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胎中虽无病根,可是从小儿给拐子打骂了几年,又是挨饿受冻的,自然如今身子骨不甚强健,当日里薛姨妈也是打量着她模样标致,人又温柔安静,一般的主子姑娘也不及她,因此放在薛蟠房里,却不见有胎气,自然心中气恼。
薛姨妈晚间宿于蘅芜院,香菱便一路哭一路回了东北上的房里,夜间也是胡乱睡下。
次日起来,香菱胡乱梳洗了,便到蘅芜院里来伺候薛姨妈母女。
谁知那薛姨妈和宝钗夜间又商议了一些,见香菱来了,便道:“大爷不在家,你便亲自去药铺子里买这些药材罢。”
香菱知道这药方子上都是极珍异的药材,市面上也难买到,自然不敢应承。
薛姨妈啐了她一口,才道:“又不是要你的命!如今咱们家使唤的人不多,你还不快亲自去配药?还叫我去不成?”
香菱嗫嚅道:“这药方子上的药材都是极难得的,我怕一时买不齐全,又惹了老奶奶和姑娘生气。”
薛姨妈却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你且带着银子去,一时买不来也无妨,明日再买也行!”
香菱听了忙答应了,自带着小丫鬟臻儿拿了银钱和药方子出门去。
才出了蘅芜院,路过怡红院的时候,却见晴雯正在那里拿着花枝编花环,见到香菱便问道:“做什么去?”
香菱慌忙站住脚,道:“给我们姑娘抓药去!”
晴雯看了香菱一眼,撑不住笑了起来,道:“你倒是慌什么?难不成我们家竟连配药的人都不在了?凭是什么药,宝姑娘住在大观园里,一应饮食用药吃穿都是我们家供应的,若果然是病了,还是回了管家的二奶奶,打发人去请大夫正经看一遭儿,好好抓了药来才是。外头的江湖郎中,有什么用?”
香菱不敢说是宝钗给黛玉配的药方子,只含糊道:“我们家也是有药铺子的,我也进去过,因此还是到我们自家便宜些儿,如今二奶奶也是忙得脚不着地的,何苦给她添堵来?”
晴雯想了想,笑道:“听你这话,倒也是有些意思,既然如此,你就去罢,只仔细一些,别叫人骗了什么!”
香菱忙带着臻儿匆匆从薛家出入的角门里出去了,不敢回头,生怕晴雯瞧出什么来。
一时到了街道上,香菱也不管市肆繁华,许多没有见过的,只急急忙忙到了薛家的铺子里,不想那薛家的药铺子原就一些陈旧腐朽的药材,不堪使用的,香菱只得从药铺里拿了一些银子到一个极大的铺子里去买。
这个药铺子里的掌柜的,却是个极清秀的后生,是个秀才模样的打扮,拿着香菱的药方子看了良久。
香菱心中忐忑不安,却听那掌柜的道:“这是给谁配的药呢?怎么尽是一些极珍异名贵的药材?想来也只有大户之家罢。”
香菱也不敢抬头,只低声道:“是我们姑娘要配的,掌柜的只管按数配出来就是了,银钱我们是不短的。”
那掌柜的笑道:“倒不是银钱不银钱的事情,只唯独这个药方子有些古怪,所以我白问问!”
说着对跑腿的小厮道:“你们在前堂里招呼着,我和这位姑娘还有一些药方子上的事情问问呢!”
又对香菱道:“姑娘后堂请,这些珍异药材只在后堂的,且前堂人多味杂,也怕熏了姑娘,且到后面歇歇罢!”
香菱也不知道药铺子里的规矩,只当那掌柜的是好意,便携着臻儿到了后堂,却见一个极雅致的花厅。
那掌柜的让她坐下,又吩咐小丫鬟沏上茶来,才慢慢地道:“姑娘这个药方子倒是哪个大夫开的?”
香菱有些慌乱,只得道:“是我们姑娘请的大夫配的药方子,我也不知道。”
掌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着,淡淡地笑道:“医者父母心,我是个大夫,总不能配出对人有害处的药罢?”
香菱脸色登时惨白,浑身也都颤抖起来,过了良久,终于对臻儿道:“我不是才给了你两串钱?你去自己买果子吃罢!”
那臻儿年纪小,原是爱玩的时候,且又额外有了钱,自然欢天喜地去了。
这里香菱方软软跪倒在那掌柜的脚边,泣道:“既然掌柜的是明白其中缘故的,就好歹别按着药方子配药!”
那掌柜的奇道:“这却是什么道理?姑娘不是说是你们姑娘开的药方子,给你们姑娘配的么?”
