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妙玉常日自己用的那个“绿玉斗”才是一个活物,因为这件器物上浸润了妙玉的气息,而它的珍奇又在“□(缺字,左“分”右“瓜”)瓟斝”与“点犀□(缺字,左“分”右“瓜”)”之上,因为即使是繁华富贵至极的贾府中竟也未必能找出一件这样的物品。如今这样的一件稀世珍宝上已有了妙玉的气息,它就不仅仅只是一个茶盏了,它因与妙玉有一呼一吸的亲密接触而变得灵动和鲜活,它迷人的魅力定会在“□(缺字,左“分”右“瓜”)瓟斝”与“点犀□(缺字,上“乔”下“皿”,音“乔”)”之上了!而这样一件非同凡响、意义非凡的器物,妙玉却用它来为宝玉斟茶!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一种分辨,只是这种分辨中已不知不觉地融进了一种柔密的情思,它已经不再那么冰冷,而是拥有了一种柔软的温度。
万物本无贵贱,一切贵贱皆由人心所造,这是人类一切不幸的根本。我们再来看妙玉烹茶之水,妙玉为贾母与众人烹茶用的是旧年密闭封存的清洁雨水,品茗之水如此考究已经让我们大为惊叹了,可妙玉却说“陈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妙玉对品茗的考究确实已要超出我们的想象了!只是我们在此处也许该问一句,旧年的雨水即吃不得那么为何又要布施于他人?不知出家之人的慈悲心又在何处?再看妙玉为宝、黛、钗烹茶所用之水,竟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如果我们在此时做一个深呼吸,也许还能闻到雪水中那梅花的幽香,妙玉的极雅已无人能比!只是这样的雅已完全丧失了一种生的活力!水是有生命的,它的洁净与甘甜都来自于它的流动,即使再美妙的水一旦被封存在一个死地,那么它的美妙定然会失去鲜活。
妙玉是不幸的,因为她的生命被困在了一个死地,正象那被封藏了五年的梅花雪水,本性虽至高至洁,但却早已失去了鲜活。它甚至不如从大观园流过的那条浅溪,因为这小溪它还有盘旋的鲜活,因为它可以绕石过桥、盘旋竹下、飘了落红而去、亦可以灌溉园圃,它可以叮咚潺潺、也可以倾泻而出,它有自己的喜乐亦有自己的音乐,而这一切便构成了它鲜活的生命。可那至高至洁的梅花雪水早已死去,有的无非是一种高洁的象征,如果生命已经死去,即使它承载了再高洁的象征也会因空洞而失去意义!
梅花雪水最为形象的勾勒了妙玉生命的处境与困境,失去鲜活的生活空间,珍贵的生命将如同一潭被困的死水,这样的一潭死水既流不到河里、也流不到江里、更流不到那汪洋恣肆的大海里。对于妙玉来说生活的大门从来都不曾打开,她从未能够真正的进入生活!不进入生活怎么会懂得生命的至理?无法用整个身心去体悟生命的奥秘,又怎么能够窥得佛法的真意?妙玉被后来这些俗人所构建的宗教和僧团的戒律困死在生活的门外,失去了真实的生命体悟,她无缘听懂佛陀的至理,更无力去敲开生命的智慧之门。即使她此时已身在空门亦无丝毫的益处,因为她与佛陀的智慧与慈悲终究无缘。
妙玉的高雅孤洁是对众人的一个炫耀,亦是一种邀赏。而这样的炫耀正是被“小我”困住的明证,正是她一丝也未超脱凡俗之气的明证。没有找到自我的人必要通过别人眼里的反光来寻觅自我,因为在这样的反光中也许有她所渴望的些许赞赏。在整个品茗的过程中,无论茶、水、器物多么考究,我们始终未曾见到妙玉与他人共品。这茶无论如何美妙,如果不去亲尝,那么这美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妙玉为何不能自在的与众人一起去共品一盏清茶呢?她的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使她竟不能享用这片刻的清净呢?
