
凤姐这才是放下心来,邢夫人却不由得抱着凤姐大哭,道:“我苦命的媳妇儿,怎么就摊到了这样的男人?”
这一哭,哭的岂止是凤姐?还有一直容忍着贾赦胡作非为的自己啊!
凤姐却笑着劝慰邢夫人,道:“从此以后,太太只多了一个女儿,再没这个媳妇了。”
心痛到了极点的时候,唯独用笑,才能泄露自己的心思!
眼泪,她永远都不会落下,眼泪,她要永远留在心底。
小红一直都是冷冷地看着贾琏休妻弃女,对凤姐却又不由得油然一股敬佩之意。
这才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女子,有着自己的尊重!
凤姐抱膝坐在了牢房的角落里,静静地品味着自己一生的苦涩。
从小儿,和这个如玉的少年一同长大。
那一年的春光明媚,她成了他的新娘子,成亲之时人人的赞叹犹在耳畔:
“真是郎才女貌,天造之和啊!”
幸福和羞涩,在那一日。
可是这么些年走过来,平儿的哭泣,一个接着一个的女人。
让她的心堕入了无间地狱,此时,唯有失望而已。
小红先去了,替她打点着那件人命案子,牢头的灯笼也渐渐远去。
余下的,唯有黯淡,还有一片静谧,更有王夫人幸灾乐祸地笑谈之声。
只是人人自危的时候,甚至连贾政,也不理会这个如此尖酸刻薄的结发妻子。
夜幕降临的时候,送来夜间冰雪的味道,偶尔在静谧的时候,也能听到外间有人踏雪而行的细碎声音。
牢狱中只是黑暗,可是那黑暗中,却也有一丝闪亮。
泪水终于滑落了脸颊,化作了碎片,割着她的心。
这一夜,心死,情绝。
就这样,一日接着一日,浑浑噩噩,还是凄凄惨惨,总之,竟是各过各的。
贾赦贾琏等人,油头惯了的,自然是想方设法将身上的罪名推到别人身上去。
贾赦扇子的罪名,推给了贾雨村,贾琏本身就是机变无双的,更脱得是一干二净。
偏生当初凤姐那两条人命的时候,写信用的是贾琏的名字,如今与凤姐断得干净,罪名反落在他头上去。
来探视凤姐的小红啐了一口道:“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