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连磕头,磕得额头一片青紫,哭道:“林姑娘,林姑娘可要给我做主啊!”
黛玉急忙扶起她,偏又惊醒了睡在智能儿怀里的小叫花子,登时也呜呜哭起来。
黛玉无奈地道:“智能儿,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别尽是磕头的,可别折了我们俩的福寿。”
左右张望着,见已经离无锡城不远,黛玉便轻声对水溶道:“这个原是馒头庵里的小姑子,法名智能儿,小时候也是时常在荣国府里跟着师父走动的,姐妹们也和她一处玩耍过的。”
水溶素知贾家污秽事情多,便也不以为意,道:“既然是识得的人,好在已经近无锡了,便带进城里好生安顿罢!”
黛玉点点头,便叫智能儿和那孩子一同上车先进城再说。
智能儿望着精致的马车,嗫嚅了半日,才轻声道:“我们娘儿两个步行去好了,别坐脏了姑娘的马车。”
黛玉听了一呆,随即笑道:“马车就是给人代步的,什么脏不脏的?若是果然弄脏了,我们在无锡城里顺便也就换了。”
说着摸摸那孩子的脑袋,见他虽然污秽不堪,可是一双眼睛滴溜溜得却如点漆一般,极是灵活。
“这孩子模样倒是好得很,你什么时候还俗生了这么一个哥儿了?”
黛玉本是无心之问,哪里知道智能儿却是垂泪道:“真真是一言难尽。”
看着智能儿脸上两道深深的泪痕洗去了脸上的炭黑,露出依然雪白的肌肤,黛玉便咽下了话,笑笑,道:“这些事情日后再说,快些上车来,趁着行人不多,我们也不用拥挤着进城。”
待得都上了车,水溶才驾车进城。
坐在精致的马车内,智能儿和那孩子手脚都没处放,很是拘谨。
黛玉见他们两个衣衫单薄,依然有些瑟瑟发抖,便将自己的披风取了一件给智能儿,又将水煜的披风取了一件给那孩子,水煜年纪虽小,可是个头却比同龄的孩子为高,那孩子又骨瘦如柴,故而也不显得紧。
黛玉想从固定的磁铁柜中取火炉来烹茶,可巧竟皆不齐备,便只好先取了一包姜糖来与娘儿两个吃,笑道:“原想沏了蜜姜茶与你们驱寒,偏东西都给昨儿个孩子弄丢了一些,便吃点子姜糖祛祛初春的寒气罢!”
智能儿急急忙忙先将一块姜糖塞在儿子口里,黛玉又递过一些点心糕饼,娘儿两个狼吞虎咽吃起来。
黛玉一见两人如此情状,便知必定是不知道饿了几天几夜不曾吃饭了。
水煜和水灿早已给吵醒了,水煜爬出去和父亲坐在一处,水灿却依然钻进娘亲怀里,只骨碌碌的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叫花子,小大人似的叹口气,道:“娘娘啊,虽然你好心,可是也要告诉小灿灿一声儿嘛!”
拍拍她红扑扑的小脸蛋,黛玉道:“灿灿乖,这是娘以前在曾外祖母家认得的,不是外人,也不准嘲笑这位小哥哥。”
智能儿看着水灿娇俏可爱的模样,略有些艳羡地叹道:“林姑娘真是好福气,姑爷这样人品模样,哥儿姐儿也生得这样好,哪里如我,一个儿飘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事事受尽白眼欺侮。”
说着话的时候,想起历年来的心酸无奈,不由得又流下泪来,神情十分凄楚。
黛玉自见到这个智能儿,便想起在贾家的时候,似乎也记得他们说起过,说可儿的兄弟秦钟,和宝玉为可卿送殡的时候,回来染了风寒,也因这智能儿偷偷进城来探望,给秦钟之父秦业撵了出去,还打了秦钟一顿,自己气得一命呜呼,秦钟也不曾活得多少时候便也去了。
或许,这个智能儿,果然是和秦钟有些瓜葛纠缠罢!