是她内心无休止的分辨,亦是她对情感与交流的渴望。只有死亡可以带走生命的全部,只要活着,即使是被困在狭小的方寸之地,它也不可以令生命完全的死寂,只要活着就不可以息止对爱和美的渴望!妙玉正是青春曼妙的年龄,她怎能不渴望进入美妙的生活、鲜活的情感?她怎能不渴望进入友情和爱情?“栊翠庵”的围墙能收束住妙玉的躯体,但却不能收束住妙玉渴望爱与自由的心灵;佛门的清规可以规范妙玉的行为,但却不可以遏止她对凡尘的思恋;妙玉可以用顽强的意志控制自己,但却无法熄灭生命向往自由的火焰!没有进入生活的人不可能得到生命的觉悟,没有觉悟的人无法窥得宇宙的空性。一切的压制都只会导致生命的扭曲,但却无法熄灭追求自由的火焰,因为这是生命最根本的能量,没有人能够扼杀!
没有人可以活在孤独的空空的死寂里,因为这样的死寂不属于生命。妙玉被困在圣洁的佛堂之上,可她生命最根本的能量依旧活跃,她不能不去渴望友情,她不能不去渴望爱情,她不能不去渴望进入那个外在的多彩的世界。妙玉天性高贵雅洁又聪颖敏慧,在大观园诸多的女子中,她一眼就看中了群花之首的宝钗和高标脱俗的黛玉,她们本该是一样风流灵秀的人物,只是妙玉更为不幸,因为她的处境让她失去了一切妙龄女子应该拥有的全部快乐。妙玉请钗、黛吃梯己茶是在表达一种赞赏,更是为她们之间灵犀的相通创造一个可以亲近的私密机会。被困在狭隘之地的妙玉怎么能够不孤独,她怎么能够不渴望有人与她交流?她用自己舍不得吃的梅花雪水为宝钗与黛玉泡茶,我们不能说这里面没有至真的诚恳。只是她已偏僻孤独的太久,她已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人平等的交流,用一种过洁的姿态进入只会将自己拒绝在他人的门外,偏僻与孤洁都是一种扭曲,而这样一颗扭曲的心灵又怎能打开赤诚的友谊?
黛玉是孤标傲世的,在她的品格里有一种脱俗的超拔。她身上的清灵之气一定是妙玉所赞赏的,但偏僻的妙玉孤独的太久,她已失去了与他人交流的能力。在黛玉未能尝出不凡的梅花雪水之时,妙玉冲口而出毫不留情的讥笑黛玉是个“大俗人”,这样的表达远离了妙玉想要亲近的本意,这样的讥笑完全是妙玉狭隘的思维惯性,她不能觉知亦无力掌控更无力改变。这样的思维将她困死在狭小的圣洁之地,这样的思维将她封闭在友谊的门外,这样的思维将她的生命引入了孤独的偏颇,这样的思维将丰美的生命变得枯竭和扭曲。
妙玉是不幸的,即使她的内心深处是那么渴望交流和友情,但她已被生活隔离的太久了,她早已被这狭隘的思维困死。她无力挣脱宗教带给她的束缚,她也无力挣脱小我思想的束缚,她更无力挣脱那远离红尘的苍白的高洁的束缚。妙玉是不幸的,她被一张巨大的网捆绑的扭曲而窒息,而这张大网是由宗教的束缚、社会的压力、自我的狭隘、分辨的思想等等共同编织的,每一根绳索里都充满了压抑和扭曲。妙玉是不幸的,因为她还是孩童的时候就已生活在这种种的压抑之中,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觉悟的机会,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真正的快乐和自由是什么,什么才是健康的生命!妙玉就象一棵小小的幼苗,在生命还没有展开的时候就已被很多意志扭曲挤压,她的枝蔓已经不能自由地伸向天空,她被其它的很多意志所塑造,完全失去了本真。更为可悲的是她从未意识到这种痛苦,因为这样的痛苦与生俱来,快乐自由的滋味她从未尝到。