香菱用力摇头,多的话也不说,只道:“头上三尺有神灵,极多的事情都是人在做,天在看,神在记的。我也并不想昧心害了别的姑娘,只是我们老奶奶和姑娘的吩咐,我又不得不遵从。”
那掌柜的听了倒也有些明白,沉吟了片刻,道:“难得你一片善心,倒不知你们姑娘是谁?这个又是给谁吃的?”
香菱自然是闭口不答,那掌柜的冷笑道:“你也不必诳我,你便是薛蟠的侍妾香菱姑娘,你姑娘便是薛家的千金薛宝钗,这个药方子就是给潇湘馆里林姑娘吃的,可是这样?”
听了这掌柜的话,不啻晴天霹雳,香菱不觉瘫坐在地上,更不明白那掌柜的如何这样清楚。
掌柜的见香菱泪水涟涟,花容带雨,更添了一份清新与可爱,活脱一个小巧玲珑的南方美人。
过了良久,掌柜的才道:“你能让我不按着药方子配药,足见你心中还是十分良善,我也不用给你说什么外道话。”
站起身来,伸手扶起香菱,掌柜的才淡淡地道:“你走错了铺子了,这里是我们主子家的香草铺子,并不是什么药铺子,天可怜见,阴差阳错你竟走到了我们家的铺子里来,不然,我们姑娘竟给你们姑娘算计了!”
香菱原是十分聪颖的人物,转念一想,就明白他口中的姑娘是黛玉,亦不由得有些诧异。
掌柜的见到香菱神色,自然也明白的,只淡然道:“我姓风,名若,当初只死读书做八股,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几乎饿死的时候,就是北静王爷和枫红大哥拣了我来的,让我料理了姑娘家的香草铺子。”
香菱听他说几乎不曾饿死,不由得也有些为之伤感,落下了几点清泪,低声道:“这是我们姑娘的吩咐,我一个丫头子,也没有说不是的,可是林姑娘又对我那样好,总是和和气气的,我也不想害林姑娘。”
风若点点头,想了一会,只问道:“我只想知道你们老奶奶和你们姑娘到底说了一些什么,我才好给你出个两边都不得罪的主意,让你回去交差,又不必害人。”
香菱秉性天真烂漫,并不懂得这些人情世故,见风若这样诚恳,她便将她听到的宝钗母女的话都告诉他了。
风若听了恨道:“这个薛宝钗,真真是可恨,也不想想,就是我们姑娘不是北静王府里的王妃,北静王府里侍妾也轮不到她去!竟出这样歹毒的法子来害姑娘,偏还那么一副慈善人的面儿,若不是今日机缘巧合,我们姑娘的身子非得受害不可!”
眼睛又看着香菱,道:“这些药材,都是极珍异的,原是好东西,可是若是我们姑娘吃了,就必定日益衰弱,别人只道是胎中带来,积劳成郁,怏怏弱症,不出三五年必定一命呜呼,且任谁也瞧不出毛病来!世上没有什么衰弱之症是后天造就的,除非是有人刻意营造!”
香菱登时吓白了脸色,一声儿不敢出。
风若缓了些儿脸色,软声道:“香菱姑娘你且放心,既然我知道了,自然就不会任由你配了这样的药回去。”
香菱不知道为什么,倒是相信他的话,只是疑惑地道:“掌柜的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呢?”
风若正在打开各种箱子配药,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只道:“你眉心天生的胭脂痣,除了我们姑娘小时候生过之外,别人还有谁有的?我先前听雪雁和春纤提起过你的大概模样,又有苏州口音,且你穿的衣裳又不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我自然心里就有数了。”
香菱还是不解,问道:“可是怎么知道就我一人生了胭脂痣呢?”
风若见她娇憨婉转,亦不由得笑道:“姑娘也憨了,难道是不记得我这个铺子是在宁荣街的?这里来来往往的客官,来处去处都是有人看着的,也让我心里明白一些儿,该怎么配药,是配好的还是坏的,总是心里有底儿的。”
香菱吐了吐舌头,十分可爱,道:“原来你们竟是有耳神心意的,怪道呢!”
风若已经将各种药材都按分量配好了,拿着绵纸包成豆腐块,想起枫红跟他说起过从贾雨村那里知道的香菱的身世,不觉抬头看着香菱的模样,心中一动,才道:“若是有你的父母家乡,你可愿意回去的?”
香菱听了这话,浑身都有些颤抖起来,半日眼中蓄满了泪水,慢慢地道:“我早不记得父母家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