迟疑了好一会,黛玉才轻轻试探道:“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是不是秦钟的孩子?最后一句话却不曾问出。
智能儿淌眼抹泪地道:“说来,也不好瞒着姑娘什么,这孩子叫念钟,是秦钟的孩子。”
黛玉听了细细端详那孩子模样,眉清目秀,倒是果然有秦钟几分形容,俏生生娇怯怯,大有女儿之风,想必做叫花子也不易,所以娘儿两个都用黑炭抹黑了脸,可是却依然不掩天生的俏丽。
智能儿哀伤地诉道:“那时候常常在荣国府里走动,素来也是和宝玉极亲厚的,一来二往,自然也和秦钟极熟识,后来年纪大了,我爱他风流,他爱我妍媚,趁着他给小蓉大奶奶送殡落脚馒头庵的时候便有了儿女私情。
“也是说不尽的山盟海誓,道不尽的旖旎风流,原是指望着他能救了我脱离馒头庵那个火坑子,哪里料想到他秉性柔弱一病不起,去探视又给老太爷撵了出来,颜面丢尽。不承想,秦钟去了,才发觉有了孩子,馒头庵里的师父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要我打掉孩子,要将我卖了出去。
“我给那住持师父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不管我叫破了嗓子,还是说清了这是秦大爷的骨肉,宝二爷能给我作证的,可谁知,她们都笑骂我是疯子,还要将我卖到窑子里去,能多赚两个钱。无奈之下,我便趁着馒头庵走水的时候逃了出来。
“素知宝二爷对女孩儿家最是体贴照顾,我也曾到荣国府里求见过宝二爷,只盼着他能对我们娘儿两个援之以手。哪里明白,素日里最是温柔和厚的那位袭人姑娘竟硬生生吩咐小厮撵了我出去,只丢了几串钱给我,说是一个不识好歹的疯子,若是再来败坏宝二爷的名声,就要将我送到官府里吃牢饭。
“无奈之下,我又想一心为秦钟保住这一段血脉,知道馒头庵里处处打听着我的消息,贾府里又真真让心心冷,便不敢在京城久呆,只一个儿就这样讨饭为生,在一个破庙里生了念钟,娘儿两个如今也都是讨饭过日子。”
智能儿一面说,那泪珠儿便似断了线的珍珠从眼中滚落,半日,方又哽咽道:“这些年,我也曾恨过自己不尊重,也曾恨过世事对我无情,更恨过,小时候那般交好的姐妹,不肯援之以手。可是,孩子何其无辜?我这个念钟,真真是命苦!”
见智能儿哀戚至此,低头又见那念钟拽着娘亲的衣襟,哭个不停,黛玉心中一酸,长叹道:“若说起来,秦家能给可儿姐姐一个身份,可儿姐姐又疼秦钟的,在天之灵,必定不想见到秦家嫡系子孙流落至此。
“智能儿,你放心罢,我们不过都是四处游玩,能遇见你们娘儿两个,便是天生的缘分,你心中也莫要太过怨愤什么,到了无锡城里,我们将你们娘儿两个好生安置了,你也好生教养小念钟成人,等他有出息了,你也熬到头了。”
智能儿已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流落了几年的花开花落,更不记得这么些年到底如何支撑至此,听到黛玉愿意安置自己娘儿两个,虽然感激,神色却还有些儿不敢置信,低声道:“人人都骂我狐媚子不要脸,姑娘为什么不骂我呢?”
说得倒是让黛玉嫣然一笑,秋波轻轻流转,执起智能儿的手,柔声道:“情之一字,发乎于心,谁能有什么资格来说别人的不是呢?你们固然轻浮,令人所不齿,但是这也是你一心想从馒头庵那个火坑子跳出去,所以才逮着这一个机会,你也是为自己打算。
“不管你之前有什么不是,可是你并没有害过一个人,这便是为人的根本了,不似有些人端庄稳重,可是却唯利是图,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相比之下,你的品性可高贵得多,我也没什么看不起你的地方。
“你能在如此艰苦的境地中,坚持着要生养下秦钟的骨肉,还给他取名叫念钟,足见你心中对秦钟依然有情,依然念念不忘,为了能保住秦钟一点血脉,宁可自己沦落至此,这是你身上最罕见的好处,我心中敬佩还来不及,如何能骂你呢?”
一席给予鼓励和支持的话语,让智能儿的身子轻轻颤抖,泪珠,越发流的无穷无尽。
似乎,这一辈子的苦,在黛玉的这一席话中,已然消失殆尽,而她自己,苦苦坚持了许多年的爱情和向往,终于能有一个人懂得自己,对自己的爱情也有了一个交代,让自己有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智能儿的泪,绽放出了爱情的甜蜜和芬芳,可是却依然蕴含着淡淡的忧伤。
梳洗过后的智能儿,虽然依旧骨瘦如柴,可是却极尽妍媚,怪不得当年让秦钟为之神魂颠倒,二人暗通款曲。
黛玉见母子二人不知道多少时候不曾好生睡一觉了,便叫他们梳洗之后,先歇息,什么事情往后再说。
智能儿自然是千恩万谢,黛玉却只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中,救她,亦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偏生这个小灿灿精力十足地跑出了城,去太湖边玩耍,水溶看着妻儿如此喜爱太湖,便知道许是会住上一些时候,故而买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从林家在无锡设的养生堂里叫了几个小丫头子在家里洒扫使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