因此,在她渴望友谊的时候,友谊却离她远去,因为她完全不懂得如何进入,因为她完全无力掌控。“大俗人”这三个字就已经给她与黛玉的谈话贴上了封条,这样的不幸多么令人感伤啊!妙玉无法阻止对交流的渴望,但她却已完全失去了交流的能力!在整个品茶的过程中,我们却未曾见到宝钗与妙玉交谈的一字半言,宝钗是一个走入了慈悲的超凡之人,她将无分辨的爱给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在妙玉这里她却没有一字的言语。这正是因为宝钗敏锐地洞察到妙玉已完全陷入了偏狭的自我,她已经失去了开放和吸收的能力,慈悲是一种无私的大爱,她只需要对方有领受的能力,如果妙玉已无力领受,宝钗的慈悲又怎么给予?因此宝钗只能在此处沉默。
正当妙龄青春的妙玉,她无法遏止青春的萌动,亦无法遏止情感的萌动,她无法逃离异性的吸引,因为她的心底是那么的渴望!而这样的吸引来自于那个温柔多情的富贵公子宝玉,这样的吸引是致命的!因此,妙玉无法遏止心底的亲昵,她用自己常日吃茶的那个“绿玉斗”为宝玉斟茶,这样的爱慕与亲昵真是无以言表。妙玉是那么孤僻洁净的一个人,刘姥姥吃过一口茶的明代成窑茶杯竟都嫌脏不要了,此时却要宝玉用她自己的杯子来吃茶,这样的举动大大地违背了妙玉的洁净。在这样的一个违反常规的举动后面,我们看到的是妙玉被激情灼烫着的情感,这灼烫的情感也许汇聚了长久的思念,而这思念是多么的令人痛苦!因为妙玉没有思念的权利,这样的思念也注定不能被对方所知,这样的思念更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但是她却无法让自己停止这样的情感、停止这样的思念!是空门里的清规给了妙玉如此之深的折磨,生命最根本的能量渴望着自由、渴望着爱情,但是妙玉必须用自己的意志力控制它们,因为她是一个僧人,她是一个超越了凡俗世界的修行之人,因此在这两股力量的纠葛与扭曲之下,妙玉就有了这反常的行为。而这两股力量永远也无法分出高下,因为这力量都来自于自我。
虽然妙玉对宝玉升起了这无法克制的情感,但宝玉终究与她无缘,亦与这样的情感无缘。即使妙玉那么渴望能有一次与宝玉亲密接触的机会,但宝玉还是无缘与妙玉共用那个“绿玉斗”。即使无缘,宝玉的温柔体贴还是时时处处都打动了妙玉,因为宝玉的句句话都说在妙玉的心坎上,从“世法平等”到“随乡入乡”,妙玉都听得十分欢喜;从对茶的赞赏不绝到“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又赞宝玉“这话明白”。宝玉每一个体贴的举动,每一句款款的话语都直入了妙玉的心田。在妙玉孤寂的生活里,宝玉是唯一与她有过接触的男子,也是她唯一可以想象与思念的男子,一个青春的少女,没有任何情感的经历,她又怎能抵御这样强烈的情感的吸引?
即使妙玉内心的情感已经灼热,但她仍时刻不忘要用自己的意志力加以克制,在这里我们清楚的看到了妙玉痛苦和矛盾的内心,而这样纠缠的两股力量还将继续对峙与厮杀下去。妙玉想要与宝玉共用一个“绿玉斗”,这是她内心最真挚的渴望,但妙玉必须要用强烈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因为空门对她有戒律,因为这个世俗的世界对她有规定,因此她不得不正色对宝玉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正是这虚假的语言扭曲了妙玉的心灵,正是这虚假的语言泄露了妙玉心底的秘密,正是这虚假的语言让我们看到了妙玉的矛盾、困惑与痛苦,而这一切的不幸都因为妙玉无力回归到生命的真实。这样虚假的言语远离了佛陀的智慧,亦远离了平常而真实的赤子之心,更远离了“无挂碍无恐怖”的逍遥与自在。可是妙玉的这一切不幸却又不仅仅是妙玉一个人的过错,我们也许该在心底认真的问一句,是什么力量扭曲了本来聪慧灵秀的心灵,又是怎样的压抑让宝贵的生命不能自由舒展,将她困死在狭隘的牢狱?难道妙玉的不幸只属于妙玉这一个生命吗?难道我们每一个生命不都是在承受着这样的压抑与扭曲吗?我们是否能够探索出一条超然的路径不为世俗的压力和内心的渴求所困惑呢?