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太妃上下正打量着黛玉,笑道:“我常听铭儿说起这孩子,只恨自己忙得很,一直竟没工夫细细瞧瞧,今日这么一瞧,果然是好模样儿,名不虚传。北静妹子,玄雩果然是好福气呀!”
北静太妃笑道:“你也别净夸我们家的孩子,倒是你家铭君年纪也不小了,该请皇上赐门亲事了。”
忠顺太妃温柔地凝视着坐在身边的黛玉,却笑道:“我们府中倒是有两盆牡丹是极好的,还有几盆兰花,请林姑娘去玩耍两日可好?你可是从来没到过我们王府中走动走动呢,都说一家人,如今瞧来却是生分了。”
黛玉正欲推辞,北静太妃却笑道:“我这玉儿,我是巴不得人人都疼惜她,忠顺家的姐姐若是果然疼她,倒是接她去清净两日也好,只不过你家铭君淘气得很,可别惹玉儿生气了。”
忠顺太妃眨眨眼睛,笑道:“铭君给皇上叫进宫里去探讨东西去了,说了要好几天才回来呢!”
北静太妃对黛玉笑道:“去走走也好,凡事你都是要经历过才好。”
黛玉听了心里疑惑,不知道北静太妃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既然她说了,倒是不妨去走走也好,省得自己在家里还是胡思乱想,心里都是一团糟,便点头道:“承蒙忠顺太妃不嫌弃,黛玉恭敬不如从命。”
北静太妃对忠顺太妃一笑,两人眼睛都是一眨,似乎彼此都有事情心照不宣。
到了忠顺王府里,黛玉方知何谓皇家气派,北静王府固然已是轩峻壮丽,可是到底不能违制,毕竟忠顺王府是皇室宗亲,比北静郡王王府高了一个等级,构筑自然也就更恢弘了一些,虽在冬日里,却是花木葱郁之极。
忠顺太妃只吩咐人将黛玉的行李送到早已预备好的房间里,便拉着黛玉径自到了自己房中。
刚进房门,就是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果然有两口满堂富贵的极大花缸里,种着两株牡丹,正雍容地喷芳吐艳,一株莹白如玉,乃是玉版,另一株,却是一本世所罕见的烟笼墨,一朵朵碗口大的花朵国色天香,氤氲如墨,尤其名贵。
黛玉不由得含笑道:“这烟笼墨只闻其名,倒是不曾见过,难得太妃家里竟有这样的名种。”
忠顺太妃道:“你倒是认得它的?我就不认识这是什么牢什子牡丹,只给它取了个名儿,叫黑牡丹。”
说的满屋里的人都是抿嘴一笑,黛玉却不免多赏玩了一会,方问忠顺太妃道:“可不知道太妃叫我来做什么呢?”
忠顺太妃听了一怔,随即赞赏地道:“果然是极冰雪聪明的孩子,我还没说呢,你倒是提了。既然如此,今儿呢,先赏一会子花儿,回头有你的烦恼的呢!我也真真是烦恼得了不得,所以才跟北静妹子说一声儿,接你过来。”
黛玉心中疑惑,却也知道规矩地并不多问什么。
忠顺太妃因道:“也不知道铭君这小子弄的都是一些什么事情,他素日里淘气我自然也依他,不说他什么,横竖他也是极有分寸的,可如今里,倒是叫人拿着把柄来说事,可不就是让我气恼不气恼的?”
黛玉是外人,不好言语。
忠顺太妃才道:“也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自诩为花王的那个了。昨儿个倒是家里送了帖子来,说有什么要事想与铭儿说,虽然帖子上没说什么事情,我可是知道那丫头心计深得很,不知道算计着一些什么呢,所以也叫你过来,横竖今儿什么都了断了才好,省得那史家的丫头倒在她的调唆下,去罗唣你父母。”
黛玉听了却是一怔,道:“我到了外面,云妹妹倒是还去罗唣我父母不成?她原也是极深细的人,未必会硬碰硬的进门来罗唣的;还有这宝姐姐,她不是在家里养伤的么?如何反来找忠顺王爷?”
空气中带着冷洌的牡丹花香,黛玉的声音也是清凌凌的,轻轻柔柔,宛如一股清泉汩汩流过众人心间,倒是叫忠顺太妃消泯了一些心中对宝钗的暗怒。
过了半日,忠顺太妃才道:“按理说,这样人家的,很不用理会,可是,”
说着暗使了两个眼色,屋里的伏侍的丫鬟都退了出去,忠顺太妃才轻笑道:“今儿只怕倒是有趣的,我也想见见那姓薛的丫头脸都烧成这样儿了,还来献殷勤。”
黛玉却并不在意,只问道:“必定是有所求而来罢,不然,想必不会轻而易举登门来打搅太妃的。”
北静太妃奇道:“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黛玉莞尔一笑,道:“同她们住在那里这么些时候,彼此心性倒也是明白了一些儿。”
忠顺太妃听了点点头,道:“这话却也有理,只不知道她们还能求什么的?”
说到这里,突然“啊”的一声,有些明白地道:“我倒是想起来了,贾家抄家了,那薛家怎么能逃脱的?好歹那贾雨村已经入狱,自然少不得将当年金陵的那件案子抖搂出来,这打死人命的官司一旦扯出来,那姓薛的小子就是死路一条。”
黛玉无言,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对这么些人历年来的恶事,此时只惟有心寒而已。
如今的她,性子真是懒了许多,对无数的事情,总是没有什么兴致,惹得人人都当她病了,却都不知道,她确是对这世道心寒的,又岂止是一个贾家、一个薛家?
水溶对偶朝廷心寒,所以有避世之心;自己也不想和这世道上的人一一周旋了,总觉得太累太累,而且,皆非自己心中所想,那些应酬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皮影戏上的玩偶,由着人拉扯着连接手脚肢体的线绳。
或许,在某一个地方,会有着属于自己彼此的世外桃源罢?
此时,她或多或少也明白了妙玉为何避世,或者是她早已看透这个污浊的世道。
见黛玉神色有些懒怠,忠顺太妃想了没多少时候,便已明白,遂笑道:“想来如今你是并不想出门的?竟是我的不是了,还将你拉扯进来。”
黛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情,不过是有些懒怠罢了。”
忠顺太妃瞅着牡丹随风摇曳,却苦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只是铭儿他爹去得早,我一个儿守着他长大了,年轻时候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了。老太妃不想你们归隐去,倒也是她老人家的看着家业渐渐殷实的期盼,做晚辈的,又怎么能叫老人家心里失望呢?”
黛玉两行清泪缓缓落在那株烟笼墨上,因为火盆的蒸熏,那清泪亦化作水汽。
忠顺太妃轻叹了一口气,道:“头一回见你,倒是像见到了我年轻时候的自己,忍不住打从心底里喜欢。原本我是想叫北静家的妹子来的,横竖她也是认得这薛宝钗的,只是见了你,却忍不住想带你来玩儿一会子。好孩子,我认了你做女儿罢,总算到时候什么事情,我们这里也好名正言顺地帮着你一点儿。”
第一回见到黛玉,自己也感到万分的惊诧,素日里只听儿子说,可是这见了,才知道何谓风华绝代。
她目光温润如水如玉,可是更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笼着眉梢,又弥漫着一种看透世事的从容,和令人感到心碎的寒心,自己忍不住地就想对她好,想让她万事都由自己的心。
她清澈的眼睛里,盛满的是淡淡的红丝,衬着苍白的脸,更显得有些憔悴。
这些倒是不怪她什么,多让人怜惜的一个孩子,可是这么些年的时光从指缝间滑过的时候,才会让她这个外人也觉得,纵然锦衣玉食,世事对她也尤其不公道,她为的,想必同自己年轻时候一样,为的是自己的心罢了。
如今送走了外祖母,那薛家的人倒还是来算计着她,竟找上了自己的门来,今天,她非得给玉儿出一口气不可。
不去找北静王府,算那薛家的还有点精明,只是他们却不知道,忠顺王府也不是好惹的。
忠顺太妃有些得意地闪过一抹锐利的精光,如今薛家虽还没抄,不过这种忧心忡忡的日子才更是叫他们心里****打鼓。
黛玉之真,就是所有的心思,皆在一举一动之中表露无遗,因此更是叫忠顺太妃十分怜爱。
其实避世,以水溶和黛玉的身份皆不可能潇洒避世的;若水溶做个富贵闲王倒是可以,毕竟玉无痕心里疼黛玉得很,可是只知道风花雪月,却又抹了水溶血脉之中的那一点抱负,不免让他郁郁红尘。
这也是为什么北静太妃明明将黛玉的心思瞧在眼里,却始终一言不发的缘故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做娘的,自然想要自己的儿孙好,更期盼的就是子孙满堂的欣欣向荣,可是也因为太懂得自己儿子的心,所以,许多事情竟不好拿捏,正好此时又有贾家这么一干事情,更叫黛玉心里有了厌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